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冬,女,已婚,现居杭州,年龄保密。
她是法语老师,也是文字如精灵般灵动的作家。
在乌冬怀孕的第22周,她开始创作专栏《海象日记》,每周三在ONE一个独家更新,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最近洗澡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仔细一看,竟然是我的胸部。我闲置了好多年的胸,最近因为激素的缘故开始“瞪大了双眼”,不仅如此,它们还涂上了眼影、戴上了美瞳。我一掀开衣服,就感觉有两颗乌珠在用力地瞪我,吓得我又赶紧把衣服放下了。
我此时此刻的胸部,就像一部老年手机,不光是屏幕变大了,所有的按键也都变大了。又好像一个发展中的城市,市区变大了,市中心商圈也变大了。我知道它们会变大,就是没想到是这种大法。如果它们是一个靶子,那么谁都能射中靶心。一想到这个比喻,我的胸就痛了一下。看到被连蒂拔起的山竹、被用力按下的服务铃或者“使出吃奶的力气”这七个字,我的胸都在隐隐作痛。
我还不知道这对胸部未来的命运到底如何,它们自己好像已经知道了。但它们还是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地变大了,变得非常显眼,非常容易被找到和捉住。我立刻去查了一下新生儿的视力发育。果然如我所料,一个刚出生的宝宝几乎看不见什么,只能大概追踪一下在他面前15厘米处的红球。这时我的胸部仿佛一个唐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做红球,谁做红球。但是宝宝啊,你真的以为世界上有那么多长得像胸部一样,会让你混淆的东西吗?你还是太天真了。
光是长出一对像样的胸部,就已经够难了!每一个发育前的少女都活在未知之中:什么时候会开始流血?肚子会有多疼?到底会遗传到爸爸的胸,还是妈妈的胸?胸部太小的话,会被笑“飞机场”,胸部太大的话,又过于引人注目。我有一个朋友,只要跳绳、跑步,就会被默默围观。因为她的胸部实在过于“动若脱兔”。而我小时候皮肤很容易晒黑,在上初中的第一天被班上的男生问“以后是不是会生产巧克力味的奶水”。世界上有多少猥琐的问题,就有多少个让少女自卑的理由。最好长一对不大不小的胸部,正好刻下“贤妻良母”,颜色要是代表纯洁处女的粉红。
长出一对完美的胸部真是太难了,因为要恰好符合如此匮乏想象力的标准。而且绝大多数时候,除了徒增负担,它们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既不能像驼峰一样储存养分救自己一命,也不能在危急时刻甩出去当手雷用。好吧,有时候它们确实被当作武器,但是被攻击的对象居然是我们自己。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觉得胸部应该进化出除了哺乳以外其他的功能:比如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射出激光什么的。这听起来显然比蜘蛛侠从手腕射出蛛丝要合理多了。一对激光胸,就和一对车灯一样。向左转亮左灯,向右转亮右灯,在等到那个对的人的时候,可以原地闪烁。除了这些日常之外,你的激光胸还可以在你参加演唱会的时候做荧光棒,随着跳跃使劲晃动,环保!省电!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就随着跑动快速移动,两点成一线化为激光剑,边逃跑!边自卫!最不济——起码可以照亮回家的路吧。更重要的是,这时候如果有人凝视你的胸部,你的胸部也会像夜间动物一样亮起眼睛。尼采说的,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将回以凝视。
但是我们的胸部,它们如此短暂、脆弱。据说哺乳的时候,它们会疼痛、皲裂甚至出血。据说断奶以后,它们就会像两个干瘪的口袋。我妈妈听说我怀孕以后,嘱咐我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把胸部洗干净,以防喂奶的时候堵住。我没敢细问:你以前堵住过吗?我有没有咬得你很痛?毕竟我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很难想象自己是头幼兽时的事情。但我还是有点怀念小时候。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即使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也不可以像男孩子一样赤膊出去玩耍。但那个时候,虽然不能比男生少穿一件,也不必比他们多穿一件。我幼年的胸部多么无知,多么平和。然后它们渐渐长大,接受审视,接受各种内衣的调整。度过漫长又寂寞的等待之后,它们便有可能突然之间进入孕期,准备上那个血雨腥风、有去无回的战场了。
我想我的胸部,可能已经疯了,被即将哺乳的热情冲昏了头脑。当我本人还在为今天没有吃到冰淇淋而有一丝伤心的时候,该部门心无旁骛,勇往直前,幻想自己会成为两架重型机枪,用奶水扫射所有可见婴儿的面部。我很想把它们晃醒:别傻了!这可是自杀式袭击啊!我的胸部根本不理我。它们甚至和地心引力站在了一条战线上,让我上楼梯的脚步和呼吸都变得越来越沉重。有一天我终于被勒得喘不过气,决定去买孕妇内衣,结果店员小姐观察了一会儿拿给我一个加大号的。我问:这有必要吗?店员小姐凝重地点了点头:它们后期还会长的,而且会有点痛是不是?我点点头。店员小姐像是交换什么机密情报似的,又兀自点点头:我那个时候也有点痛。
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穿加大号的内衣,但是我一点也没有欣喜的感觉。因为此时此刻,我的胸部就像婴儿的生殖器一样,已经失去了审美的意义,只剩下繁殖的意义。毕竟“母”这个字原本是一幅女性跪坐哺乳的画面,后面几经简化,最终只剩下一对胸部。我捧着我的加大码内衣,就像捧着一件战袍。它就像我巨大无比的孕妇内裤一样,没有活泼的颜色,没有浪漫的花边,连个小蝴蝶结也没有,有的只是肩带上的活动扣,可以让我随时把一片胸衣打开进行哺乳。我的脑中立刻出现一辆坦克,一个士兵扛着一把机枪,一会儿探出头来,一会儿又缩回去。我的心有一丝悲伤:我的小蝴蝶结……我的小蝴蝶结没有了……这一次,我真的要上战场了……
而这种时候,阿尔居然偷偷问我:那,你看,我们要承认你的胸肯定不是最大的。如果你也要穿加大号,那么那些更大的姑娘,要穿什么?
在欣赏完一个漫长的白眼之后,阿尔也有点委屈:他突然原地跳动起来,抱怨自己从未拥有过“那种有两团肉上下飞动的感觉”,以后也不会有“那种和婴儿亲密接触的感觉”。
我想到阿尔这样一个男的,可能从来就没拥有过带小蝴蝶结的内衣裤(虽然这个蝴蝶结其实无关紧要),忽然也生出一点同情。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脂肪,唯一能捏起来的肉竟然是他的下巴,就连猫也不愿意在他的胸上多呆一会儿。等我们的婴儿出生,他既没有柔软的触感,也没有会飙食物出来的胸部,要如何讨好这个除了吃就是睡的小人儿?
我无比真诚地想把胸部送给他。除了喂奶以外,也许在日常生活中也会有点用处——比如更稳妥地进行胸部停球。但是这家伙还在一个劲地原地跳跃,一边捂着自己的胸大喊:“我没有感觉呀!我没有感觉!”
唉,朋友。我以我亲身经历告诉你了,胸部要怎么样,它们就怎么样。真的不是以意志为转移的呀!
乌冬,孕期第24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