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冬,女,已婚,现居杭州,年龄保密。
她是法语老师,也是文字如精灵般灵动的作家。
在乌冬怀孕的第22周,她开始创作专栏《海象日记》,每周三在ONE一个独家更新,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怀孕第23周,我的宝宝正在按照既定的速度成为一个孩子,无论我愿不愿意,他都将如约而至。而我,我正在成为一个母亲吗?
嘿嘿,还没有,我也还是个孩子。
天花板上有二十二个格子,大概表示这个检查室有二十二平米。冷白色的灯光让人平静下来,想起阴天的自习教室。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会有一个老师坐在讲台上批卷子。我简短地瞄了一眼医生小姐,还好,她看起来心情不错,没有皱眉,也没有发出“啧”的一声。
二十三周显然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点,因为要做这个重要的排畸检查,以防这个孩子有什么会让他活不下去的缺陷。超声科医生手持探头在我的肚子上划来划去,动作之迅猛,几乎牵动半个身体,看起来就像握着一个摩托车手柄正在弯道超车。我一边在脑中想象医生小姐骑车追踪婴儿的画面(相当大制作),一边暗暗吃惊:这里也是我的崽吗?这里也是?原本我对五脏六腑的位置知之甚少。但是怀孕以后,逐渐就知道那个几乎时刻在反酸的地方就是我的胃,常常感到快要爆炸的地方就是我的膀胱,而子宫像个临时违章建筑,在偷偷扩张它的领土。一座肉做的宫殿,温暖的城池,只是不能点灯。宫中的一切都笼罩在神秘之中。
我的孩子,她……或者他,正常吗?我试图捕捉医生吐出的每一个词语和每一声叹息。但是口罩遮住了答案的出口,让一切都变得像是幻听。机器运行发出的白噪音,空调冷气的微抚,还有探头如猫咪踩奶般的动作,都让人进入一种放空的状态。检查室的床明明又窄又小又硬,却令我昏昏欲睡。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赛跑后终于倒在草丛里,在结束一场热力瑜伽后终于躺在了地板上。这样看来,担心忧虑也是一种运动。从早期孕囊形态不佳被医生判断“先兆流产”,到唐氏筛查某个数值偏低又去做了补充检查,这些把一个人训练成母亲,大概就是让她开始不停地担心,直到精疲力竭,臣服于命运安排。
“医生,他还正常吗?”我忍不住问。谁都希望自己的小孩是特别的,不受世俗束缚。但是正常的意思,就是符合标准。
我的中学生物课本上有一章专门介绍先天疾病。太高大是病,太矮小当然也不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张腿部畸形的照片:大概有五六个孩子排成一排,都穿着短裤,面朝着墙拍下这张特写。他们每一个人的腿都有不同的畸形。我有点难以想象拍照的那个下午,要如何解释这一场聚会,又要用什么样的语气和他们说,换上短裤,转过去,你们的腿畸形得如此标准,到了可以登上教科书的程度。当然,中学时代的我只是有一点难过罢了,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始想象如果自己是他们的母亲:是告诉他接受事实,还是努力创造一个视他为正常的朋克世界?
“一会儿一起告诉你,现在脑袋还没看完呢。”医生说。
好的,但是“一起”又是什么意思?
脑袋没问题的话,还要看四肢,四肢没问题的话,还要看内脏。如果一切都没“问题”的话——多么讽刺——他就可以来到这个世界,面对这个世界的所有“问题”了。
检查持续了半个小时,医生们突然开始讨论机器的型号,仿佛电视主播在节目结束后突然开始整理新闻稿。而我如愿得到一个“未见异常”的结论和两张胎儿的正面照片。
哦,“未见异常”,就是说,这个孩子在将来会以一个正常人的面貌来面对一切审视。
是的,检查结束了,但是审视永远不会结束。
所以在那些我们永远无法逃开的目光中,他依然会如此简单地只通过医学影像就逃过一劫,得到一个“未见异常”的答案吗?
他听什么音乐?性向如何?抽烟吗?吃火锅放不放麻酱?喜欢电视情侣中的哪一个?喝啤酒时会放一片柠檬吗?会不会成为那种爱钻牛角尖的家伙?会不会非常抠门到几乎没有社交邀约?会不会因为对于某种并不上档次的食物上瘾而身材过度走样以至于被人嫌弃?他是否热衷于社会意义上的成功?如果不是,他热爱的东西会被人嘲笑吗?如果是音乐或艺术倒也有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但如果他居然想成为一个收入微薄的研究蚂蚁的蚂蚁学家,人们会如何看他?
所以这次检查,真的能承诺他的“正常”吗?
我立刻忘记了自己“正常就好”的祈祷,开始担心起小孩的长相——检查结果的照片中,他看起来像一件拙劣的陶土工艺品,疙里疙瘩又变幻莫测,甚至两张照片上的脸彼此都不太相像。一张是椭圆形,一张是六边形,一张是高鼻梁,一张是塌鼻梁。我和阿尔在走廊陷入沉思。不管在哪张照片里,他看起来都更像一个老头儿。我想起一些深海鱼的故事:是不是因为子宫里太暗了,这孩子目前就打算随便长长?我干笑两声说,跟你长得蛮像!阿尔不甘示弱,指着那个塌鼻子:跟你也长得蛮像!
我和阿尔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快三十岁的时候才决定结婚。因为我们都不确定,是否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尖刻、冷酷,是否会开始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争吵不休。爱一个人是有风险的,因为不仅要爱他的现在,还要接受他的未来。如果把时间线上的每一个瞬间都算进去,那根本就不是爱一个人,而是爱他的无穷无尽的版本。
孩子也是一样。那个稚嫩的婴儿不过是他人生一瞬。然后他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可怕的青少年、在酒桌上吹牛的大叔、排队抢鸡蛋的老头。他们都和起初那个万众期待的小婴儿,是同一个人。但是所有人都问你,打算生个宝宝吗?宝宝那么可爱,真的不想要吗?没有人会提醒你,这个宝宝的保质期很短,他不久可能就会变成大叔。人们总是这么避重就轻,从来只挑选最美好的部分,而不去问一只蝴蝶为什么不生个毛毛虫。
我和阿尔正是想了一遍这些问题,才打算迈入婚姻,甚至再生一个人出来。因为他现在就像个老头一样喋喋不休,而我的心智,不知该说是早熟还是早衰,好像在十六岁以后就没有怎么变化过了。我们想象了一下彼此最糟糕的画面:他又和一件与他没什么关系的破事较劲,使用各种修辞手法抱怨一通(一周三次,每次两小时左右),最后把自己气到血管爆掉;而我呢,像一滩很难洗的污渍,一旦沾上沙发、床、摇椅这样可以躺平的地方超过五分钟,就很难再让我起来了——就这样自暴自弃,直到呼吸衰竭。我们不明白为什么要举办盛大婚礼,搞得很梦幻的样子。我们正是因为对彼此都不抱有更大期待了,才敢走入婚姻的。
于是,我对这个老头儿一般的胎儿忽然又生出一点柔情。当然也可能是身体紧急分泌的催产素终于到位了。我突然意识到,“婴儿”虽然只是一瞬,“孩子”却是永恒的。等我再老一点,多么可怕的青少年也是我的孩子。等我快老死了,多么庸俗的中年人也是我的孩子。我很有可能见不到我的孩子变成一个真正的老头儿。到那个时候,他也将不再是任何人的孩子。而这张疙里疙瘩的胎儿影像,就像是年逾古稀的他穿越时间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我啊,妈妈,我的肌肉萎缩了,大脑也退化了,但是这个人也是我啊,妈妈。
妇产科医院离我家只有1.4公里,途经一个小学,一座立交桥,两个商场和很多家火锅店。我和阿尔决定走回去。走得离医院越远,孕妇的浓度就越低,视野中逐渐出现带着孙子的爷爷、骑车的少女、在餐厅门口抽烟的服务员……就像从一处人工花园走入原始森林。看到一个可爱的小孩,阿尔便和我相视一笑。他一定想到的是不久的将来,我们带着小宝宝回家的画面。然而此时此刻,我对孩子的想象已经不止于他的幼年,而是延展到了他的一生。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那个神秘孩童的无尽版本。孙子看着像我的孩子,爷爷看着也像!啊,怎么会有人知道,这个脚踩洞洞鞋、面带神秘微笑的初阶孕妇,走的竟然是母仪天下的路线。
我用我慈爱的目光看看阿尔。为了配合我的脚步,他故意走得很慢。于是我眼中的这个人,一会儿是他现在的样子,一会儿变成孩童,一会儿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会儿又变成一个老头儿。但是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微微垫着脚走路,帮我拿水拧瓶盖的动作也如此流畅。我爱的这个人,始终是同一个人——
一个如此特别,却如此正常的人。
“喂,你还是想要女儿吗?”
“是啊!”年老的他露出和蔼的微笑。
“倒也不是不喜欢男孩。”青涩的他低头。
“就是想要一个小时候的你。”现在的他挤了挤酒窝。
“这样开心的时候,就可以抛起来玩儿啦!”
儿童节快乐,大小孩们
乌冬,孕期第23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