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河流


文/山月


早在我出生之前就瑰丽璀璨的黄昏正镀亮远近村庄的河流。我的故乡就夹在河流之间,北接张浦,南邻锦溪。大河的一脉支流拐入方形的村庄内部,在一座贯通两岸村庄的桥下散成“丫”状。

我家在“丫”的下半部分,三户并排。临河砌石阶,河水绵软冰凉,滋润出蓊郁的青苔。苔散步一样走完了整整五个石阶,阶面染上鸭头绿,非常滑腻。错落的石阶像蒙上薄纱的、被不同手指用不同力度按下的琴键。石阶靠岸边,是用橙砖垒的长条形鸡窝,窝上盖一块平整水泥板用以浣洗。

在母鸡雍容又悠闲地在窝里孵蛋时,淡淡的鸡腥和草垛的烟味融合起来,曲曲折折地飘旋到窝外。奶奶驼着背,把衣服团在水泥板上使劲搓揉。被河水彻底洇湿的衣服又被河水模糊了本来的色彩个性,全都皱成一种老实又混沌的青蓝色。奶奶指劲大,水泥板随之倾斜。此时黄昏也倾斜至村,它把重量压在奶奶身上。她在二十年后,直不起身。

清香的泡沫在板上相互追逐、吸收、戳破,归于寂静,如同细碎的珍珠,破裂得悄无声息。除了濯洗脏衣,她还翕动出尖锐的鼻音,模拟家禽的叫声,哩哩哩地不断重复,直到这刺耳又嘹亮的声音像一块磁铁,荡出肉眼看不见的磁吸,把腾在水中的鸭子全都吸过来。鸭毛有多软,水波便有几多深浅回荡。水的一角被鸭子掀起来,鱼从缝隙中窥视人间。

这个时候,隔壁的跛脚叔会踮脚踅来,手拢着一篮待盥洗的菜、肩膀随着跛的幅度而自然起伏。刚才洗衣的水已静静地离开石阶。新的黄昏在新的水面上诞生,清澈且宁静。如果不去搅动,水面好像镌上龙纹的、锋利的刀面,薄薄地透出寒光。但有了黄昏和鸭子,水生动得好像一个胡编乱造的梦。

跛脚叔把篮子放在近水的石阶上,微微卷起白色袖套,杵开十指把菜叶子往水里浸,尖下巴有时与水齐平,如颀长的莲柄。菜身的泥土此刻纷纷解体,狐狸一样遁走,留下叶青根白,能在上面雕出绢细的玉纹。这些蘸着河水的菜会马不停蹄地赶到一百多度的油锅里,滋出蔬菜独有的清香。

河水珠子化为缕缕飘萧的蒸汽,濡着烧熟后菜叶的青涩甜味,潆绕在炒菜的跛脚叔四周。叔好像披了一件河水织成的围巾。让人觉得很踏实的、小小的温暖,从窗户玻璃里闪闪发光。

跛脚叔的儿子叫华明。大我五岁。比我先闯入成人世界。在他懵懂的小学,两串鼻涕黏脸上,分量足够,可以供给一个粉丝厂。某年,我躺在河边的水泥板上看云朵,蓬松的云朵在空中做出灵活的动作,成山、成竹林、成飞断的岩石,蓝天从岩上跌宕,飞机如鸟拍云穿梭。劳作的人,远在河岸边的稻田,仿佛与天相连。璀璨金光把他们往半空中浮,而影子轻如檐下春燕。

我听见华明哥大叫着从田埂跑回里屋。不明所以的我放下跷起的二郎腿,盯着声音骚动处,果然见隐隐又来一人,戴眼镜,提皮包。乡邻树叶一样围过来,密不透风,渐渐嘈杂。我听见有人高呼,华明,你班主任来了。我那时虽稚,也是知道家访的。心想,哦,原来是家访,班主任真是威力十足!华明哥把门反锁,在里面嚎啕,用力踹墙,指缝扼有墙壁细屑。这都是乡邻后来口口相传的情节。我看到的是他仓惶的逃窜,像躲避某种恐怖的天敌。

大家都说华明哥脑子不好使。我听他讲话,像嗡嗡的峡谷,的确一顿一顿,尾音拖长,嘴里似永远含着一口粥。大家也说华明哥没啥出息,以后种种田算了。

过了几年,在一个美到虚构的黄昏,一切声籁都悄然抵达野地,别出心裁地微响,呼吸般的霞光从树柯掩映间斜斜插落,四下清冷起来。我在阳台上听见断断续续的二胡声。奶奶正把白天晒干的陈皮从水泥板上刮到竹篓里,跛脚叔收走晾衣架上的被褥,晒熟的螨虫堆积出淡淡灰土。母鸡在窝里挺着肚子,鸭子在中庭开心地屙屎。屎像白银盘里的青螺,一摊摊开得比莲花还圆。

我趴在栏杆上,看走到石阶上淘米的人,是否踩到了屎。视线透过纸质般通透的桂花寻找沾屎的脚印,又被缥缈的乐声拽回体内。我往华明哥的阳台望去,竟是他在练习二胡。节拍很乱,音也时常跑调喑哑,但是他练得很耐心,闭着眼睛,面孔如寒冬的冻河,不流动,也不干裂。

当渐渐烧尽的夕阳被一口夜风吹灭,夜晚开始没收整座村庄和把它包围的世界的色彩。

最初被收走颜色的是靠近夕阳的金色稻田;然后泛炊烟的烟囱变得沉默、幽蓝色的瓦片屋顶像鲸潜深海;最后终把人的颜色也收走,只留下粗黑的轮廓,于是灯光挨家挨户地亮起,晕起不规则的、黯淡的涟漪。树木如铁寂静,唯独华明奏出的旋律仍很明亮,明亮到在心里开成一片灿烂的油菜,他好像坐在春天里,万物微微摇动,花蕊吐芬,琴弦如水,一丛丛狗吠远远响起,又凋残飘零;豆苗暗暗憋青,在一个该它努力的时刻。

最后他收起二胡,我才如梦初醒,哦,都听了那么久了。我感到乐声的中断,像一种值得回味的遗憾。同样被华明收起的还有那把留着他屁股余温的竹椅,也许微光中还有侧耳倾听的昆虫等着返场。因为没有乐声,我忽然觉得夜色好辽阔。

一年过去了,云朵像风筝断了线般飞走了。蓝天下一切都在变,二胡声流畅地串起从前现在。

有一年村中一位老人去世。和所有村中男人一样,他年轻时一定在河里泡过、抓过满裤兜的秋条鱼、瞄过不少姑娘的胸脯,他还故意从水泥板上大步跃入水中,试图把水花溅到她们脸上,并为此崴了腿。现在,他把那些快乐的秘密带进另个世界。被他瞄过的姑娘,胸脯已垂到水面,如秋天成熟的南瓜。在众多的哭泣、哀乐中,我听见如割帛的二胡声,声音跌宕起伏,如泣如诉,但因为拉奏者本身年轻,手劲充沛,所以曲调虽哀但听者不觉得凄厉,反而有送别的诚恳。我定睛看是华明哥,衣冠似雪,眉眼灵动,有隐士姿态,拉弓随心意而长短,白幔参差明灭。他放弃了读书人的路,选择了一条他选择的路。

我想,村民说他乖离、与世俗相悖,其实真相并非流言所指。这个世界没错,社会没错,他也没错。他只是活在了不适合他的区域,这是命。也许他活在另一座村庄、另一片地、另一个时空,比如三十年前、六十年前。他这样老实又肯学手艺的人,会活得很好。我最近一次见他,是在我的婚礼上,他在帮忙端菜,挂着黑色围兜,套和他爸爸一样的白色袖套,依旧吐出磕磕绊绊的句子,脖子有时拉紧,我知道他将要说的话又要卡壳了。

我走到屋外,看河水在黑夜里银光诡动,像一个人犹疑的猜测。岸边越来越少的灯火表示村庄已缺少新故事了。中年人、老年人,把从前发生的事情反复咀嚼,余生并无新鲜。几盏碎裂的烟花,偶尔照亮夜空。刹那光明,让我想起许多曝裂的夏日,蝉鸣几近振聋。几个男孩从船上纵身一跃,把水面戳出一个个雪白的洞。男孩们手划脚蹬,臂甩腰扭,千万层涟漪像白蚁的窝被端掉,迅速出逃直至散到岸边。后来大家不满足船高,谁提议从桥上跳水,真有应和的人跑上桥头,凌空飞起,沉沉落下。水花很疼地绞出旋涡,桥上人抃掌叫好。

夏时每天都如此玩乐。除非河里涌出水葫芦,像刺绣一样。针脚繁密的水葫芦,有的从远处一块块漂来,有的是河中自身长出的,像起疹子。总之,它们旌旗招展、洋洋得意,牢牢霸占河面的版图,把人和船往岸逼。起初男孩们执拗,非要挑走水葫芦,潜入河底往上举起它们,再抛到岸边。但过几日又疯涨,长得葳蕤可爱,很是欣荣,于是只能换一种活动。

等水葫芦颓了,河面又静如谜。男孩火急火燎地钻入水里嬉闹。有个特别壮硕的男孩,偷偷在河里屙屎,完了用双手扇动水流,其他男孩看见远处浮来秽物,赶紧抽身离河。这个调皮男孩后来开了一家婴儿用品店。我看他稳重抽烟的样子总想起那个夏天。

水底软泥常混有宝贝,但更多的是玻璃碎片。不小心就划伤脚,这些碎片代替了水蛇,告诉幼小的孩子水并非安全,它也具有攻击性。有次我的脚跟被剌出蚯蚓大小的伤口,伤疤温顺地从水里跟着我,穿越了无数个春秋,直到如今,它依旧呈现出水流般的形状。

夏天除了游泳,还能跟大人去田里插秧。河水分出一个细细的脉络,顺着用锄头挖好的水道,缓缓流进稻田。当我们把一株株幼小的水稻插入泥中,聪明的水立刻把根脚未稳的稻子抱住。光,来去浓烈,目眩神迷,此时的水稻并非一种庄稼,而是长出的光;水稻的绿也并非一种颜色,而是哗哗作响的力气。稻田里的河水,盛着水稻的力气,又从某一个锄头刨出的小洞流出和本体汇合。在汇合前,它经过青菜田、茭白地、豆苗地、丝瓜藤、黄瓜藤、西瓜田、葡萄架、十几棵老树、二十栋老屋,最后它终于可以轻轻地回到原来的河中。河还没立刻消化掉它身上的味道,立刻被我的奶奶舀起来,随后又添了一瓢。河水再次进入一个陌生的容器中,田是容器,眼前的碗也是。

河水和面筋巧妙地融合,前者让面筋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柔软的天性。奶奶临河洗面筋,残渣把河水染成白面,即用大拇指熟练地在面筋中间按一凹洞,塞入葱花猪肉,沸水煮熟,再放入金油稠腻的鸡汤里,汤咕嘟咕嘟冒着茸茸的气,像雨后油酥空濛的草,一股家的香味从汤里蓬勃地长出来,很是醇厚,漂很久也没有落地,还能从中闻出雨露风涛、菜叶桂花、家禽噗嗤的画面。面筋味道极好,却说不上哪里最好。一个冬天冷到缩脖子的人,吃一口便热气淋漓,皱纹似被抻开,嘴微醺绯红。多年后面筋一直滚烫地堵在我的记忆中,让我的每一次因怀念而吸入的长长的气,都变得嘶嘶沸烫。

在一个无法预料的节点,河里腾来绿色的化工液体。连锁反应便是石阶荒废,水泥板上的衣服被扔进洗衣机,河里的小孩一个个发育长大,在不断流汗的过程中,把体内多年饮入的河水通过毛孔流出去。有的人已不会说乡音,或羞于启齿,暴露乡下人的出身,而改学城里话。河里也不再有家养的鸭子,黄昏安静地把几粒星星撒入河中,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人人都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但每个江南人心中的江南,无非是那一条平凡、普通、用来濯洗日常之物、最后逐渐浑浊,逐渐远离生活的河;它如凝固的标本,陈列着清白岁月。

当水声响起,我体内的血液随之共鸣。往事随水翩然起舞,我见到亘古不变的旦暮从村庄的内部孤独地穿过。

责任编辑:崔智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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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
山月  
江南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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