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生命没有无痛的选项


文/乌冬

 

乌冬,女,已婚,现居杭州,年龄保密。

她是法语老师,也是文字如精灵般灵动的作家。

在乌冬怀孕的第22周,她开始创作专栏《海象日记》,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这是我怀孕的第33周,第236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周日晚上,朋友送来一个闲置的婴儿床和一个绝世的坏消息:她当年生产的时候,由于麻醉师不够,整个产房都没打上无痛。

“不是说开两指以后就可以……”我比出的两根手指僵在半空,逐渐从胜利的手势变成自戳双目。

“那可不一定。”朋友耸耸肩,“我当时痛了十二个小时,最后到了生的时候,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已经过了饭点,我们坐在一个西式餐吧里,灯光昏暗,音乐舒缓,人们用刚做好的指甲摩挲鸡尾酒杯,服务生戴着耳机不紧不慢地走来走去,四周弥漫着一种精神镇痛的氛围。

我算了一下,她说完这句话大概用了十二秒,期间一边真诚地看着我,一边毫不犹豫地撕裂了一块坚韧的黑麦面包。我坐在她对面,仿佛一块质量绝佳的回音壁,心中回荡着“痛了十二小时”和“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我摆在桌上的手机也偷偷竖起耳朵,在一曲曲的靡靡之音里精准辨识出了那个中文关键词,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一会儿向我推送“无痛分娩人类之光”,一会儿又向我推送“震惊!无痛分娩要排队”和“无痛分娩竟然对我没用”。

在这两类帖子里反复横跳了一阵子之后,这道传说中的“人类之光”在我心中,便逐渐从普度众生的佛光,变成一只时好时坏的手电筒。我甚至能想象出生育之神(大概是一个一米六左右穿着白大褂的老头儿)握着这只手电嘀嘀咕咕、拍来拍去的画面:拍一下,亮了,被照耀到的产妇们满面春风、安然入睡;再拍一下,灭了,鬼门关里哀嚎一片,老头儿在黑暗中嘟囔一句“哟,不好意思,这玩意儿接触不良”。

做女人真是太难了。男人靠不住也就算了,无痛也可能靠不住。

 

我赶紧去查了一查传说中的疼痛分级,结果发现不少所谓的分级里都掺杂了相当奇怪的东西:什么二级疼痛相当于情侣间的打情骂俏,三级疼痛相当于父母痛心疾首的责备。等等,那么到底是打情骂俏的人痛,还是被打情骂俏的人痛?是痛心疾首的父母痛,还是被痛心疾首的父母责备的人痛?而另外一些看起来没那么离谱的分级里提到了“打耳光”“用小刀割肉”和“断手断脚”,让人觉得仿佛在看黑社会胁迫指南。我努力想象了一下,还是不太想得出来断手断脚有多痛。由于从小遵纪守法、热爱生命,我经历过的最大意外不过是把脚夹进自行车里(三次)。

不过如果这些指南,不,这些分级是真实的,那么黑社会老大最有力的威胁应该是这样的:你信不信!要是月底还不把钱还上,就不只是这样和你打情骂俏了,我要让你生个孩子!而警方卧底过了十年终于忍不住写血书给上级求助:快请绝经了的同志救我回去吧,我都生了八胎了,实在养不起了啊。

我开始怀疑疼痛这件事根本就没有科学的测量方式,就像一个人永远无法验证自己看到的颜色是否和别人看到的完全一致。有人说宫缩像痛经,有人说宫缩像小刀在刮你的骨头。而更多的人都在问:宫缩到底是什么呢。怎么讲呢,这种事情,大概就是宫缩宫有理吧。

 

对不起,这个梗太烂了,请允许我重新来过:未知的恐惧是真正的无底洞,想象中的敌人永远战无不胜。因为它们是我们自己派出去的间谍,太知道我们所有的弱点,也往往能完美预判我们所有的防御行动。这样的敌人,是不可能打败的,只能与它握手言和。

作为一个资深的恐机患者,我一度在行程之前的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就开始焦虑:我选的日子,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死期?目的地那边的家人,会不会永远等不到我平安落地的消息?

有无数次,我在白日或夜晚的梦中想象坠机的画面。越想象,就越多细节;越多细节,画面就变得越真实。我逐渐无法忍受其它类似的感觉:天桥的共振、地铁站里的震动、坐在隔壁的隔壁疯狂抖腿的大叔。再后来,我甚至分不清那种令人心焦的颤动,到底是别的什么东西,还是自己的脉搏。

事情好像进入了有点危险的境地。但是一个念头稍稍救了我:不要把现实和想象混为一谈。当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想象,就会努力保持清醒,告诉自己:接下来的这些画面和感受都不是真实的,它们不过是想象力的产物,和一部电影差不多。我不会真正地经历它们。

于是,我偶尔也会满怀信心和希望地想,也许生产这件事也是如此。最糟糕的那些情况,即使会在现实中发生,目前也不过存在于想象之中。我为什么要从现在开始就承受它们带来的痛苦呢?说不定,人们说的“痛不欲生”这个词,不是说痛到不想活了,只是说“好痛啊好痛啊,不想生孩子了”?

 

因为疫情的关系,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必面对坐飞机这个选项了,然而生孩子这件事,又那么像坐飞机:一旦启程,便没有任何退路可言。特别是现在,当我坐在床上的时候,肚子就隆起来,变成一张小桌板,可以承受一杯浓缩,一块小蛋糕,或者一个桃子。(这趟航班上不提供酒精,真是可惜。)伪装成空姐的护士小姐推着小推车,在狭窄的过道走来走去。一个说:葡萄糖水!您是餐一(血糖)还是餐二?另一个说:脐带血,脐带血有没有需要了解一下的!

如今,飞机还有十五分钟的样子就要降落了。高度不断下降。空姐们把小推车收起来,监督大家把胎心监护带绑好。机舱里传来温柔的声音:“我们的飞机就要降落了,请大家打开遮光板,调节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

现在我的小桌板上没有咖啡、蛋糕和水果了,也快要被收起来。我就把无处安放的手放上去。


生产或许有无痛的选项,但生命一定没有。


啊,怎么说呢。感觉有一点苦苦的,竟然也有一丝丝甜蜜。


乌冬,孕期第33周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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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乌冬
乌冬  @乌冬咚咚咚
写作者,有时候写、有时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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