乌冬,女,已婚,现居杭州,年龄保密。
她是法语老师,也是文字如精灵般灵动的作家。
在乌冬怀孕的第22周,她开始创作专栏《海象日记》,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这是我怀孕的第34周,第243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该拉的窗帘都拉上了,房间像子宫那样暗。
“你帮我照一张照片吧。”我躺在床上撩起衣服,对我的丈夫说。
男人显得有点吃惊。他的妻子自怀孕以来,仿佛从人类变成一台陷入故障的机器,向他发出的指令常常是“帮我加点水”“帮我拉伸一下小腿后侧”或者“陪我去晒十五分钟日光浴合成一下维生素D吧”。不仅如此,这台机器身体和心灵的各处还会随时亮起闪烁的红灯——虽然产品说明书上什么也没有写,但是男人一看到妻子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她就会立刻原地爆炸,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不止一次,他看见妻子用十分诡异的姿势从沙发上起身:先是从正面滚成侧面,用手腕和手肘关节一起发力支撑起上半身,再一个弓步让自己站起来,看起来完全就是用咏春拳和沙发打了一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偶尔一起散步的时候,他听见的不再是妻子随口哼的小曲,而是她的骨骼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或者某种沉重得不像女人发出的呼吸。再去牵她的手,简直像握住一块日光下暴晒过的铁。她从一个柔软的人类,变成一台滚烫的、残破的机器。她的温柔和幽默,就像是曾经让机器保持润滑、聪慧的油脂一样,逐渐干涸,或者蒸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呢。这位丈夫显然不怎么想得通。这个孩子不在他自己的肚子里,他心中的柔情蜜意都快要泛滥出来。好吧,他得承认,前几个月可能还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家里多了一个得了“慢性肠胃炎”般时常呕吐的妻子罢了。但如今,小婴儿的衣服寄来了,鞋袜寄来了,由他亲自塞进洗衣机,又挂在阳光下晾干,事情就变得具体多了。他逐渐可以想象这个孩子从袖管里伸出拳头来的样子,那么那么小的手,能抓住他一根小手指都费劲。再后来,婴儿床也送来了,由他亲自组装,放在妻子床边——啊,白白的小小的栏杆,他逐渐可以想象这个孩子在里面吱吱哇哇的样子,像一只幼猫,又不完全像。
想到这里,他把家里早已成年的公猫抓过来,夹在腋下。孕妇学校的资深护士是这样教他们的:用一只手托住宝宝的头,夹在同一侧的腋下,另一只手就可以腾出来抚摸和清洗孩子的头发。水温控制在38~40度,室温控制在26~28度。数字什么的,男人也可以记得非常清楚。在场有五个爸爸,他的表现应该算得上非常不错。再加上回家可以用猫练习,以后洗起孩子来必定是如鱼得水了。他不禁欣喜起来,还有一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他终于可以派得上“真正的用场”。手里的猫也舒服得闭上眼睛。而他的妻子,只是靠在床上,斜睨着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太可怕了。他想。虽然也不是最近才有的事,但是他真的越来越不知道妻子的心情到底是依据什么转换的。
“你就帮我照一张照片吧。”我认命一般,和我的丈夫说。
离预产期只有一个多月了,在今天之前,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幸运儿。幸运这种事,当然是和所谓“不幸”相对的。在产科的走廊里,你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孕妇,有时也可以看见她们的丈夫,然后顺便文明地想象一下这两个人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然而到了诊室内部,一切都变得粗暴许多。到了三十三四周以后,孕妇们需要每周做一次“胎心监护”。具体来说,就是每人一个机位,在肚子上缠两条绑带绑住两台机器,一台测量胎儿的心跳,一台测量子宫的宫缩。如果在二十分钟之内,胎儿的心跳在平缓之余有三次加速,也就意味着孩子的状况良好,没有缺氧。
在这个家属禁入的地方,孕妇们围坐成一圈,肚肚相觑。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掀开了鹅黄的、粉红的、浅蓝的、动物纹的宽大衣裳,露出了平滑的、坚挺的、松弛的、布满纹路或乌青的巨大肚子。就像是圣诞节礼物的外壳被掀开,露出了里面伤痕累累的纸板箱的样子。我看到许多年轻的女孩,脸上还很稚嫩,肚子上却长满了紫红色的妊娠纹,让人相信她肚子里的这个礼物是从南半球一路颠簸,经历好几轮暴力摔件才到达这里的。而我的所谓“幸运”,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在今天以前,我的肚子仍然像一个光滑的鹅蛋一样,没有长出任何纹路。
“你根本无法想象,这里面是怎样的场景。”我艰难地从包里摸出手机,发信息给我的丈夫。一个护士捧着平板电脑走来走去,检测着肚子里的状况,另一个护士时不时拿一个小机器在一些肚子上按压几下,发出电流滋滋的声音。我逼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两位护士完全不同的发型风格(一个的头上插满了红色的古风钗子,一个绑着一根灰色的运动发带),以此来压下心中隐约涌现的奇怪感觉:根本就不是女人身上长了一只肚子,而是肚子身上长了一个女人。其它的器官和部位通通都为这个肚子服务——大脑用来意识到它的存在,双腿是为了它的移动,双手是为了给予适当的爱抚。多么美妙,多么重要,多么聪慧,多么膨胀的一只肚子!在两性之中,选择了更柔软也更坚强的女性为它奉献自我。
“一定很可爱吧!”我的丈夫满怀童真地说,“你想想,小宝宝们说不定正隔着肚子交谈呢。”
我的丈夫温柔体贴,哪里都好,可惜是个男人,无法理解我眼中的可怖。
“你就帮我照一张照片吧。”
这个男人听见妻子的请求,第一次感到两人的心灵密切地贴合到了一起。在他们彼此的人生中,在如此重要、温柔、甜蜜的时刻,怎么能不拍一张照片来留念呢?更何况,他远在欧亚大陆另一端的家人,也十分渴望见到这个孩子——即使是他还未出生的样子。
他温柔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妻子。她躺在凌乱的被子和枕头之间,看起来有一点疲惫。但是这种疲惫仿佛也让她的身体柔软、脆弱一些,不那么像一台机器了。
该拉的窗帘都拉上了。他的妻子撩开衣服,露出一点点羞涩的表情——真是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
男人拿出手机,为她拍下孕期第一张照片。紫红色的妊娠纹,已经爬满了她的半个肚子。
乌冬,孕期第34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