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像西瓜虫一样滚来滚去


文/乌冬

 

乌冬,女,已婚,现居杭州,年龄保密。

她是法语老师,也是文字如精灵般灵动的作家。

在乌冬怀孕的第22周,她开始创作专栏《海象日记》,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这是我怀孕的第31周,第222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好像就是这几天的事:肚子像太空舱一样弹射出来,常常出现在我自己的视野里。上一次这么跟着一个球走,还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边回家边踢一只西瓜虫。现在的城市街道上很难见到西瓜虫了,它展开的时候是一只卵形的灰黑色甲壳虫,遇到危险就缩起来变成一个球。履带般的壳首尾相连,让球体布满纹路,就像一只迷你西瓜一般,也像迷你的弹珠。

小时候许许多多的事,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仿佛一个群演,参加了一场别人做编剧和导演的演出。我一会儿穿着蓬蓬裙转圈圈,一会儿穿着运动服做广播体操,写毛笔字,做口算,吹难听的竖笛,概括了一些文章中心大意,又宣了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誓。我听着老师喊“静!齐!快!”,心中想着这难道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那时候的一年那么长,我只记得一两场雪。那时候的一天那么长,我只记得放学后独自回家的那五分钟。有一个“我”在大人们的记忆里:一个文静的很早就戴上眼镜的小女孩,喜欢超市里华而不实的东西,害怕所有虫子。还有一个“我”偶尔才会出现。那个“我”有一双很旧的白色旅游鞋,一直在我眼前的画面里走着。它碰到一只匆匆赶路的西瓜虫,就伸出去轻轻一点。西瓜虫向前滚动的时候,我的思绪似乎才真正向前滚动: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何在过这样的生活。

 

生命如果是一个程序,这个“我”可能是卡到bug了。我竟然想停下来,想跳出去,把自己缩成一团,随便滚去哪里。我想用2080年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再过过17世纪的生活。我想扔掉所有“好”与“坏”,把一切看作选择。我想比自己的母亲更年长,想在跳进泳池的时候变回孩童。我想所有的广告都一夜成真:月经变成蓝色,汽车在天上飞,一个目空一切的肌肉男永远在海边淌水,快乐的时刻都会变成五颜六色的糖果。

这个世界当然不是如此。拥有一些生活经验的人看到我的肚子,常常伸出手来比划一番,试图通过这个肚子是尖的还是圆的来判断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我很想和他们解释,肚子并不只拥有两种形态。我的肚子严格来说更接近钢铁侠面具的形状,我怀的也很有可能是一个钢铁侠。而拥有更多生活经验的人看到我的肚子,已经开始问我:那么你的小孩以后应该是要上国际学校的吧?

 

亲爱的小孩,我要先跟你道歉。国际学校实在太贵了,我们就上上家门口的那一间吧?我提前看过了,上学的路上有两家早餐店,两间小卖部(其中一间卖烤肠),还有一个一直挂着急租但始终租不出去的铺面,店主每个季节都在跟风:一会儿卖卖红薯,一会儿卖卖烤饼,一会儿卖卖冰糖葫芦。看起来生意都不怎么样啊。不过等他开始批发棒冰的时候,夏天就要来了。于是我常常把这间变幻莫测的小店看作一棵亚热带气候落叶乔木。

亲爱的小孩,你可能已经发现了。我是一个幻想经验大大超过生活经验的人。如果你以后发现我又坚强又厉害,总有很多道理很多办法,那应该都是假装的。所有的真相都在这里了:生活步步紧逼,我就步步退让。对不起,我实在是一个十分脆弱的大人。在你出生以前的几个月,韦伯望远镜已经拍摄到了恒星爆炸的瞬间,而我和你一样,会在某个早晨感到实在无法面对金鱼的死亡。除了接受,生活还有没有其它选项?能不能像西瓜虫一样,一边抱怨着“好晕啊好晕啊”,一边一鼓作气、就地滚走?

踢西瓜虫的人和西瓜虫,大概只有一个能勉强保持清醒。或者,这件事也可能有另一个解释:我已经从踢西瓜虫的人,变成了西瓜虫本身。

 

妈妈的复查是每三个月一次,我的产检是两到三周一次;学生A的课程是一三五的早晨和晚上,学生B的课程是二三四的下午,周六班上到第二阶段,还有五次课就要结束;周二有一个截稿日,周五有时还有另一个。我低头一看,确实看不到我自己的脚了,只看到一只圆圆的肚子。而我的生活像一只布满履带的甲壳虫,不断向前滚动。没有办法停下,也没有时间喘息(感谢ONE编辑部,给了我一周时间喘息),更没有机会张口诘问:喂,到底是谁踢了我一脚?

亲爱的小孩,随着见面的日子渐渐临近,大家对你的到来都有了更实际的感觉。在医院等待检查的时候(这几乎成为我最近的休闲活动),阿尔得空就开始偷偷观察其他的准妈妈们。看看她们穿什么样的鞋(我的脚开始有一些浮肿),目测她们肚子的大小。一旦看到和我差不多月份的人,就拿手肘推推我:哎,你说这个人,是不是也住在附近?她的小孩,会不会和我们的小孩做朋友?他们会不会上同一个幼儿园?会不会在礼拜天一起去公园搭帐篷?

好像只有我,本该离你最近的我,对你的想象至今还停留在很模糊的阶段。要是有人问我胎动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就眨眨眼睛问对方:你有没有看过《异形前传》?

亲爱的小孩,不要因为好奇而去看《异形前传》。我乱讲的。

 

我现在怀揣着你,更像在怀中揣着一只书包,书包里装着一只呜咽的小狗。我永远不想把你放下,但是我上学要迟到了,作业还没做完。也许是因为我之前对着读者建议的“月大锤”这个名字笑了太久,你在书包里挣扎得非常有力,似乎真的抡起几只大锤。但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邀请你进入我的生活,因为它看起来如此忙碌,如此残酷。我问阿尔,等孩子呱呱坠地,我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艰难吗,还是变得更加艰难?阿尔摸了摸我的背,反问我能不能给孩子念《伊利亚特》哄他入睡。我想他的意思是,越是残酷的事情,越是要让你早一点听说和明白。

亲爱的小孩,我不知道如何向你介绍这个世界。因为我期待着,接受你的邀请,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那个还没有写进任何规则的世界。我期待你用问号遮掩真相,用空白覆盖空白。我期待你能让我短暂地忘记痛苦,或者干脆和你一起大哭。我期待再过一个童年。

再告诉你一个抚慰我良久的梦吧。有一天,我梦见一个俊美的少年,把手轻轻覆盖在我的手上,把我掌心的金鱼一点一点复活了。

再告诉你一个十分有限的生活经验——如果你偷偷在书包里藏一只小狗,你的心就会突然变得像那只小狗一样。


乌冬,孕期第31周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乌冬专栏《海象日记》,每周三在「ONE一个」APP独家更新。

作者


乌冬
乌冬  @乌冬咚咚咚
写作者,有时候写、有时候作。

相关推荐


阅读
海象日记 | 你是可以累的
文 / ONE编辑部
阅读
海象日记 | 陌生人,给你起一个什么名字?
文 / 乌冬
阅读
海象日记 | 我的老公可能想孵我
文 / 乌冬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