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变成了一把伞


文/乌冬

1.

男朋友变成一把伞了,一看那个伞柄就是他。我冷笑一声,把他晾在阳台上。

据说变心变得太厉害,就会连身子也一起变。有的人变成一扇门。有的人变成一碗酸辣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还有的人变成一阵风,离开的时候什么痕迹也不留。

没想到我的男朋友这么快就变了。更没想到,他居然变成了一把伞。真丢脸,得湿(失)多少次身才会变成一把伞啊!我越想越气,两步迈到阳台上,拎起他戳戳天,戳戳地,戳戳花坛,戳戳花坛里的泥。

“你是不是喜欢这样?这样是不是很开心?”我问他。

他和平常一样不说话。

喔,我忘了,他变成一把伞。因为变心变得太厉害,变成了一把伞。

瘦得抱也抱不住他。

从那以后,连续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似乎老天也在和我说,你看,男朋友不过是个摆设。电视新闻滚动播出皲裂的大地和枯竭的河床,并鼓励更多变心的人主动变成雨落下来。

我的心却变柔软。我握住我的男朋友,怕他舍身就义。一把伞,可遮风挡雨,可防身,可做手杖支撑我前进,比男朋友本人还好呢。不管天晴成什么样,我都把他挂在胳膊上。我的男朋友变成了一把伞,他再也不会逃跑。

同事们习惯了我每次都带一把男式黑伞去上班。他们笑笑说,男朋友的喔?我点点头,嗯,男朋友。

朋友们习惯了我每次都带一把男式黑伞去赴约。他们笑笑说,这么man喔。我点点头。他成天挂在我的胳膊上晃呀晃,像一条巨大的器官。

我觉得我又再次恋爱了,和我早已变心的男朋友。而且这一次,比以前更浪漫。我想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在我身边。我们还看文艺片,学电影桥段抱在一起跳《雨中曲》。

“就这样吧,不要变回来了。”我摩挲着他的伞柄喃喃低语。他的身体滑滑凉凉的,正好埋在我的胸部。

这正是我需要的,一个没有心的男朋友,一个永远不会变心的男朋友。

后来每每有人失恋,我就讲我和我男朋友的故事。很奇怪,他们往往都会停止嚎啕大哭,说其实我才是更需要安慰的那一个。

这种时候,我从来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和我的男朋友一起望向窗外。


2.

什么?你问我有没有想过换一个男朋友?没办法,他太需要我了。不不不,我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我的男朋友变成一把伞了,独自生活起来有些困难。

我去哪儿都带着他,有时候像老夫老妻搀扶彼此,有时候像得了分离焦虑的母子。万不得已要留他一个人,不是,一把伞的时候,我都会仔细叮嘱:不要吃陌生人给的糖果,尤其是不要跟着漂亮的阿姨走喔。

但是我的男朋友还是被我弄丢了。

那天我去买卫生巾,把男朋友搁在便利店门口的水桶里,一转身就发现他不见了。我以前看到新闻里都是这样写的,一转身就发现孩子不见了,一转身就发现孩子掉下楼了,还以为是当事人夸大其词。没想到有些转身真是这样的。

我想我不买卫生巾就好了,但是大姨妈又是命中注定。

我一脸苍白地问店员,有没有看见一把大黑伞。店员忙着剥粽子,只是匆匆回答我:小姐,可能是别的客人拿错了。我说,那可是我男朋友哎,怎么可以随便拿错。店员抬头看我一眼说,这种事常常发生的。

我走在雨里,想到我始终没有机会去问他手机里的那些女孩子:那可是我男朋友哎,怎么可以随便说晚安的。

回到家,我拿出纸笔,想画出男朋友的样子。可能是他变成伞太久了,我有点不记得他的眼睛鼻子。我画了半天,怎么画都是个卡通人物,然后我才想起来,画他的样子是为了写寻人启事。他现在变成伞了,谁还能找得到他呢。

于是我画了一张寻伞启事,非常全面地展示了我男朋友的正面图、侧面图和俯视图,还细心地标明了尺寸。我复印了几十份,张贴在他家附近的电线杆上,他常去的酒吧边上,还有他公司的通告栏里。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他不是被人错拿,而是离家出走了。那么他最可能会去他熟悉的地方吧。毕竟他现在,不过是一把伞而已啊。

当然,我还是在那家便利店附近贴了最多的启事。我宁愿他是被人夺走,而不是主动离开我。即使他现在,不过是一把伞而已。

店员还是那个店员,我从他剥粽子的手法认出了他。他却好像把一切都忘了,只是阻止我把启事贴到货架上。他说,小姐,你这样会影响我们店店容的哎。如果你实在需要一把伞,为什么不买一把新的呢?

我摇摇头。我需要的不是伞,是男朋友还在身边的日子。

这时候店员突然“啊”了一声,兀自走到那个写着“闲人免入”的小房间去。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好几把伞。有一把小碎花伞,伞骨已经生锈,有一把灰白格子伞,伞布已经破损。店员挑挑拣拣,把它们放在一旁,最后找到一把红色的晴雨伞。她看起来很新,还是自动的,一按下按钮就忙不迭地把自己打开。

他说,这些都是别的客人留下的伞,你挑一把带走吧。

我有点恍惚——“留下?”

他耸耸肩说,有些是真的忘了,有些就是趁机丢了不要了。你看这把红伞,还很新,很不错啊。但结果还不是一样嘛。

我低头。这些伞,会不会也是被遗忘、被抛弃的爱人呢。突然,那把红伞被扔在我面前。

“我说过了,这种事,常常发生的。”


3.

我的男朋友变心变成了一把伞,然后这把伞也丢了。你说,他是不是甩了我两次?

朋友叹一口气:其实第二次可以算是你甩他,这样想是不是就扯平了?扯平了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了?放下了是不是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她越说越激动,越激动手就抬得越高。

自从我的伞丢了,我的朋友们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这个叫我去联谊,那个约我去趴体。我知道他们都想让我放下。

你看看,我也想放下啊,但是不知道用什么姿势。我小时候练过钢琴,我知道钢琴盖要是放得不好,会把手夹得很痛的。每个人都跟我说放下吧,放下吧,反正痛的又不是他们的手指。

在那些聚会上面,我也努力和别的男生聊天。但是聊着聊着,我就忍不住和他们讲其实我有男朋友的,只不过变成伞了。喔你问伞在哪里?不小心在便利店弄丢了。但是我真的真的是有男朋友的!渐渐的,也就真的没有男生来和我搭讪了。

没想到有一天,朋友和我说,有个男生听说我男朋友变成伞了,竟然很感兴趣,还坚持要见我一面。我很诧异,我居然因为这件事出名了吗?也许是想见见怪人,也许是同病相怜,谁知道呢。

到了那天,我特地收拾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我是失恋,不是疯了。结果来见我的那个人,状态看起来比我糟糕多了。他个子不高,面容清秀,但是衣服穿得乱七八糟,胡子很久没剃,脸上一副黑框眼镜硬生生把黑眼圈压住,也像是为了出门见人才抓来戴的。

男生伸出一只手来:叫我阿冠就好。

我也伸出一只手来:叫我有致。

霎时间,我分明感觉到我们两个的周围弥漫起一种病友般的气氛。

两个月前,阿冠的女朋友消失了。衣服、鞋子、包包,甚至保养品和化妆品都在,就是这个人凭空消失了。阿冠辞掉工作,到处找她,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我不是没有想过,我找不到她是因为她变了,变心变得身子也变了。”阿冠的眼神空空荡荡,“可是就连她变成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清晰地看见他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过了一瞬,那个笑容又变得像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

“我问了家里的窗帘、台灯、毛毯、棉被、抱枕、毛绒玩偶。它们像她一样,又柔软又暖和。所以我每天都问它们,是不是她变的,还像个变态一样抱着它们睡觉。开始的时候,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她回来了,但是过了一阵子,气味也消失了。好像一切都是幻觉。  

“她不见了以后,我就没有碰过家里的任何食物了。万一她变成了什么吃的,被我不小心吃掉了怎么办呢?我怕她坏了,就把她放冰箱,但是放到冰箱以后又怕她冻着。我一会儿把食物放进去,一会儿又拿出来。我知道这样冷热交替下去很可能感冒的。但她要是打了个喷嚏,我也就能认出她来了是不是?我既希望她不要变成食物,又希望她可以变成食物。我记得她很喜欢奶黄包的。她要是真的变成奶黄包,我也安心一些。因为奶黄包的心里还是甜甜的。不管她变成什么,我还是希望她开心快乐。但是我打开冰箱清点了一遍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奶黄包,全是我爱吃的。我真的是一个很自私的男朋友,她变心是个正确的选择。

“但是我真的,我真的很想再见到她,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所以我一听说你的男朋友变成伞了,就立刻来找你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认出我的女朋友?”

我望着阿冠泛红的眼睛,一时语塞。


4.

我是怎么认出我男朋友的呢?大概就是一种感觉吧。这种感觉在我们刚刚相遇的时候就有了。我远远看到这个男生,就觉得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点什么。难道这是只属于女人的直觉,男人没有吗?

我到便利店买便当吃,发现之前贴的告示都被清理掉了。这家便利店真是伤心地,在这儿把伞弄丢了不说,店员还很凶。要不是附近只有这一家便利店,我真是再也不想来了。

不过在见了阿冠之后,我的心情复杂起来,又沉重又轻松。沉重,当然是因为听了阿冠的故事。那一丝轻松,或者说庆幸的感觉,却是来自我的男朋友。和阿冠比起来,至少我的男朋友是一点一点慢慢离开我的,先是心离开,再是身体离开,给了我一些时间缓冲。

我捧着便当、饮料去柜台结账,发现门口的架子上挂着好几把旧伞。一把小碎花的,一把灰白格子的,尤其眼熟。边上还贴着“免费领取,感恩惠顾”的纸条。

店员撇撇嘴说,你不要的,别人自然会要。你丢了的,别人说不定保管得更好咧。真是阴阳怪气,话里有话。这是在说我的男朋友离开我以后,会有更好的归宿吗?

我瞪了瞪眼睛:再要两个粽子。要剥好的。

回到家以后,我像往常一样窝在沙发边吃便当边看新闻,心中却不断浮现阿冠的面容。不知道是他看起来实在太伤心了,还是一份便当加两个粽子实在太撑,我觉得整个腹腔和胸腔都闷闷的,心脏也像被堵住了一样。

我环顾四周,发现家里昏暗阴沉,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模模糊糊。自从男朋友变成伞以后,我成天带着他在外面乱晃,回到家的活动不过是吃便当、看电视、睡。因为再也没有人等我,没有人和我一起洗菜、做饭,没有人把衣服裤子扔得到处都是,也没有人突然从背后抱住我了。

我站起来。打开客厅的顶灯。打开沙发边的阅读灯。打开书架上的壁灯。打开卧室的顶灯。打开床边的夜灯。先拧开我睡的这边的灯,再拧开他睡的那边的灯。我在我小小的房子里幽灵般走着。打开厕所的灯。打开镜子前的灯。打开浴霸。打开餐厅的灯。餐厅的灯好多喔。把餐厅的灯一个一个都打开。打开厨房的灯。打开抽油烟机。把抽油烟机关上。打开抽油烟机的灯。

现在家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一切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了我的男朋友,这真的是一件好简单好简单的事。

我的男朋友离开的时候,把一切都带走了。

他只给我,留下了一把伞。


5.

我决定,我还是要帮阿冠。他一个人呆在家里,一定生活得乱七八糟。更重要的是,我答应帮他认出他的女朋友变成了什么。

在敲开阿冠的门之前,我对里面的场景大概有一个想象——失恋的单身男子住的房子,而且起码两个多月没丢过垃圾了。我本来想戴一个防尘口罩去的,考虑了一下,还是戴了一条丝巾。我戴上丝巾,看起来就和我妈年轻的时候差不多。我对着镜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正是需要散发母爱的时候。

阿冠打开门,二话不说就握着我的手鞠了一躬。我发现他等待的可能不是慈母,而是神婆。是了,心碎又无从寄托的人,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

“要换鞋吗?”我问他。阿冠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拿给我一双毛茸茸的地板袜。

“这是新的。”和第一次见面相比,阿冠说话轻柔了很多,他的脚上也穿着一双地板袜,“所以应该不是她。”我呆愣了差不多三秒钟,才领悟他在说什么。

和我想象的画面不同,阿冠的家里非常干净,可以说是一尘不染。我想想自己的窝,不禁感到脸红。单身男性一定邋遢这种说法,不过是一种刻板印象罢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和我的伞给他带去了某种希望——也许,女朋友不是离开了,只是变得太厉害了,一时认不出来。地板可能是她,沙发也可能是她。于是,她不是不在了,而是无处不在。

阿冠低着头,无声地走在我前面。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玄关走廊。如果他的女朋友真的变成一条走廊,我们这样走着,远远没有到一场按摩的程度,简直就是在摸她。我几乎想和阿冠说,你的女朋友变成这间房子了,你就在这里和她好好生活吧。但是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庸俗的问题。比如万一这房子是租的……

阿冠带我到客厅,请我在一张小小的单人沙发坐下。(不必问,这张沙发也一定是新买的。)房间里的布置温馨柔和,我却如坐针毡。因为阿冠把它弄得像一个案发现场——喝过的杯子、茶几上的水果、拆开的半包薯片都被装进保鲜袋里抽成真空,别的东西大概也保持着那个人消失时候的样子。我怀疑自己走错片场,几乎脱口就要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当事人是什么时候?在某月某日某时某刻,你在做什么?

毕竟是才见了两面的陌生人,彼此都有点尴尬。我和阿冠抱着自己的膝盖坐着,一时无言。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把胡子剃干净了,头发也剪短一些,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小男孩。我没话找话,说你这样看起来年轻许多。阿冠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空气又重新安静下来。

突然,他看着地板说,“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其实不止是她变了,我也变了,变得她也找不到我。如果一切回到过去,回到我们刚刚认识的样子,我们是不是就能重新认出彼此?”

“然后呢?”我注视着眼前这个深情的男子,语气却冷峻起来,“然后,你们下定决心,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永远重复度过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吗?”

“我……我不知道……”阿冠没想到突然被训话,结巴起来。其实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改变是不可避免的。”我一字一顿地说,像是要把这句话也刻进自己的心里。“两个人相处,就像在舞池里跳华尔兹一样。你要看到她在变。你要试着跟上她的步伐。难道她是一夜之间……”

阿冠像个做错事的高中生,偷偷抬头看他突然失语的训导主任。却看到训导主任默默流下眼泪。

难道他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一把伞的吗?


6. 

我依稀记得,我是去拯救“生活得乱七八糟”的阿冠的,结果反倒是我整个人哭得乱七八糟。阿冠想拍我的肩又不太敢,只好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

“喂,这纸巾也可能是我女朋友哎。我都拿我女朋友给你擦眼泪了,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笑出来,嘴上还是说,“你就这样对你女朋友,难免她要跑。”

阿冠立刻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哦哦,你这么爱哭,怪不得你男朋友变成伞!”

这时候我们都笑了,又立即发现此处的快乐是那么不合适。怎么会这样呢,两个失恋的男女互相安慰,反倒感觉自己像一对奸夫淫妇。

我的男朋友,当然不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一把伞的。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感受到一些冰凉的、金属般的瞬间。我偶尔瞥见他悄悄把自己打开,又在发现我注视他的那刻缓缓将一切关上。我听到我的声音像雨滴一样从他身上完美滑落,没有被吸收半分。我走过去,像以前一样握住他的手,等他像以前一样,温暖地回握我。但是什么也没有。

那么我握住的到底是什么?

他早已变成一把伞了。当他还在我身边,用他的眼睛看我,用他的耳朵听我,用他的双腿陪伴我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把伞了。他的身体坐在沙发上,握着我的手,他的魂停留在玄关处。

人们开玩笑一样地说不要在室内把伞打开,可能有不干净的东西藏在里面跟到家里来。我小心翼翼,不敢质问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鬼。万一是很厉害的鬼,我打不过怎么办?万一是很漂亮的鬼,很温柔的鬼,我比不上怎么办?

男朋友越来越像一把伞了,比起厨房温暖的烟火气,他更喜欢一个人在阳台吹冷风。我想靠近他,却不想变成暴雨,也不想变成烈日。我不能让互相对抗成为我们最后的关系,也不愿给他借口:你看看,是你变了,你变得这样暴烈,都把我逼成一把伞了。我想继续和他在一起,却不知道我能变成什么。一把伞,根本不需要另一把伞的陪伴。于是我只能站在原地,祈祷他某天自己变回来。

我看着阿冠,心中十分抱歉。说什么“你要看到她在变,你要跟上她的步伐”可能是最不负责任的废话了。日升日落,我们难道有办法阻止半分吗?这世界上大多数的变化,都让人无能为力,无计可施。我们只能安慰自己,把花落和花开列在一起说它们不过是自然规律,把失去和得到放在一块儿说它们都是爱情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我平静下来。阿冠看到我平静了,也松了口气。哭完这一场,我们仿佛不是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而是见过八次面的陌生人了,大概属于一起参加过心理健康互助会并在课后搭同一班地铁回家的那种程度。

我把丝巾摘了,拿在手里缠来绕去,尽力挽回一点“神婆”的面子:“不说我了,主要还是来帮你解决问题的。既然她已经变了,就不能从形态上去判断,只能从气质入手。你现在闭上眼睛想女朋友,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是什么画面?”

阿冠闭上眼睛,突然露出痴笑,面色也变得潮红:“可能……可能不是很方便描述。”

男人啊。啧!我忍不住拿手上的丝巾丢他。丝巾在空中飘了一瞬,就落在他微微仰起的脸上。阿冠不去摘它,就这样蒙着头顺势往后倒在沙发上。我只能从丝巾轻轻抖动的一角判断,被罩住的那人悄悄叹了一口气。

男人啊。可能男人偶尔也很想哭吧。


7.

“谁?阿冠的女朋友?”朋友坐在对面,用力咀嚼刚烤好的章鱼脚。一根粗粗的银色管子从天而降,瞬间把烟雾吸走,也正好垂在我们中间。我一会把头往管子左边伸,一会又向右探,感觉自己仿佛在探监。

那天我在阿冠那儿呆了很久,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按照他的描述,他的女朋友乖巧可爱又温柔,实在是——很正常的一个女孩。我把目力所及的软绵绵、香喷喷的东西都拿来给他抱在怀里,却始终不能让他信服那就是他女朋友变的。按照他的解释,如果这么容易把一件东西当成女朋友,那谁还那么不怕麻烦地去找真人呢?

我没有办法,只好来找旁证。朋友听到我的提问,五官都活跃起来,在她圆圆的脸盘上跳广场舞。当然也可能是章鱼脚太烫了。

“他女朋友啊,就带出来过一次。”她喝一口啤酒,终于把舌头捋直了,“没什么印象啊。看着很一般,留不下什么印象那种。比起来还是阿冠受欢迎多了!不过直男嘛,就喜欢这种邻家妹妹。”

“怎么着,这么关心别人的感情生活。你俩有事?”她一筷子戳住多春鱼,戳到里面的鱼籽都快出来了,可能是想戳一戳我的心事。

“我俩有病,行不行。是这样的,他女朋友不见了,他怀疑她变成了某样东西……”

“哎呦,癖好相同当然行啊哈哈哈!”她大声打断我。“啊对了,上次聚会那张合影我手机里可能还有呢。我给你翻翻!”

她拿没有沾到油的小指头快速划过屏幕,看来上一次见面确实是很久远的事了。

“不过……你现在还在找那把伞吗?”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抬头看我,语气也很轻松,但是手指划动的速度明显地慢下来。我知道她真正在意的是这个答案。她真正担心的人是我。

自从失恋以后,我像是天天都生活在大姨妈来之前的那一周里,精神不振,情绪不稳,而且感觉身体里随时都会飙出血来。唯独泪腺,比往常更健康、发达、完整。

比如现在,看着朋友僵在半空的那根肥嘟嘟的小手指,我又很想哭了。

“不找了。”终于,我说,“找什么伞啊。吃肉。”

“那我再要一份烤五花行吗?”她抬起头来,粲然一笑。就像是没有听到我的鼻音,也没有看到我眼眶里氤氲的水汽。

我拿过她的手机,匆匆瞥了一眼。阿冠可能是第一个真的相信我男朋友变成伞的人。但是毕竟他有他的人生,我再怎么想帮忙也只能点到为止。合影上阿冠和她的女朋友坐在离镜头比较远的位置,互相挨在一起,又没有到搂着抱着的程度。两个人都穿着浅色衣服淡淡笑着,看起来舒服又清爽。尤其是那女孩,确实给人一种邻家妹妹的感觉。谁知道她会突然一走了之,不知所踪呢?

不过,我此时倒是想起便利店店员的话——这种事常常发生的。当你坠入爱河,就不得不面临无数种排列组合。你爱他,他爱你,他不爱你,你一直爱他,他突然爱你了,你突然不爱他了。两情相悦、百年好合,不过是其中一种情况罢了。

恋爱了,失恋了,单身了,又恋爱了,或者干脆就一直单身下去。爱情不过是这样嘛!人生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比如烤肉和友情。

就这样想着,我放下手机,也把阿冠的事抛在了脑后。


8.

我开始回归到正常的人生。回归得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就连便利店店员也发现了。他说,你很少来买饭了哦!难道自己做吗?我说是啊,便当里那些防腐剂足够我永葆青春了。他难得好心情地笑笑,像是想解释点什么,最后又没有解释。

偶尔我会不自觉地把目光定在门口的伞桶里,但也只是恍惚的一瞬。

不那么频繁去便利店的日子里,我转战去了超市。琳琅满目的精细食物把人从原始欲望里拉回到现代社会。澳洲牛肉,湄公河的鱼,蔬菜水果也必须新鲜好看。我买来美丽娇贵的盘子,细心摆弄,淋上薄薄的芡汁,蒙上厚厚的滤镜。好不好吃倒是其次,看起来好吃才是重要的——每张照片都是我认真生活的证明,以及正式回归单身的求偶信号。

身边的人看到我这样都很开心。他们开心,我也就满意了,甚至还去参加他们安排的相亲活动。

我拎着一只小小链条包,让它在空中晃过来,晃过去。时尚买手夸它小巧又实用——“不仅能装下手机和钥匙,甚至还能装下两支口红和一包纸巾呢。”怎么的,不然还期待它能当流星锤使吗?

我突然惊觉,我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精心打扮自己,很久没有摇曳地走在路上,也真的很久没有,不带着一把伞出门了。

那把伞陪伴了我那么久,几乎变成我的第三条腿。它不在身边,我再怎么亮丽光鲜,也是个残障人士。但是只有抛弃它,我才能回到“正轨”。就像哈利波特抛弃了他的魔法棒,才能回到平凡世界——眼镜又破了,表哥又胖了,报纸上的新闻照片从4D变回2D,猫头鹰一气之下把信吃掉飞走了,连一根羽毛也没有留下。

相亲对象问起我的情史,像办一件公事。我几乎看见对方拿出表格来,准备好记录的姿势。我回过神来。哦,交往三年,谈及婚嫁,分手了。你问原因是什么?性格不合吧。

是不是所有真相说出来都这样无趣,这样惨淡?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手艺烂透了,冰箱里的蔬菜也开始腐败。我拍完照放下手机,就重新起锅煮一大碗面,把我清汤寡水的精致生活都倒进去,拿酱油和辣椒油拌着吃,吃得非常大口,非常难看。

终于有一天,我不得不又回到那间小小的便利店。能怪谁呢,自己做的饭,竟然还没有便当好吃。我只希望这次不要再遇到那个店员了,以免他取笑——

“哎,又是你啊!又来买便当啊!”说曹操,曹操到。

“这家店怎么只有你一个店员?”没想到原本埋在脑中的话,也被我不小心说了出来。

“我是店长啊,这家店就是我的。”店员,不,店长听上去还挺自豪。

“不是,你们这种便利店不都是连锁的加盟店?”

“谁告诉你我们是便利店了。我们是日用杂货店。”店长的声音沉了沉。

我看着便当盒上熟悉的配色陷入沉思。

店长的手指伸过来,得意地敲了敲它:“这个便当好吃吧!没有防腐剂!每天早上我妈烧的。”

我定睛一看,只见盒子上静悄悄地写着“Seven-Elephant”。

我抬起脸,只断断续续说出几个“这……”“那……”,然后就傻笑起来。这个见证了我恋爱、失恋、丢伞、找伞的地方,居然是个山寨店。我还在这里找什么失去的爱人,找什么人生的真谛啊?这个地方就是假的啊!

店长看我在笑,也冲我一笑:“我爸进货,我妈烧饭,我们这是家族企业。”于是我笑得更大声了。

像是得到鼓励一般,他又和我分享了几个山寨的小秘密:“你有没有发现,便利店的店员说欢迎光临的时候,都有一种特别的腔调?我专门去学了来。这样你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会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进入一家真正的便利店。”

“欢迎光——临!”他越说越兴奋,连喊了好几遍“欢迎光临”,尾调越升越高。“人的注意力其实是很模糊的,差不多就好了!看到熟悉的配色,听到熟悉的声音,就能找回熟悉的感觉。感觉嘛!这东西有感觉就好了!这样一切都可以……”

店长像是突然被按下了什么按钮,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却渐渐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笑得太急,太不知所谓,我突然觉得很累。我何尝不是在努力回到以前那种令人“熟悉”的生活?这样不过能骗骗别人,难道还能骗得过自己吗?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我伸出一根手指来,在空中画一个休止符。

“你在哪?”是朋友。

“在一个家族企业内部。”而且尚有心情开玩笑。

“我跟你说件事。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有点吓人,你别害怕啊。”她说得慌慌张张。我也就没告诉她,光是来电铃声就把我吓个半死。现在谁还直接打电话啊。

“是关于阿冠的。”这个名字倒是有一阵子没听见了。

“你上次不是问过我阿冠的女朋友吗?我跟你说啊,她……她没了。几个月前的事故。”

什么?

“那……那阿冠知道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第一时间赶去的医院,亲眼看着推进去的。”

“推进去哪里?”我十分恍惚。

“哎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对面的声音尖利起来。

“太——平——间呀!”


9.

太平间。这个词被发明出来,不知道是用来安慰活人,还是安慰死人的。好像从此就不必辛苦,不必折腾了。可谁知道做鬼累不累呢?可能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大声把这三个字说出来,心中不可避免猛地一惊。这个词明明既安慰不了死人,也安慰不了活人。人们只能从别的地方寻找安慰。

我回忆起与阿冠的短暂会面,忍不住将画面变成黑白,再配上悲伤的背景音乐。

我开始有点理解阿冠家里为什么像个案发现场了,他也许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留存女朋友的遗物。我也开始懂了为什么没有哪样东西能让阿冠真正信服——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那些东西不管有多温暖多可爱,都像那位逝去的故人一样,再也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朋友小心翼翼地劝我,让我知道了真相就不要过多参与到阿冠的事中去,毕竟“他现在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我倒反问她起来,那时候我随身带着大黑伞出门,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我“精神状态不稳定”?

“但是你现在不是好了嘛!想通了就好了嘛!男人变心了就不要了嘛!”朋友急起来,感觉自己的好心白白喂给了我这个驴肝肺。

我勉强挂断电话,心中无限委屈:爱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何人人都只看见他变了,就没有人来问问我变了没有?要是我还没变呢?万一我不想变呢?

我还不想结束这一场恋爱啊!为何没有人问我意见?

如果爱河真的是一条河,那么我们都是两栖动物。有的人在岸上观望,有的人在水中潜伏,有的人就喜欢在河边散步并弄湿鞋子。然而,眼见着爱人潇洒上岸,在阳光下抖擞精神,重新回到自由的原野,我却不敢,不能,不承认。因为是曾经共浴的这一条爱情河流,唯一的这一条河,永远无法第二次踏入。

水变得寒冷、浑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在水里就够了。我为他长出的腮还能呼吸呢。

爱变得惨淡又孤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在爱里就够了。我对这个人的爱,包括被他毁灭。

我想了一下,如果我是日剧女主角,一定立马拔腿就跑穿过整个城市跑到阿冠家门口双膝跪倒在地一边捶墙一边大声喊“坚持下去啊阿冠!”但是我又想了一下,发现我其实不是日剧女主角。我不过是一个被甩了半年还一直走不出来的女人,我的人生轨迹不过是家、公司、便利店。

“你看我们现在都这么熟了,就跟我说实话呗。”我回过神,店长正撅着屁股托腮发问,脸上莫名有一抹少女般的红润。“你之前执意要找回那把旧伞,是不是为了和他偶遇?好让他见你一眼就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他?”


10.

终于下雨了,到处都是撑伞的人。有人被暂时拉进怀中,有人被永远推到半米之外。

雨下得真大,潮湿的气息从脚底蔓延上来。还有许多人像我一样,站在屋檐下等待。

小时候喜欢在作文里写:一把把雨伞徐徐张开,像绽放的花朵一般。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像爱一个人一样爱过一把伞,不知道要得到一把伞的爱是那么难,就连承认爱一把伞都很难。

一滴雨落在额头上,我眨一下眼睛,想起自己对朋友说:“不,不找它了。”

又有一滴雨落在肩膀,在浅蓝色的衣服上留下深蓝色的印迹。我想起自己对店长说:“不,才不是呢。我不是旧情难忘,我只是还没有找到别的伞。”

我明明已经躲起来了,为什么还是会被弄湿?抬头一看,原来有水滴顺着雨棚波浪形的边缘落下来。它们落得慢一些,也重一些。我怀疑它们其中的每一滴,都是由好几滴雨汇成的。

一滴是看见他的第一眼,一滴是与他共度的第一天,一滴是他消失后的第一夜。就是它们弄得我每天眼眶湿湿,没办法再回到干爽清净的世界。

雨越下越大了,落在地上弹起来。身边的人纷纷往后退去,我却试着往前迈。

在爱情结束以后继续爱,不过就是只身走在雨中,假装有伞。

“有致!是你吗?有致!”

恍惚间,我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我转过身,看见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

“真的是你啊。有致!”

他来到我面前,同样没有撑伞。“我想和你说,我找到答案了。”

我微笑着看他,他微笑着看我。屋檐下的人看疯子一样看着我们两人。

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我也仍未找到我爱的伞。

不过,我至少找到了一个可以陪我淋雨的人。

“恭喜你啊。阿冠。”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乌冬
乌冬  @乌冬咚咚咚
写作者,有时候写、有时候作。

相关推荐


阅读
最后一个五仁月饼
文 / 乌冬
阅读
欲言又止的游戏
文 / 乌冬
阅读
限行时期的爱情
文 / 乌冬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