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冬,女,已婚,现居杭州,年龄保密。
她是法语老师,也是文字如精灵般灵动的作家。
在乌冬怀孕的第22周,她开始创作专栏《海象日记》,本文为专栏开篇。
有一天,我突然开始查阅海狮和海象的区别。因为我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其中一种。从字面上看,海狮就是海上的狮子,海象就是海上的大象。我想我可能不小心同时拥有了两者的慵懒:斜躺在堆着靠枕和毯子的沙发上,就像置身于铺满温暖砂石的滩涂,头顶一颗太阳,周围一片汪洋。盛着宝贵淡水和食物的茶几则是一块断裂的浮冰,看起来遥不可及。
我伸出一条腿,试图把这块冰勾过来,一边在心里咒骂全球变暖什么的。我的猫游过来舔了舔我,发现还不能吃,就又游走了。我的丈夫则在不远处的岸边写论文。我看不见他,但是我想他应该还是人类的形态,戴着墨镜,手握着一杯鸡尾酒。
我怀孕了。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是我似乎变成了其他的东西。
首先,我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消失了。它们之间原本有一条清晰的分界,上面用来穿衣服,下面用来穿裤子。现在它消失了,或者说被埋在一个充实饱满的肚子下方。我站在试衣间里的时候迷茫极了。穿了三十多年的裤子,突然找不到它该呆的位置。如果要让臀部和大腿感到舒适,就要把裤子提到肚子的中间。但是这个肚子是如此团结一心又如此娇弱不堪,它拒绝任何一条松紧带的分割和束缚。我努力回想顶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试图获得一些穿搭灵感。结果脑中首先浮现的是肚子上的皮带,以及惊叹号一般明晃晃的皮带扣。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皮带的真谛,那根本就不是皮带,而是加粗加黑的下划线,用来强调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分别。这个分别是那么基础和重要。
如果你观察过儿童绘画,就会发现里面人类的躯体一般都被分成了这两个部分,而且往往会被涂上不同的颜色。我转过身看了看自己的侧面:我的身体像一根粗壮的枝条,上面的果实似乎都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生长——孕产App也告知我,这个孩子会从蓝莓大小长成樱桃,再长成苹果椰子什么的,而我的肚子最后会变成一个西瓜。就这样,我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消失了,变成了我的前半身和后半身。
如果你和我一样偶然查阅了海象的资料,就会发现这种流线型的身体非常适合在水中游走、潜行、觅食、求偶。海象在水中的时速可达24公里,在陆地只能靠着短小的后肢笨拙地前进。
我笨拙地走出试衣间,陷入沉思。我这样一个流线型的人类,是否更适合在海洋生活?
如果整个孕期都可以漂浮在水中,我的肚子就会变成一座不断长大的小岛。(如果有一千个孕妇漂在一起,这片水域就会变成风景优美的千岛湖。)
但是大自然如此奥妙,用胃部不适来杜绝这样的绝佳想法。我的嗅觉灵敏如豌豆公主的肌肤,甚至发展出一些通感:不知道宫崎骏的动画电影《悬崖上的金鱼公主》给各位带来什么有趣的观感,反正我在途中干呕了几次——金鱼公主可能还好,她那个巨大的美丽的海神母后应该闻起来挺腥的。
在母性觉醒之前,我身上有一种原始的动物性似乎更早觉醒了。我想象我的一位女祖宗,在洞穴深处休憩,鼻子机敏地抽动着,眼睛闪闪发亮。我现在也是如此,一闻到隔壁邻居开始炸带鱼,就立刻大叫一声发出警报。我的丈夫(就叫他阿尔吧)便飞奔过来关上所有的窗,再点燃一根线香供在我的床边。有时候还有一盘水果。木质香气和新鲜果实给我前所未有的安慰。啊,原始森林,我的故乡。我的丈夫(也就是阿尔)还时常有一些充满人性的忧虑:比如等孩子进入青春期,我们该如何自处什么的。我眼下无法进行如此深远的思考。我躲在我的洞穴里休憩,浏览着外卖软件,眼睛闪闪发亮。
我好像还无法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又或许是我的潜意识在拒绝承认。我很少想到这个孩子,因为我要抓紧时间赶紧想想自己。我的身体就像生病了一样,但是所有人都说这很正常。
确诊,哦不是,确认怀孕的那一次检查,我发现我的报告单上有一项数值高达十万,而正常人的数值不应该超过五。在看到(表示数值过高的)向上箭头的那个瞬间,我仿佛看到那底下还写着一行小字:“您可以升天了”。完蛋了!我一定是得了什么完蛋的毛病!结果只是妊娠状态啊。医生甚至说这个数据挺健康的。一个正常不过的妊娠状态,让我不再参照“正常人”的标准。你想想,一个活生生的人类里面,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我努力接受这件事:这可太正常了!和俄罗斯套娃一样正常,和叠放的塑料饭盒一样正常,和夹心麻薯一样正常,和包着硬币的饺子一样正常。
真正“不正常”的应该是男性才对!他们一生都是空心的鸡蛋,只有蛋白没有蛋黄。他们的乳腺没什么用处却可以得乳腺增生、乳腺炎和乳腺癌,还竟然把如此脆弱的生殖系统放在体外,把孕育后代的任务托付给别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阿尔(也就是孩子的父亲)沉思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我们男的确实太爱炫耀了,也太常常想要逃跑。
由于体内这个胚胎的存在,我成为表皮,成为外壳。由于这个婴儿还未出生,我成为襁褓、外套、婴儿车。我只敢把自己和这些充满功能性的词汇联系到一起去,还万万不敢去想那个神圣的词汇:妈妈。即使是写成“麻麻”也不行。在我的人生里,有且只有一个妈妈,妈妈是她,是我的母亲。我这个冒名顶替者。我怎么敢成为她,我怎么能代替她。
只是我现在的听觉也更灵敏了。在超市、公园和随便的某条路上,我总会听见有小孩在叫“妈妈”。小孩总是会一遍一遍地叫“妈妈”,也总会有一个人一遍一遍地回答。也许一定要被另一个人叫千万遍,我才可以最终承认那个被唤作“妈妈”的人是我。像是某种契约,要在千万个声音里认出唯一的那声“妈妈”,而且一旦回答一次,就要永远回答。
阿尔离“父亲”这个词汇则更加遥远。毕竟他是一个男的,无法感受孕吐和胎动,甚至无法踏入B超室半步。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小肚子也养大一点,造成一种“我们一起怀孕了”的假象。我们拥抱的时候,肚子和肚子会首先贴到一起,像某种开机仪式。还有五个月,一出漫漫家庭剧就要上演。目前我们只拿到角色,没有拿到剧本,没有见到导演,甚至没有见到钱。
然而这出剧,我们对它有所审查和期待。它不能包含血腥、暴力、色情等儿童不宜的内容,过程最好不要过于曲折,结局最好不要过于灰暗。
我曾经想象过,当验孕棒上出现两条杠的时候,我要对阿尔说:
朋友,这里出现了两条杠,意味着我们的人生只有一种选择。我们两个人,再也没有堕落、发疯的权利了,我们要尽力避免交通事故、家道中落、过早陷入虚无主义和意外死亡。我们从此只能诚实坦白地活着,因为会有一双纯真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监视着我们,映射着我们,让我们认识自己本来的样子。这个孩子,就是《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孩子。我们在他或她面前无从掩饰。
多么激动人心的一段演讲词,都快把我自己感动了。只不过我是一边用一个洗干净的豆腐盒子去接尿验孕,一边在脑中组织的(难怪如此流畅)。结果我买的验孕棒根本就没有显示两条杠,而是直接显示了“怀孕”这两个汉字。我也没来得及说出任何结论,只是惊叫了一声。厕所门外的阿尔就明白了。
“我们成功了!”他说。
“我们的关系必须要一直成功下去。”我知道他实际想说的是这一句。
“不是成功。”我的演讲词在脑中乱成一锅粥,“是诚实。”
我那时可能确实有一点激动。
“我们的照妖镜要来了!我们要诚实起来了,妈的!”
五个月后的今天,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皮肤皲裂,浑身酸痛,牙龈出血。我的胃口好了很多。尤其是想到有一根细细的脐带,在向那个已经成型的小人输送养分。
我前三十年的人生,总是在轻易地逃避和放弃。现在不行了。我必须诚实面对:幸福,骄傲,脆弱,恐惧,疲惫。
怎么说呢。
我必须诚实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海象日记》,这是我的专栏的名字。
我不确定我能否坚持更新下去,也对于它未来的命运毫无头绪。
但如我所说,我想我必须从现在开始学会诚实。
我想试试看,把《海象日记》作为一次诚实的记录。
记录一个孩子的诞生,记录一个母亲的诞生。
乌冬,孕期第22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