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冬,女,已婚,现居杭州,年龄保密。
她是法语老师,也是文字如精灵般灵动的作家。
在乌冬怀孕的第22周,她开始创作专栏《海象日记》,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这是我怀孕的第26周,第187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天气闷热起来,该下的雨一直没有下,于是情况发生了变化:我现在是一座活火山了。由于前面白纸黑字地写下了“我好像一只海象啊”这样的话,如今便只能非常嘴硬地告诉大家:有的人虽然看起来是一只海象,其实已经变成了一座火山。胎儿愈发多动,胃酸时常倒流,都让人联想到地壳啊,岩浆啊之类的东西;肚子又长大了一些,原本团结一致的脂肪如今被平摊到各个辖地去,权力分散了,身体也变得不那么柔软。我的身体如今像是由滚烫的岩石组成,干旱、皲裂、寸草不生,而山体的内部正在积蓄随时能够爆裂开来的力量。我不得不大口呼吸空气,抬起腿来调整姿势,想让我胀痛的肚子冷静一点,结果缓缓放出一个悠长的屁。好了,现在你们也知道火山口在哪里了吧。
每天的早晨八点、晚上十一点以及吃完杨梅后的二十分钟,是一天中地壳运动最活跃的时间。肚子里的家伙一会儿举举手,一会儿举举脚,好像几个板块在投票到底要不要让欧亚大陆分开,或者让太平洋不再太平。我上一次知道自己体内有其他活物,还是在小学吃蛔虫药的时候。幸好人类无法感受寄生虫的蠕动,真是谢天谢地。育儿书上说这种时候作为母亲应该对胎儿进行交流和互动,于是我只好把手放在我日益敏锐的肚皮上,柔声问道:你到底在干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因为就连提问者本人也非常清楚,这个问题得不到任何回答。但是这不妨碍我人生中一次又一次地问蚂蚁,问松鼠,问动或不动的胎儿,问刚失恋又复合的朋友:你到底在干啥?这个问题本身,不是为了打开一扇门,仅仅是为了敲一扇门。或者可以这样说,它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而是用问号装饰的一句独白。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问出一个真正的问题了。我的许多提问,都预设了答案。毕竟我可是能一本正经地向水果店老板问出“这个桃子甜不甜”的人啊。我问:今天过得好吗?要不要出去吃晚饭?就是希望听到肯定的答案。这让我想起我小的时候,家人也是这样问我的:想不想吃这个菜?要不要学钢琴?我开始以为那是真正的问题,后来才发现问题里已经勾选好了答案。
还有一些提问,不过是为了让对话继续进行,让时间顺利流逝的伎俩罢了。上法语课的时候我问:你做什么工作?在哪里?和谁?你的工作要求什么技能?做这份工作有什么优势,有什么坏处?但其实我对学生们回答的内容并不感兴趣,我只需要他们能说出足够正确的句子就行。语言课上的大部分对话就这样愉快而虚伪地进行着。人们谈论着彼此最基础甚至最私密的部分,对年龄、家庭和婚姻状况不断地试探和追问,其实又毫不在意。问到爱好,就说电影和音乐吧。问到梦想,就谈谈世界和平与环球旅行。如果偶尔出现了真诚而突兀的回答,反而会让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
因为所谓“对话”,法语词“entretenir”,既有交谈的意思,也有维持、维护保养的意思。其中“tenir”指掌握、持有,“entre”则是进入的意思。我看到这个词的时候,常常想到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小人踏入一段对话或者关系内部,站在最中间的位置,不断地向双方吹哨:你!语气缓一点!你!用词轻一点!一段对话之所以是对话,而不是辱骂、抗议或者没有回应的深情独白,恰恰需要双方的维持和努力。
渐渐地,我成为一个如此温和、不给人压力的人,因为我从来不问难以回答的问题。我是一个毫无斗志的球手,我发球的目的就是为了对方能顺利接住,而不是让球落地。我甚至会因为别人问出了不好回答的问题而感到委屈。阿尔跟我回中国五年了,汉语还不是特别好,常常问我单个汉字的含义。他问:“泽”是什么意思?我就开始生气:“恩泽”“光泽”“沼泽”“润泽”里的“泽”都是不同的意思,你让我怎么回答——喂,我给你发的球都是温温柔柔的好球,你凭什么可以乱打一通?
我成为一个如此模糊、不刨根问底的人。我的好奇包裹在敏感的自尊心里。我害怕坏消息,更害怕有些事情根本没有答案。我一再压抑那些“真正的问题”,以至于现在我失去了这个习惯。我在大脑各处搜寻,我到底想问什么。我的大脑像一片寂静的球场,地上散落着很多年来没有被接到的球,有的写着“她不幸福是因为我吗”,有的写着“他为什么不爱我”,还有的完全看不清楚了。它们脏了,旧了,磨损了。
我偶尔会想起大学时候的网球课,一整个学期都在对着墙壁学发球。这种不必考虑对手的运动,让我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随便怎么打,无论朝什么方向,用力挥拍!那时我发的球常常打飞,飞过网球场的围栏,掉在草丛、自行车道、无辜路人的脑袋上,或者运气再不好一点,落在围栏外面的臭水沟里。练球两小时,大概有一小时都在辛辛苦苦地捞球和捡球。但有时候,我也多么想要这样,完全不考虑某句话会带来的后果,肆无忌惮地大吼一声,然后用力挥拍啊!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胎儿的互动根本就是搞反了。哪里是我要向孩子提问,我提问的能力已经在过多的社会生活里消失殆尽了。应该是我重新向这个新生的孩子学习应该如何提问才对。毕竟火山在真正爆发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噼里啪啦有很多话要讲的样子——如果它真的要爆发,便让它彻底爆发一次吧。
于是,当这个天然充满智慧的胎儿又开始“动手动脚”的时候,我让阿尔过来,把手放在我日益坚挺的肚子上。我说:“这次你来提问吧,你想对宝宝说什么?”
阿尔看看我,面露难色:“我总不能问它喜欢什么颜色,要上哪间大学吧?”
我同情地摇摇头。问问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阿尔犹豫了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一个“真正的问题”:“那个……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乌冬,孕期第26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