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凄厉的哭声回荡在小区里，像连绵不绝的子弹。我和我的猫一起失眠了。我躺在幽暗的床上，看它跳上窗台，一动不动地俯瞰着这些为情欲所困的同类们，只有两个耳朵时不时像接收信号似的转上一转。

我的猫像一株植物一般，安静地生长在房间里各个气候舒适的地区。尤其当它在窗台上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个毛茸茸的盆栽。从品种来说，它很有可能是补蝇草，因为当你轻轻抚摸它，它便用布满倒刺的舌头舔舔你。

我的猫原本不是这样的。我的猫原本不是我的猫。它在只有四五个星期大的时候，从二楼的露台掉进一家花店的墙壁里。那个时候，它应该也是发出了非常凄厉的哭声，花店的人不惜把墙壁凿开，把它救了出来。我和阿尔正好从超市回家，见到手足无措、无法收养动物的花店店员，便顺手把猫和胡萝卜、牛肉、酸奶、卫生纸一块儿拎了回去。

我们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吧，我想。

我的猫刚刚成为我的猫的时候，实在太小了。屎都夹不断。阿尔像对待小婴儿一样，一边咕噜咕噜地说些嫌弃它的话，一边给它洗屁股。我则骑一辆共享单车飞奔出去，赶在宠物店打烊之前买它的口粮。我的猫就这样从掌心的一点，长成键盘、书柜、床尾、沙发靠背上的一坨。

我们应该是在做一件好事吧，我想。

我的猫长得珠圆玉润、油光水滑，之前坠落被困时造成的伤口都看不见了。我发了它的最新裸体写真给花店店员。店员说，后来又掉下来四只小猫，分别叫不同的人家抱回去养了。母猫是最后掉下来的，也让人抱回去养了。看来我的猫是最早掉下来的那一只，不知道该说它最愚蠢，还是最英勇。花店的墙壁凿了又补，补了又凿。某一天突然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卖咖啡。

但这总归是件好事吧，我想。

我的猫长到一岁，到了要绝育的年纪。阿尔和它深深共情，甚至想去咨询品种猫宠物店，问人家能不能留宿一只刚成年的小公猫，让它在绝育前能和小母猫共度良宵。我说你这衣冠禽兽！这是嫖啊！话虽如此，我们还是在家观察了一阵：楼下的小野猫一发情，我们就偷偷看我的猫。而我的猫就像和家长一起看电视看到十八禁画面的少年一样，表现出一副毫无知觉、毫不在乎的样子。仿佛外面的声响是几辆拖拉机发出的。既然如此，还是在它的发情期到来之前，就彻底解决了吧。毕竟它要和我们一起生活，不是和一群猫。

这……至少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吧，我想。

楼下的野猫不断地繁衍生息。因为一些遗传学上的机缘巧合，它们也不断地变幻花色。最近出生的这一群小猫，恰好和我的猫一样，是黑白相间的。阳光很好的时候，会见到它们窝在一起睡觉，组成一幅巨大的散乱的太极图。

阿尔和猫说：它们可能是你的表侄！我的猫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又回到凉爽的窝里躺下了。我的猫，它是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一只猫，是生命最彻底的旁观者。它身边的猫和人都在生育的轮回里反反复复。它也许真的是楼下那些猫的远房表舅。但是现在这一切，又与它有何干呢？

也许正是参透了这个道理，我的猫开始做一株植物。有时候做蒲公英，有时候做仙人球，有时候做一盆吊兰装饰我的书柜，还不忘把尾巴垂下来。我想，做植物也没有什么不好，我的真名也是一种植物。大概做一个人，就是需要有一个安稳的位置，不断生长的根系，勇敢向上的茎叶，最后才能开花结果吧。我的父母大概也是对我有一丝这样的期许，才给我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吧？

但是有一天，我的妈妈好像改变了主意。她站在一个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轻轻和我说：我们大概给你起错了名字，毕竟“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嘛。

我怎么会是没有妈妈的孩子。我几乎是妈妈一个人养大的。我的妈妈这样好，从小到大都有人羡慕我呢！我心里有一万句话可以反驳她，但是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我甚至连灯都不敢开。

我的妈妈生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我。从此，我就是一个在高速公路上逆行的行人，天空永远下着雨，路灯恰好都坏了。命运像一辆失控的卡车向我撞过来，我浑身僵硬，目瞪口呆。除了站在原地等它撞过来，别无他法。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像平常那样出门，上班，聚会，喝茶，和妈妈吃饭，给学生讲笑话。

有一天我回到家，看见我的猫一脸无辜地走过来，才感觉身上疼痛极了。我抱住我的猫，第一次和它道歉：对不起，我让你没有妈妈了。对不起，是我害你离开了妈妈。

是不是因为我让你没有妈妈，老天也要我失去我的妈妈？

哦，原来人在悲伤的时候，根本想不出几句台词啊。

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自私的一个人，在路上见到一只落单的可爱小猫，就自顾自地把它带回了家。它的哥哥们等不到它回来，纵身跳进了墙壁的缝隙，它的姐姐们等不到它回来，也跳了进去。最后是它的妈妈，一个失去了所有孩子的妈妈。它是以怎样的心情，跳进这个会吃孩子的坟墓？

我的猫。我见到它的时候它那样小，小得连屎都夹不断。我亲手把它打造成一个会呼吸的玩具，还为这楚门的世界感到沾沾自喜。我的猫。对一切其他猫或人类都不感兴趣的，我的猫。我剥夺了它的亲情、友情、爱情，斩断了它的所有关系。我是一个强盗，强行占有了它的生命。

但是有的时候，我又十分羡慕我的猫。我的猫，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它的水和食物准点发放，猫抓板坏了也会及时更新。这个世界对它来说几乎是永恒的。它再也不会失去什么。那么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爱，也没有付出过爱，是否也就永远不会伤心？

我的猫在不远处冷冷看着我：你难道愿意主动放弃人类的情感，就这样做一具行尸走肉？

野猫凄厉的叫声仍然回荡在夜空。我的猫打了个哈欠，优雅地跑走了。听着这婴儿一般的哭声，我的心却有一点释放。

哭吧，既然生命一定包含了痛苦。叫吧，连带我心底的那几声呐喊一起。

事到如今，妈妈平稳度过了一年，我腹中的孩子也平安长到了六个月。猫啊，我最终还是选择纵身一跃，跳入这个生生不息的旋涡。到底应该说我英勇，还是愚蠢呢？

乌冬，孕期第25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