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冬,女,已婚,现居杭州,年龄保密。
她是法语老师,也是文字如精灵般灵动的作家。
在乌冬怀孕的第22周,她开始创作专栏《海象日记》,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这是我怀孕的第32周,第229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昨天下午四点,突然下了一场太阳雨。先是听见什么东西打在雨棚上的声音,然后听见一个小女孩大叫起来:下雨了!妈妈从椅子上起身,去阳台上关窗,又把窗帘拉开。她说:这样我们可以看看雨。
非常大的雨,在我们的注视下丝毫没有任何害羞的意思,把窗户洗得干干净净,把隔壁邻居的内裤淋得彻彻底底。也许因为是阳光下的雨,没有阴沉的天空作为背景,看起来异常洁净。我想了一想,也没有想出什么诗意的句子,便说:这个雨下得那么假,好像在拍戏。妈妈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回头看我。她说:真好,把窗户洗得干干净净。
有一些日子,既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气温稍稍回降了一些,力气也稍稍回来了一些,我第一次步行到菜场而不感到疲惫。照我们之前讨论的,中午煮一只鸭子,清炒白菜、豆芽和葫芦,下午可以蒸点毛豆吃吃,看到嫩玉米也买一些。我拎着鸭子转来转去,每一个铺面的蔬菜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新鲜水灵。我突然想到,我拎着的是一具鸭子的碎尸,又赶紧把这个想法删去——“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物,让平淡的生活冲刷一切。” ——换上了这句。菜场门口的小店卖各种被不小心遗忘的调料:黄酒,白醋,葱姜蒜。最前面摆着的是最当季的水果。我的肚子太大了,蹲不下去,便让老板选了几颗无花果,一些葡萄。老板细细挑了,把钱算好,把塑料袋挂在我手上。
妈妈有两个月没怎么出门,每次出门好像都是去看医生(这一点和我的猫很像)。于是我把门口的世界用塑料袋打包了一些,摆在她眼前。浦江的紫葡萄,和时下流行的“阳光玫瑰”是不一样的甜,有“葡萄味”。妈妈吃了一颗,没有引发咳嗽,于是又吃了两颗。
“也许是你好起来了呢。”我淡淡地说。
有好起来的一天,便有坏下去的一天。妈妈的病就是如此,让人不敢许愿。但是总有一些日子,既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
肚子里的家伙如约长大了,在32周的年纪,双顶径8厘米,股骨长6公分。我心想:啧,腿长还没脑袋大。(没错,这是一个病句。)不过B超医生说“长得就是32周该有的样子”,产检医生也夸“长得匀称”。我把这些话和阿尔说了一遍。阿尔蹲在检查室门口,看着单子努力辨认孩子到底在哪里。是的,一个欧洲人,因为不敢占用孕妇的座位,硬生生学会了亚洲蹲。回到家,我又把这些话翻来覆去、添油加醋地和妈妈说了几遍。妈妈很开心:菩萨还是在保佑我们。
我是一个懒惰的女儿。我把来自胎儿的消息,伪装成自己的努力。我挺着肚子在家里走来走去,故弄玄虚。肚子一动起来,我就兴冲冲地指给所有人:你们看它动了!于是所有人看着我的肚子轻微地弹跳了一下,都发出赞叹,就像亲眼见到这个孩子抬头、翻身、走路、并开口说了第一个字。我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奉上的好消息。
但是这个肚子,这个坚挺的肚子隔在我和这个世界之间。更具体一点来说,隔在我和水槽、灶台、书桌、电梯门、地面之间。我的手变得越来越短,像一只霸王龙。掉落在地上的记号笔、口罩、充电器插头、浴巾、包、长柄或短柄的雨伞,无论如何是捡不起来了;键盘和屏幕突然离我远去;洗几个杯子也需要扎马步;洗澡的时候只能像苍蝇那样拿自己的脚搓搓自己的脚。我只是怀了孕,却像是突然病了、老了,尿检的时候差点把整杯都洒了。阿尔为我穿上鞋子,我看着他头顶的旋,偶尔会陷入沉思:这个年轻的男孩,真的是我的丈夫吗,还是被我错认的护工?
这个肚子,也隔在我和许多其他事件之间。呼吸科的医生说妈妈的病情可能进展了,但等到了去正式复查的这一天,妈妈说:你一个大肚子就不要去了。不然我更不安。你也不要哭。不然孩子也会一起伤心的。
我还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就先成为了一个不合格的女儿。餐食是阿尔和钟点阿姨准备的,衣服是妈妈自己洗的。他们说:你一个大肚子,就不要……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做的所有事,便是打开空调,关上空调,躺在床上看看妈妈沉睡的背影。我的肚子隔在我们中间,让我的手变得像霸王龙那样短,无法拥抱对方。
阿尔说:想想那些好事,让你平静的事。想想波光粼粼的湖面,想想孩子。
我逃开了他的目光。
即使在医院产检的时候,我也无法全身心地想着我们的孩子。湖面上的阳光、音乐以及嬉闹的人群在十分遥远的地方闪烁着,“成为母亲”和“失去母亲”这两件事在我心中无声地交叠,像两股柔软但无法挣脱的水草,把我向水下拖去。我有些窒息的感受——我肚子里的家伙也是一样吧?ta还无法呼吸吧?ta为什么能做到憋气数十周这件事?
或许因为那一根叫做脐带的神奇的东西么?或许因为,是我,在代替ta呼吸么?
想到这里,我大喘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对肚子里的家伙进行某种弥补。
这个复杂难言的夜晚,混杂着无法厘清的种种气息。我(又)要拖稿了吗?或者这些文字就以如此面貌发表出来,成为我人生中这个不算光荣的时刻的纪念品?
我知道此时此刻(8月2日夜)窗外的夜色里,许多人在担心其他的事情,祈祷糟糕的结果不要发生;又或者,有人和一辆电动车发生擦挂,在路边擦拭带血的疼痛的伤口,全然忘记了世间琐事。我也试着关注那些人们正在关注的事情,我不断刷新流体状的信息,企图在广告和明星八卦之间找到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但正因为所有这一切都像一碗肥牛烩饭一样被搅和在一起,于是似乎也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肚子里的这个生命,ta即将来到这样的一个世界,一个模糊到难以界定的世界。ta会过怎样的童年?如何快乐?如何哭泣?把哪里认作家乡?与谁相遇?与谁分离……太多太多的问号一个个蹦出来。
我想,当我降生的时候,我的母亲是可以回答这些问题的。
但我呢?我不能。
我所认识的现实,好像正在以一种毫无美学意义的姿态崩落,露出全新的,柔软的肌体,那种一碰就疼,一擦就破的肌体。我羡慕我肚子里的家伙,ta还没见过我所见过的世界,ta还没见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所以,如果ta终究只能遇见另一个变异的世界,也不会失望,或愤怒,不是么?
如果一个人一生只能遇见一次彩虹,你会选择早一些见到?或晚一些?
或许,晚一些吧。
如此,用半生期待,好过用半生追问。
乌冬,孕期第32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