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针


文/伊朝南

1

大学毕业时我还没找到工作,又不好意思伸手问家里要钱,为了省房租,在学校宿舍赖到宿管阿姨带人来清场。

毕业前应届生就业高峰期已经过去,大多数用人单位的招新名额都趋于饱和,我在校期间学习、表现都十分平庸,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能,更谈不上所谓的核心竞争力,可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明明没收到过一份面试通知却依然坚信自己能找到工作,并且是一份令人满意的工作,简历只投看得上的公司,然后接连石沉大海,这么一路拖下来,就到了七月底。

被清出宿舍楼时,我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回家是不可能的,一想到我爸妈看见我灰头土脸提着行李出现在家门口时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嘴里可能说出来的话,我就想死。回家对我来说连退路都算不上,那是深渊。

绝不回家。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的我拎着行李箱在楼下花园石条凳上坐了整整一下午,看着和我一样被清出来的人渐渐散去,我仍然拒绝承认自己已经走投无路,虽然现状很明了——我的生活被不利条件全面包围了,其中最不利的条件就是我自己。可面对已经弹尽粮绝却不愿投降的状况,我不想进行太多太深入的分析,都是徒劳,都解决不了我今天晚上睡哪儿的现实问题。

手机铃音响起,屏幕显出江明亮三个字的时候,我知道那个始终被我压在心底不愿直面的一线生机来了。

在这之前,准确地说是从毕业那天起,我拒接了所有江明亮的电话,没回过任何一条他发来的信息。因为我想跟他分手。

当面分手我曾经试过很多次,不可能,他是那种很会掌控别人的人,而且敏锐,和他在一起的两年里,每当我有想分手的念头或提出分手时,他都能用各种方式说服我相信他是我的不二之选。虽然我知道他不是,但没有能力像他一样口若悬河地列举种种迹象证明自己的观点,我俩的感情就像一场输赢早已内定的辩论赛,他怎么讲都正确,而我无从反驳。没有人喜欢这样的关系,可我摆脱不了。后来我想那就干脆拖着好了,等毕业找到个工作大家各奔东西然后顺其自然地分手,所以我投简历都投的外地企业。

人算不如天算,我怎么也没料到竟然会找不到工作,而且会因此陷入绝境。和我所处的境况比起来,江明亮带给我的压抑感就显得没那么糟糕。

晚上七点多他赶到学校,看了一眼就知道我什么情况,我以为他会对此发表些什么高见,至少要质问一番我为什么这么久不理他,但他什么都没说,一手拉着行李,一手拉着我,去了他的住处。

他和他大学舍友在太阳锅巴厂家属院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他舍友我认识,学名不知道,外号叫波霸,据说是因为他的胸肌已经练到男生中的E罩杯,我们之前一起吃过几次饭,不熟,但也不陌生,夏天的时候有幸透过薄薄的T恤见识过他的上半身,诚不我欺,确实是能令大部分女生自卑的一个胸部。和霸道的胸肌相比,他的脸显得过分阴柔秀美,好多人因此传闻他是个gay,他从没为此狡辩过,算是坐实了传言。

然而那天搬进合租房,我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波霸的女朋友,杨娇,一个胖乎乎的短发圆脸女孩,远远谈不上漂亮,但人很活泛,可以归为可爱那一类。

波霸不是gay并且有个可爱的女朋友。可见要是只相信人那一张嘴,这世界上就只剩下误解。

他们为我举行了一个小型欢迎仪式,杨娇和波霸做了几个菜,江明亮去买了一个6英寸的小蛋糕和一箱啤酒,几个人吃着喝着,我的阴霾被酒精暂时清空,刹那间产生了一种怎么早不住过来的悔意。

那晚是我第一次跟江明亮上床,他从前深情的样子让我一直以为他只爱过我一个,然而上床之后我发现他技巧娴熟的程度,绝非第一次便能达到。但我无心追究,我自己也没多高尚,不过是利用他的感情换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而已,本身也经不起审视,还怎么有脸去探究别人。

 

2

那阵锅巴厂效益日渐下滑,可能是为了挽救企业,厂里开始做些豆瓣酱、芝麻酱之类的佐料,每天早上不到八点,整间屋子充满酱香味,我就在这令人胃口大开的味道中起床梳洗,然后上网刷招聘网站或出门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江明亮时不时地找借口给我一些钱,我知道他是在维护我的尊严,其实毫无必要,那种条件之下,哪怕他是把钱扔在地上,我也会腆着脸去捡,我的尊严,早就在贫穷和焦虑中一文不值。

他第一次动手打我是我们住在一起大概二十天左右的时候,八月末,天气依然很炎热,我也依然没找到工作。一天下午他下班回来脸色很差,像是憋了一肚子火等着发泄,我没太在意,他进门的时候我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电视开着,电脑也开着,屏幕定格在一个看了一半的电影上。他先是环顾一周,然后问我晚上吃什么饭,我说你想吃什么咱就吃什么。

他爆炸了。他说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你一天到晚闲着就不能好好做顿饭?这屋子乱成什么样了,不能收拾收拾吗?

我站起来大致打量了一下,屋里并不乱,就问他,哪里乱了?是一句出自真心的发问,而非挑衅,但他明显误解了,冲过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认为那是个意外,因为动手之后他也被吓了一跳,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接着小心地跟我道歉。他道歉的时候波霸和杨娇回来了,看到我红肿的脸和江明亮愧疚的表情,他们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波霸反应非常激烈,他眼睛看定江明亮说,懦夫才打女人。像是想用眼神把江明亮钉在耻辱柱上,他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句话,执拗的让人头疼,我不得不亲自过去跟他说,真的没关系,只是个意外,不用小题大做。

波霸看了我一会儿,摇摇头进卧室了。

第二天,杨娇上班之前措辞谨慎地劝我,你现在的状况不如眼光放低点,随便找个工作先干着,骑驴找马。好孬有点收入糊住你自己,不然这么耗下去,时间一长,会出问题的。

我何尝不知道呢,可我实在降不下那个身段,我总觉得人不应该把起点定得太低,起点太低的话每往上迈一步都会很费力。然而杨娇说得也没错,我现在的问题不在于起点高低,而在于根本没有起点。别人业已进入比赛,我还在热身,一直在热身。

这样下去还怎么跟江明亮分手。是时候做点变动了。

标准降下来之后,找工作果然容易得多。在7-11便利店员、打字复印店制图员、蛋糕店帮工、超市促销员和餐馆勤杂工等等这些工种繁多、不限工作经验的“机遇”里,我选择了珍珍蛋糕店。它脱颖而出的原因很简单——近,出小区门右拐出了巷子,正街三百米不到,走路最多十分钟。待遇差点意思,但比一分钱收入没有强得多。

蛋糕店由两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把持,一个珍姐,一个念姐。面试我的是珍姐,普通话有明显的外地口音,人很朴实,实际上,看得出来两个女人都很朴实,我对她们的第一印象是,与蛋糕店不相衬的粗砺。打个比方吧,当我走进那家店,糕点独有的香甜气息让我产生一种被精致和甜美包围的感觉,而看到珍姐和念姐时,那个幻想立刻碎了,她们让我觉得我闻到的应该是广袤的麦田里散发出来的,混杂着原生态粮食气息的泥土味才对。

当时是中午,太阳挺毒,虽然打着伞,走得也不远,我依然热得满身是汗。我们坐下聊了一小会儿,珍姐走开给我盛了一杯红豆冰山让我吃着降温,知道我是大学生并且住在附近之后,她掩饰不住的满意,当下就让我试岗上班。

我说可是我不会做蛋糕啊,她说你就在前面看店,不用来后厨,不过如果你想学做蛋糕,我们闲了也能教你。我心想除了近,在这打工到底清闲,有时间玩手机也有时间上网刷招聘信息,就留了下来。

这间店不大,顶多50平,玻璃橱窗隔出30平店面,20平操作间,大概就是这种布局。除了蛋糕,冰沙、冰激凌,还卖牛奶、咖啡和豆浆。我的工作时间是早上10点半到下午七点,管午饭。活动范围主要在前30平,珍姐和念姐在后20平,相互甚少打扰。

珍姐还有个女儿叫巧妹,小学三年级,长得跟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见巧妹第一眼时我心里就想,她爸爸肯定是个基因强大的超级大帅哥。巧妹漂亮乖巧,嘴巴也甜,非常惹人爱。我下班以后她就顶我的岗,一边看店,一边趴在收银台写作业。

头几天上班我早餐都在路上解决,要么就干脆不吃。干了几天之后,珍姐跟我说,你要是不嫌弃,早上可以来店里吃点头天没卖完的蛋糕,豆浆、牛奶和咖啡随便喝。

有什么好嫌弃的呢,我求之不得。

她们做的蛋糕非常好吃,我建议珍姐在网络平台开外卖,现在年轻人都爱点外卖,以她们的手艺,等好评上去,生意肯定能翻倍。珍姐迟疑着答复我说,要上网的话,恐怕……我以为她是担心网络操作,就说这个不用怕,有我呢。珍姐摇头说,上平台肯定要提供营业执照、身份证什么的,可能不安全。我说能有什么不安全呢,网络也不是法外之地。但她还是使劲摇头。

珍姐对网络的恐惧让我匪夷所思。她态度很坚决,我也就没再多劝,只是在心里忍不住暗想,没文化还真挺可怕的。

除此之外我们很少交流,我能感觉到她们有意和我保持距离,这对我来说也再好不过,中年女人聊天不外乎孩子、家庭、男人,一旦聊起来难免问到江明亮,可我实在不太愿意提起他。

至于她们怕聊到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3

在蛋糕店上班之后,江明亮三不五时地问我正当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口吻带着明显的蔑视。有次他还开玩笑地问我,知道我为什么没去店里看过你吗?我摇摇头,他说我怕别人知道我女朋友竟然只能找到那么没水平的工作。我挺生气的,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收起情绪,苦涩地笑了一下。他好像很满意我的反应,继续拿话激我,你落后我太多了,以后还怎么跟上来?得加把劲儿咯,不然哪天我要是抛弃了你,你该怎么办?

每每那种强大的压迫感来临的时候,我就止不住地想尽快逃离。但租房是笔不小的开销,蛋糕店的收入还不足以支撑我独立出去。再说除此之外,江明亮也不算太糟糕,会主动做饭、打扫,时不时给我送点小礼物,小惊喜,生理期绝不让我碰凉水,虽然大部分是表演给波霸和杨娇看的,但真情实意的含量还是高一些。总的来说,他是个合格的男友。其实为了省钱,受一点点委屈也没什么,哪有人活着不受委屈的。

为了少跟江明亮相处,有时我下班后会留下来帮巧妹辅导一会儿作业。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我的辅导确实有效,那次期中考试巧妹竟然史无前例地考进了全班前十。珍姐激动坏了,把功劳都归了我,说无论我想要什么礼物她都满足。话是这么说,但她太实诚了,看我的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紧张,可能是怕我不知轻重乱要贵重东西。

我怎么可能不知轻重,我还要仰赖她们过活,因此只要了几个蛋糕,带回去给大家吃。

过了几天,珍姐问我愿不愿意兼职给巧妹做家教。她说她在外面打听过家教的费用,可能给不了那么高,但也不会差太多,她不想委屈巧妹,也不会委屈我。

我当场应了下来,那之后每天下班等巧妹回来吃过晚饭再给她辅导两个小时的功课,一切停当回到合租房,常常已经是晚上10点以后。既能赚钱又能减少和江明亮碰面的时间,一举两得。

我给巧妹当家教这件事江明亮表现得有些担忧,这样一来你会很累啊,而且一天工作差不多十二个小时,哪还有时间找正式工作呢?我说没事,两个老板都挺通情达理的,只要招呼好顾客,把前厅打扫干净,其他时候上网刷刷招聘网站,她们不介意。江明亮说还是太辛苦了,我现在刚起步,没办法让你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都怪我,太无能了。我说怎么会呢,也不能只你一个人辛苦。

从知冷知热心疼我这点上来说,江明亮做得真是不错。这也是让我总在留下来和离开他之间摇摆不定的原因之一。

有天我陪巧妹练英语口语,当巧妹用英语说她来自凤庆时,珍姐的反应很激烈,她本来在招呼顾客,听到凤庆两个字立刻扔下顾客跑过来,警惕地问,你们在聊什么?巧妹以为珍姐要责怪她没学习,辩解说,没聊啊,我们在练英语。珍姐说,说英语为什么能说到凤庆?巧妹说,妈妈,你连这么简单的英语都听不懂?老师问我来自哪里,我告诉她我来自凤庆。

珍姐听完巧妹的回答矛头立刻调转到我这边,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对她莫名其妙的反应有点不耐烦,打开英语书指给她看。

她拿起书看了一会儿,不知道看没看懂,但很快松懈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把书递还给我,又转过身去招待顾客。我当时也没觉得怎么,回家路上越想越气,回去就把这事说给其他三人。江明亮阴阳怪气地说,你别是遇上什么在外逃匿的杀人犯了吧,早就劝过你别在那干了,好好找个正当工作,非不听,现在知道委屈了。我以前有没有提醒过你,人的起点一定要高,这样才能接触高水平的人,后面的路走起来才能容易一些,你是都当成耳旁风了是吧?

放平时我都懒得理他,但当时他说完我立刻想起明明可以挣更多的钱,珍姐却不愿在网上弄外卖的事,当时以为她是不懂网络,现在看来八成是心里有鬼,就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杨娇很粗暴地打断了江明亮的话头,问我,你在那也待了几个月了,她们什么底细一点都不知道吗?我摇摇头。她想了想又问,见过她们跟其他人往来吗?我说供货商算吗?杨娇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我的脑门,你呀,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长点心吧。我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波霸说,都是乱猜想,别自己吓自己,该怎么还怎么,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以后你每天按时给江明亮发个信息报一下平安。杨娇看了江明亮一眼,说或者你发给我也行。

波霸一说,我心里安定了些,细想之下也是,能有什么呢,我在那干了这么久,真要出事早出事了。而且念姐杀个鱼都缩成一团的人,怎么可能是杀人犯。

江明亮这个人真是太可恶。

 

4

江明亮第二次动手打我时杨娇和波霸都不在,那天我休息,他也休息。到中午他说饿了,我说那你点个外卖吧,他说我打游戏呢手腾不开,你帮我点。我说行。

当时我正浏览招聘信息,有个国内很大牌的房产公司在招营销实习岗,看着挺适合,我就多看了一会儿,为了确保简历能通过,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简历,简历发出去又接着刷别家的招聘,彻底忘了外卖的事。过了可能有一个多小时,江明亮问我,怎么这么久外卖还没到?我才想起来,说对不起我忘了,这就给你点。

他过来看了一眼我手机界面,然后莫名其妙就开始骂我,大致内容是说你就是个废物,连个外卖都叫不好能找什么像样的工作。我反驳说,一个外卖而已你至于吗?他说这不是外卖的事,这是你对我上不上心的事,我平时怎么对你的,是不是你冷之前就让你暖和起来,你饿之前就让你吃饱,你呢,对你来说工作比我还重要吗?他越说越来气,一脚踹我腰上,我倒地之后他还不满意,过来在我嘴上扇了几巴掌才解气。我至于吗?要不是我收留你,你现在还指不定落到哪步田地,不知道感恩,良心都让狗吃了吗你。

江明亮当时表情很狰狞,我不能说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只能说他从前的狰狞没有这么外露。

晚些时候去照镜子,脸和嘴都肿了。他气消了之后从冰箱里拿出冰块给我敷,不停地跟我道歉,说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只是希望你能像我对你一样全心全意地对我,你没有做到我就感到很失落。我不是故意要打你,人都说爱情里面谁爱得深谁卑微,我也想通了,我就是爱得深的那个,我认了,以后不再要求你了,原谅我好吗?

我没有说话。

他硬拉过我搂在怀里,说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在饭堂门口摔了一跤,和你一起的两个女孩只顾笑扶都没扶你一下,其他人也在嘲笑你,而你呢,就傻乎乎地也跟着大家一起笑。我以为你会跟那两个女孩翻脸,可第二天见你还是嘻嘻哈哈地和她们走在一起。当时我就想,这么傻的姑娘,得有人保护她才行。那时候我就认定了你。可没想到,如今竟然会伤害你。简直不敢相信,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这不是我的初衷,你也知道的对吧,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以后我再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晴,你能原谅我吗?

他说的那件事我记得,我不是傻,只是觉得像那样摔倒确实很搞笑。但是,我说,那是大一开学不久,你是大二后半学期才追的我。

他想了一会儿说,当时你喜欢你们班陈天,我觉得时机不到,所以等了两年。

我很诧异,我喜欢陈天的事当时只有我们宿舍的人知道。

他笑了笑,很简单,有人被我收买了啊。说实话,你真的是不会看人,你的好姐妹为了一点点好处就能出卖你,什么都跟我说。总之我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呢,你看,这世界上只有我是真心真意在乎你、关心你,想保护你。

也许在他看来我听完这些话应该感到甜蜜,我也这么认为。但没有。除了震惊,就是头皮发麻,我脑海只浮现出一个想法,原来那么早就已经被他牢牢攥在了手心。

尽管敷了冰块,嘴巴周围要消肿也没那么快。为了躲开杨娇和波霸的询问,晚上我早早就睡了,第二天他们出门之后才起来。左边嘴角的淤青还在,两边脸颊也没有完全消肿,梳洗时胳膊用力扯动着腰上被踹过的地方隐隐作疼。为了掩盖,我在脸上扑了很多粉,化了一个比平时浓得多的妆。

进蛋糕店之前我有点怕被看出来,后来发现我多心了,珍姐和念姐都忙着,注意力没在我身上。倒是巧妹,晚上辅导功课时突然问我,姐姐你嘴角怎么是青的?

给巧妹辅导完,已经快十点了,念姐提议送我回去,往常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回家,她从没说过要送我。看得出来她这个提议让珍姐有点不高兴,我推脱说不用了,几步路的事。其实是想起之前对她们的猜想,心里有些害怕。而且正街拐进锅巴厂家属院的巷子灯光很暗,有一段路甚至没有灯,非常黑,往常回去时那段路我都是边大声唱歌边飞奔着跑过。我不想让念姐送我,因为她不送我我只用怕黑,她送我,除了怕黑我还得怕她。

但念姐很执拗,我出店门没走几步,她就跟上来了。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飞快地给江明亮发了个信息:念姐送我回家。发出去之后我慌张的情绪稳定了些,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于警惕,她能对我怎么样呢,这么少言寡语又温和的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

看我收起了手机,念姐才开口,姐问你个话你别多心。

我说,你问。

念姐看了看我,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开始撒谎,没,就……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

念姐叹了口气说,姐跟你说啊,姐是过来人,你珍姐不让我多事,但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我就是在家老被老公打得受不了了才逃出来的。男人啊,一旦开始动手,尝到那个滋味,就停不下来的。如果你真的是摔了一跤,当姐没说过这话,以后小心点,如果是……是跟姐一个情况,你还这么年轻,又是大学生,听姐一句劝,能摆脱早摆脱,不然等结了婚有了孩子,再想走就难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真诚,也解了我心里一直以来对她们的一些疑惑,顿时对自己曾经疑神疑鬼感到愧疚。小心翼翼地问她,珍姐也是被老公打才逃跑的?

念姐摇摇头,刚想说什么,似乎觉得不妥,又点点头说,嗯,她也是。

我说,所以才不愿在网上开外卖,因为怕泄露信息被老公找到?

她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你来店里这么久,姐看你也是个老实孩子,你女孩家家的一个人在外面,被人欺负了也没地方说,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只要能帮上你的,姐肯定帮。

我俩刚从正街拐上巷子口,江明亮就出来了。两人站着礼貌性地寒暄了几句,说话的时候念姐把江明亮仔细端详了一番,我特别怕她跟江明亮说些要对我好或者不能动手打女人之类的话,好在她什么都没提,简单问了一下他的年龄、工作,夸了句青年才俊,就原路折返了。

念姐走后江明亮问我,这女的怎么突然要送你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可能是怕路上有危险吧。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恰好走到那段很黑的地方,江明亮拉住我问,是怕路上有危险,还是怕你回家有危险?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说家里有什么危险?那地方太黑我看不清江明亮的脸,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那店里两个工作你选一个,不然你天天晚上这么晚回来,我也不放心。

江明亮说话的语气很霸道,他不是在跟我商量,是在下命令。当时四下无人,为了不激怒他,我说明天我去跟老板商量一下。我原本的打算是过了这晚等他情绪好一些了再跟他好好商量。但这天之后他每天都质问我,辞职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只好应付着,说得留点时间让老板招到替代我的人。隔了几天他又满心狐疑地问,你认真跟她们谈过了吗,我怎么没看到招聘信息。

我知道不能再拖了,在他控制欲彻底爆发之前,我得找到新的地方落脚。

 

5

在念姐的帮助下,我很快找到了合适的去处——她家隔壁。价钱很便宜,就是太旧了,老两口都是在房子里去世的,去世之后,儿子儿媳工作都忙,懒得打理,加上屋里死过人,就一直没租出去。

我当天就打电话联系房东去看了房,约的下午六点半。房子从墙皮到地面,包括所有的家具都散发着一股难以消除的死亡的气味,但房租确实便宜,是我完全能负担得起的金额,因此我当场就和房东签了合同。

签合同时我翻遍包里包外找不到身份证,平时都是随身携带,我实在想不起会掉在哪里。无奈之下只好找念姐来当担保,给房东提供了一份原本钉在简历后面的身份证复印件。

那晚回去,江明亮洗澡时,我请波霸和杨娇帮忙,找到了他抽屉的钥匙,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没想到真在里面翻出了我的身份证,以及学位证。我甚至都不知道学位证也被他藏了起来。

我是趁着江明亮不在的时候搬的家,那天是周末,他在公司加班,波霸和杨娇帮的我,其实也没什么行李,但他们执意要帮忙,我想想那老房子确实得一番收拾,我一个人恐怕有点吃力,就没再推辞。

他们两个没有问我匆忙搬走的原因,应该是猜到了几分。我们收拾房子的时候,波霸告诉我,在我之前江明亮还有个女朋友,跟我一个宿舍,他追了好几个月,不过他们两个都很低调,没有公开表明关系,主要是女方不愿意。那女孩看上去很温顺,其实性子很烈不好控制,两人好了不到一年就分了。没多久,江明亮就和我在一起了。

我知道波霸告诉我这件事的用意。他是想说我看上去温顺,实际也确实没什么主见。就是这一点,太合江明亮的口味。当然我还从这话里听出了别的信息:江明亮对我说的那些所谓一见钟情,都是鬼话。

一切收拾停当,离开之前杨娇问了我一句,如果江明亮问起来,要不要告诉他这个地方。

我说,不要。

可能是跟我赌气,虽然知道蛋糕店的位置,江明亮始终没有来找我。为此我还特地问过杨娇,我走了之后江明亮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杨娇说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以我对江明亮的了解,他不是这么轻易就放手的人,尤其我还是不辞而别。我一颗心一直提着,但两三个月过去他都没有什么动作,我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搬出来不久,我就接到了工作面试的电话,就是那份房产营销的工作。因为是份实习岗,面试实际上并不难,没多久就收到信息让尽快入职。这时起,我才感到头顶阴了大半年的天,总算有点放晴的样子。

刚开始上班时,我还能坚持晚上回去给巧妹辅导功课,后来工作一忙,加班增多,辅导功课的事情就被搁置下来。这么一来,虽然是邻居,我和珍姐、念姐的交集也越来越少。

大概过了半年,我转正的第二个月,有天回去开门时,听见隔壁很嘈杂,巧妹的哭声,珍姐的咒骂声,似乎还有男人的声音。本想进去看看,抬手敲门时又觉得麻烦,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肯定不是三五分钟能解决的。当时我疲累一天,唯一想做的就是进屋平躺床上。想想还是收了手,转身回了自己住处。

隔了几天,周二,我轮休,睡到快11点时,听见有人敲门。我还纳闷谁会找我,门一开,是巧妹。看见我,她有点欣喜,说你真的在家啊。我倒是很诧异,问她,你怎么不去上学?

我把她让进屋里,她警惕地四处看了看,像是在检查有没有别人。确定只有我俩时才神秘地说,我要搬走啦。

我说搬去哪里?

她说,这个不能告诉你。

我说,什么事情这么紧急,不能等到你这学期上完吗?

她说,不行的,念姨说了,我叔能找到这里,其他人也很快就能找到,念姨说这次她拖累了我们,是个教训,以后得分开生活,才能不互相拖累。

其他人?你爸吗?

不是,我没有爸爸。我妈说如果被那些人找到,他们就会把我带走,再也见不到妈妈,我不想跟妈妈分开,但我也不想跟念姨分开。说到这里她非常老成地叹了口气,像安慰我似的继续说,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习惯了,等我长大一点,谁也带不走我的时候,我就能和妈妈还有念姨天天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猛地知道这些事我一时有些消化不了。珍姐恰好又在那边叫巧妹回家吃饭,当时我手边没有什么能送给巧妹当离别留念的,想来想去,把以前过生日时江明亮送我的一块电子表给了她。

巧妹和珍姐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她们走后不久,念姐也离开了,她没来跟我告别,当然也有可能她来了,但我不在。我是在楼下看到房屋的招租广告才知道那套房子已经空了。

这两个曾经给过我帮助的女人,在她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什么忙也没帮上,甚至主动避开了。我心里有自责,但不多,我自顾不暇,帮她们在我看来不是我必须要尽的义务。

 

6

江明亮来找我的时候,我很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住的这个地方,据他说他跟踪过杨娇。

我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进门就趾高气昂地说,那两个女的现在自身难保,帮不了你了,以你好吃懒做的性格,现在那工作我看你也干不了多久,怎么样?要不要回到我身边,过点轻松日子?

我说你现在最好给我出去,不然我打110了。

他冷笑了一声,你不用打110,警察很快就会来找你的。告诉你吧,我早就发现那俩女的不对劲,鬼鬼祟祟,你以为周彩云,啊对了,就是你的念姐,你以为她老公怎么找到她的?靠我啊,我把她们姐俩的照片发网上帮她们宣传蛋糕店,不过她那男人也真是不行,那么久都没动静,逼得我不得不买了些流量他才看到。话又说回来,都值,帮助别人夫妻团圆,也算是功德一件。你觉不觉得我很厉害,很适合当侦探?

我忍着怒气问他,你知道念姐为什么离开她老公吗?

他很无所谓地说,知道啊,打架嘛,夫妻之间磕磕绊绊的,多正常的事。

他的行径让我觉得可怕,他聊起家暴时那个轻松的口吻让我脊背一阵发凉,他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暗伤给过我帮助的人,他是个小人。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你可真是个小人,说完觉得小人这两个字太轻,又补了一句,还是个恶人,十恶不赦。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算不上,远远算不上,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你知道真正的恶人是谁吗?王彩花,也就是你的珍姐,具体怎么恶,我先给你留点悬念,等警察来了你就知道了。话说回来,你这个人啊,就是没有判断能力,容易遇人不淑,要是没有我在你身边护着,你哪能平安如意地活到今天。你看看你住的这什么破玩意儿,是人住的地方吗,一进门这股子发霉的味道就能把人冲到楼下去。可见离了我,你日子过不好的,明白了吗?要是明白了,就回到我身边来,我会像从前一样不计前嫌收留你。

我说,你放心,哪怕去要饭,我也不会再跟你走的。我站到门口,再一次请他出去,他撇撇嘴,悠然自得地窝在沙发里,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从他进门到说话的这些时间里,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副嘴脸都让我恶心想吐,我想如果我一生都要跟这样的人拴在一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转身走进厨房,拿着菜刀站在他对面,跟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语气很平静,我说,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死在这里;第二,立刻滚出去。

看见菜刀他有点慌张,但没有立刻起身,他说你疯了张晴,你彻底疯了,那俩女的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现在……

我平静地数着,一,二……

在我数到三之前他夺门而出,远远地站在楼道里冲我叫嚷,过几天警察来找你的时候,我看你还嚣张得起来。你以为那珍姐是什么好人,她就是个人贩子,拐骗别人家的孩子,她才十恶不赦,你跟她们在一起那么久,你以为你摘得清?我告诉你,只要我作证,分分钟送你进牢房。

我不信他的话,一个字都不信。我不信珍姐是人贩子,如果她真的是人贩子,为什么养着巧妹这么久,为什么没有卖掉巧妹。

但我不能不信警察。

 

7

警察找我了解情况的时候,问我对王彩花和周彩云知道多少。我把我在蛋糕店的事情大致叙述了一遍。那个小个子警察扶了扶眼镜说,你最好不要有所隐瞒,据我们了解,你跟她们两个人走得很近。

我冷笑了一下说,是江明亮告诉你们的吧?

他们没有否认。

然后我把江明亮那晚来找我时说的话放给他们听。

当时录音是突发奇想,我想万一他几句话过后又要打我或者我按捺不住想要砍了他,至少得留个迫不得已的证据。所以在说要打110时,实际上我是开了手机录音功能。

听完录音,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小个子警察说你们小情侣之间的纠纷不属于我们管辖范畴,不过你和王彩花、周彩云如果还有联系的话,最好告诉我们。实话告诉你,王彩花因为一次意外失去了生育能力,她身边带着的那个孩子是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孩子的父母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前些年人贩子伏法之后,警方得到了一些买家的线索,其中就包括王彩花,但她不知道从哪里收到风声,竟然伙同周彩云带着孩子跑了。这次总算看到了一点希望,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

我说,你们可以转告那对父母,珍……王彩花对孩子很好,没让她受一点委屈。

年龄稍大一点的警察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还年轻,不知道失去亲生骨肉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找不回来,那种伤害是世间任何事情难以弥补的。不管王彩花对那孩子怎么样,她的行为已经给别人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也触犯了法律,她必须为此承担责任。当然了,你也要想好,如果在这件事上你有所包庇的话,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问完话,警察给我留了个联系电话便离开了。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个月我被正式调到公司一个新开的楼盘,拼尽全力卖出去五套房,提成到账之后立刻搬了住处,搬进了进单元门需要刷卡、入户门有猫眼的那种楼。我给波霸和杨娇发信息,欢迎他们来玩。同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他们,留意别被江明亮跟踪。

波霸说,你放心吧,我跟娇娇搬出来了。江明亮把念姐老公找到她的事情说给我们听了,末了评论了一句,看她老公这次不打死她。那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太恶心了,我受不了。

他们还告诉我一件江明亮得意忘形时说漏了嘴的事。

大四校园招聘时,我每次去江明亮都陪着,每当我前脚投出简历,过一会儿江明亮就折回去把简历抽出来,因此可以说我错过了整个应届生招聘季,这就是为什么投了那么多份简历,我却连面试机会都没有一个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简历糟糕或者学业糟糕,也不是运气糟糕,而是我遇见江明亮这件事,太糟糕。

波霸说,我跟他大学住了四年,自以为很了解他,没想到人类竟然可以这么复杂。小晴,你可一定要好好躲开他。他太阴险了。

我何尝不知道呢,但身体却好像被装了弹簧,另一端握在江明亮手里,我想离开的念头越重,跑得越远,回弹到他身边的力量就越大。所以这次搬家的同时我换了手机号。做到这个程度,相信江明亮是真的得从我生活里淡出了,起码当时我这么认为。

三个月之后,有天中午休息时我在微博上刷到一条新闻,一开始我没留意,直到视频里出现珍姐的声音,那口带着口音的普通话一下子把我带回蛋糕店,虽然她的面部被打了马赛克,用了化名,但我知道那就是她。她被捕了。巧妹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那对夫妻抱着巧妹痛哭流涕,小女孩却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对着镜头她说了一句话,但被消了音,我看了好几遍才对出嘴型,她说的是,我要我妈妈。

那条新闻下面的评论都在对王彩花喊打喊杀,和她相识一场的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判断,只觉得人活一世,怎么就这么难。珍姐占有了原本属于别人的幸福,也给巧妹带去了伤害——虽然她不想。可是如果没有巧妹,她的幸福,本该来自何方?

视频的最后,一个中年警察对着镜头说,感谢江先生提供的非常宝贵的讯息,让我们破获了这起棘手的案件,也让失散多年的家人得以团聚。我们需要这样的热心民众。

警察之所以能找到珍姐,是因为我送给巧妹的那块表,里面竟然有GPS定位系统。江明亮凭着这个,立了一功。

我再次被寒意从头到脚侵袭,他是警察口中的热心民众,可没有人会问他为什么要给表装GPS,他要用那个来做什么。没有人问。所有人都只看到他是个热心的好人。

可他是我身边挥之不去的恶魔。

我开始变得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摆脱了江明亮,或者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真的摆脱江明亮。会不会我的一生,也跟珍姐和念姐一样,始终处在身不由己的逃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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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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