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记忆便是所有行囊


文/乌冬

 

乌冬,女,已婚,现居杭州,年龄保密。

她是法语老师,也是文字如精灵般灵动的作家。

在乌冬怀孕的第22周,她开始创作专栏《海象日记》,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这是我怀孕的第27周,第194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夏至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法国人选择在这一天举办音乐节。狂欢的人们扭动着从建筑物里喷涌而出,进入广场、街道、公园、堤岸、美术馆门口的空地或阿拉伯烤肉店,就像在身体里扩散开来的细菌,进入血管,进入脏器,进入心肺循环——如果只能再活一天,就活这最长的一个白天。旋律代替秩序,鼓点麻痹神经,陈旧的回忆与场景不断在脑内重建,又不断失败:摇曳的露背黑裙,小丑假发,右心室明显增大,弹吉他的民谣歌手露出笑容,白细胞降到最低,黑人妇女硕大的臀部,呕吐,升腾的彩色烟雾,葡萄酒之味。

我的精神穿行在一场盛大、混乱的蒙太奇之中,我的肉体端坐在急诊抢救室门口——“120!”黑嗓主唱大吼一声,护士喷涌而出迎接奄奄一息的病床,有人跑掉了一只鞋——我的眼睛和耳朵不停地接收信息又把它们随意扔掉,我的嘴巴在口罩下大张着,我的身体封闭了一切,我的两颗心脏争先恐后地跳动,直到医生走出来,拨开乌云一般的病人,叫到我妈妈的名字:“某某某家属!某某某家属!”

我回到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更加不像真实的世界。在“病重”和“病危”之间,医生勾选了后者。我写下我的名字,写下我们的关系,写下时间:2022年6月21日16时20分。其实签到第三张病情通知书的时候,应该已经不是16时20分了。没有人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听完那么多话,理解那么多字,再加上我想到这个问题时的那一秒犹豫,一定已经不是16时20分了。我盯着急救医生的眼睛。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他说:现在是16点20分。抢救室的铁门开启,又合上。我走到门边,看见很多虚弱的老人鼻间插着氧气管。我没有见到我的妈妈。我想也许我的妈妈根本不在里面。

急诊中心的大屏幕滚动播放最新的抢救体系如何迅速反应救回在电影院突然晕倒的观众(到底是什么电影如此危险),又或者最新的5G技术如何让远在海外的家属以全息影像的方式来到病人身边(到底是哪个海外如此遥远)。然后,大屏幕上出现时间:16时20分。一个胖胖的护士拿了一张板凳过来,站上去擦大屏幕上的灰尘。现在大屏幕干干净净了,可以接受最严苛的目光的审查。干干净净的大屏幕仍然显示16时20分。

这不可能。这个世界一定是假的。停滞的时间就是证据。


我走回等待区,那里有五排椅子,每排八个位置,正对着抢救室的大门。多么悲怆的影院。人们看了看我的肚子,又看了看我。还是没有起身。仿佛在说迟到的人就不要肖想坐下了。我看了看他们的年纪,大部分是四十几岁,还有的五十几岁、六十几岁。明明是我早到了。我的妈妈才刚满六十,我的孩子还没有出生。明明是我早到了很多很多年。

但是我想,他们已经等待得太久了,紧张和疲惫凝固成冷漠的样子。有些人可能从昨天的16时20分就开始坐在那里,已经在这一昼夜中拒绝了许多腹痛的人、摔伤的人来抢走他们的位置。因为这些清醒的病人受到的伤害也许是可见的,局部的,可缓解的,而这些家属受到的伤害是隐形的,不可估量的。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钉在了座位上,就像行刑人把他们钉在了烈日下的十字架上,只有护士的呼唤可以让他们的膝盖稍稍有一点反应。

我从16点20分开始,等待17点。急诊医生说,17点会送我妈妈去做一个增强ct,确认一下心肺血管堵塞的情况。我又从17点开始,等待19点。导诊单上说,急诊病人的ct结果会在两个小时之后出来。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起来,这一天是夏至日,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太阳充满耐心地让一切枯萎,所以时间才过得如此缓慢。当然,我还想起许多别的事情。大海,小熊,钢琴,以及我上小学的第一天忘记包书皮的事。妈妈撕下挂历,把我的课本匆匆放在钢琴上包起来,用蓝色的记号笔写上“语文”“数学”,写了我的班级和名字。她骂我怎么什么也记不住,又说她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

我眼前的人群像拼图一样聚聚散散,时不时露出水泥色的底板。一个男人踱来踱去,是拼图里令人拿捏不定、犹豫不决的那一块。忽然,他大声说了一句“你懂什么!”便走掉了。看来他并不属于这里。护士和报时的布谷鸟一般,每隔五分钟就出来喊一个名字。有的人拿到住院单,有的人拿到出院单。年轻的医生和我说,妈妈还很危险,但是也还稳定,心内科医生下班后会诊,也许明天可以转到呼吸科去。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转折和矛盾,就如急诊科这个地方,在最长的白天终于落幕以后仍然灯火通明。

周围的人们有的偷偷吃起泡面,有的已经开始入睡了。我们都知道,在接下来的这一夜,只要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急诊大厅瞬间有了候车大厅的氛围。阿尔从家中赶回来,拿来水杯、充电器、小毯子。他洗了澡,换了衣服,看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狗。我想起更早一些时候的我们,就是这样从意大利的北部坐火车南下,一直坐到西西里岛。夜一点一点亮起来,海一点一点接近我们。那时我们是两个年轻的恋人,为所有古老的闪光的东西着迷。

 

如今我们几乎是两个中年人了,只能并排坐在一起,被迫看着扑面而来的一切。在这趟旅程之中,我们好像很难真正抓住什么,也很难真正拥有什么。记忆便是所有行囊。他把毯子轻轻盖在我们俩的腿上,我又把毯子轻轻盖在我的肚子上。

亲爱的宝宝,这块毯子之下,便是我们的家了。看起来有点寒酸,但其实非常神奇又方便。

另外,2022年的夏至,实在是惊险的一天。你一定不记得这一天:爱你的外婆突发急病,但最终也转危为安了。她会在一周后艰难地出院,笑着和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样的话。

当然,她也会因为让我紧张和劳累而自责不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请你转告她:

 

其实2022年的夏至,你也在。你让妈妈的身体拥有两颗心脏,比只有一颗心脏的时候,要坚强多啦。


乌冬,孕期第27周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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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乌冬
乌冬  @乌冬咚咚咚
写作者,有时候写、有时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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