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哲学课(5)


文/七格

龙树 Nagarjuna (生灭于2~3世纪)


 
在古印度,中观哲学曾经显赫一时,不过后来只有在藏传佛教里,才比较多地保留了当时的原典,而流传到今天,我们中国内地平时能接触到的佛教,就是那种烟火缭绕中,看到浑身是金的菩萨就要拜的民俗文化,不要说和早期的原始佛教大相径庭,就是和比较正宗的中观派比,也是远得恍若隔世。

中观有个著名论断,叫做“八不”论断。这个论断里,每个字你都认识,放一起念,你不一定明白它在说什么: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可是,这么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有强迫症的人,比如我,每次读到这里都要数一遍是不是八个),有什么意义呢?把一切都否定了,一定是决定放弃治疗了吧?

不是的。那时代的印度,各种思潮流派多如牛毛,佛教中观派所面对的挑战,不仅有来自婆罗门教的胜论、数论、声论、正理派、吠檀多派、瑜伽派,还有比佛教更加苦行的耆那教,及时行乐的顺世论,以及宣称一切命定的生活派,此外,佛教内部的阿毗达磨等各个部派,也在彼此竞争,大家都在发表对这个宇宙是如何构成的见解,以及为何我这个见解是正确的意见。所以,怎么才能上头条,对当时的各大门派来说,是一件很烧脑的事情,力道不够没效果,过了,也一样会被骂是炒作。

这个时候,有个叫龙树的站了出来,他喊一声,同学们,你们说的,统统都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对,那大家的注意力一定会被他吸引的,为什么呢?不是因为他有口吃的毛病,而是因为他黑白通吃,太残忍了。你想,很多争论的派别,本来互相之间是彼此水火不容的,比如,胜论主张因中无果,而数论则主张因中有果,这两家是二律背反,只能赢一家的。人家是多么盼望会有个第三方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评判一句:说某某家的观点是正确的啊。可现在倒好,来个龙树,说既不是因中无果,也不是因中有果,把两家不分黑白全都团灭,一副要屠盟的节奏。你说,别人能不安静下来,等待机会把龙树的中观哲学给搞死吗?

但龙树很聪明啊,他只破不立,就是说他解决了别人在形而上学的思考中出现的各种语言上的问题后,自己却很识相,不再建立任何形而上的体系,而是直接诉诸于每个个体的直观能力,也就是般若波罗蜜,来破除遮蔽,证得解脱,因为真相就在身边,只是我们没有看见。也就是说:
 
受诸因缘故,轮转生死中,不受诸因缘,是名为涅槃。
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
 
龙树这套方法,其实是继承了当年佛陀的智慧,那就是面对不可说的事情,就别再说了。不过,龙树还是在说和不可说的边界上,技巧很高地玩了一通危险的语言游戏,应该说,能玩的他都已经玩过了,因为这个边界范围并不大:他把整个宇宙包括宇宙的观察者,就是我们人类,都看作是缘起缘落生成的虚相,就像是放电影一样,就像是梦幻泡影一样,这样,就没有一样东西是永恒常驻的,包括空也不能永远是空。因为你一旦定义了一个不存在,你就设定了一个可能会永恒存在下去的不存在,而这是中观哲学所不能答应的。

但后面挤过来的中观哲学派的大师却越来越多,什么提婆、佛护、清辨、月称、寂天、寂护、莲花戒等等,站的地方不够了,难免说重复,也难免说漏嘴。这些大师里面,唯一让我看得起的是清辨,因为他很清楚中观哲学的命门在哪里:如果你把所有一切不管是存在,还是不存在,都统统否定,那面中观哲学本身是不是也要否定?如果也否定,那你所否定的就全都满血复活,如果不能否定,那和你声称否定一切的立场就自相矛盾。因此,清辨退了一步,承认经验论上的存在是可以肯定的,中观哲学只是否定那些经验论背后的一切,即自性,或者就是后来康德所否定的所谓事物背后的不变的本质。

我认为清辨这个退让在逻辑上非常明智,完全廓清了龙树思想的真正意图,绝非是月称所讥嘲的逻辑匠活。与清辨相反,其余那些破一切应成派的大师,在我看来,徒然是在展示他们的论辩智巧,就像是一群自宫高手,刀法高妙,最后终免不了给自己来上一刀。当然,寂护和莲花戒的刀法更加复杂,因为他们从无著那里继承发展起来的瑜伽行思想,是更加难缠的一门手艺:万法唯识。这门手艺,非常繁复,因为它用玄之又玄的第八识,也就是阿赖耶识,将属于宇宙的意识,和属于意识的宇宙,给互相联系了起来,让我束手无措,只能膜。

相形之下,连说八个不的龙树菩萨该怎么造像,才能体现他的哲学精神,反倒更容易一些:将八个表示偏微分的符号排一圈,表示在这些个切空间里,我们都找对了方向,但我们就是举步不前,只是做足姿势,给足信息。这种似动非动、一触即发的状态,大抵与龙树所说的境界,在视觉上相差不远了吧,至于和李代数方面更进一步的联系,以后有机会写数学家的时候,再细细说吧。
 
推荐阅读:《中论》


乔达摩 Gutama (前624~544年)
 


本来想把这个人抿去的,就跟抿去孔夫子一样,因为他太有普渡众生的情怀。情怀是哲学的死敌,太有情怀,哲学往往就成了宗教。但我思来想去,看在《十四无记》的份上,决定还是把他留下来,因为有时,决定一个人的去留,并不是完全取决于这人本身的成就,而是这人正好处于一个可以成就的时代。正如那谁所说,站在风口上,连猪都能飞起来,好吧,我承认这样说佛教始祖乔达摩,实在是有些大不敬,毕竟他们都是吃素的,而且他的人品也是值得尊重的。但是考量他在学问上的成就,还是让我们从一板一眼处着手吧,因此,请允许我们暂且忘记关于他是如来佛祖的神话传奇,憋着性子,毫无惊喜地回到古印度历史长河中,翻寻他作为哲学家的吉光片羽。

《十四无记》,是佛陀那个时代的十四个关于宇宙本体论在内的一揽子超验问题,这些问题都没有个现成答案,都是超出人类经验的,所以叫做无记。它们分别是:

1、世界在时间上是有限?无限?有限且无限?非有限且非无限?
2、世界在空间上是有限?无限?有限且无限?非有限且非无限?
3、觉悟者死后是存在?不存在?存在且不存在?非存在且非不存在?
4、灵魂与肉体是同一?别异?
 
乔达摩对这十四个问号带出来的问题是什么态度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他支支吾吾,不太肯正面回答。直到问这个问题的人,把他逼得没路可退了,他才告知对方,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你这样下去是没法修得正道的。

这给后人留下无数的猜测和解释。比较正统的辩护一般是这样的:乔达摩觉得这些问题都是无解的。无论他选择回答哪一个,都会落入当时提出这些问题的各学派预先设下的困境。比如,他要是回答,世界在时间上是有限的,那么就等于在承认,组成世界的基本要素,并不是恒常的,但否定恒常,会有虚无主义的危险;然而他要是回答,世界在时间是无限的,那么就等于在承认,组成这个世界的基本要素,是恒常的,但肯定恒常,则是实在论的思路,是佛教的死对头数论派他们的观点。可是,他要是回答世界在时间上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那就会陷入语义上自相矛盾的境地,而回答世界在时间上是非有限也是非无限的呢,则会一不小心再次滑入虚无主义,被不可知论者的嘲水淹没。

一般人看到以上这么个辩护,多半也就被带过去了。但我不是一般人,我是一阐提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拎不清的人。我和那个当年向佛陀提出这些问题的那个叫鬘童子的家伙一样,都是永远没有成佛机会的大麻瓜。不过好在我不在乎修得正果,也不在乎什么六道轮回,这些东西既不能诱惑我,也不能威胁我,所以我愿意打破砂锅不赔钱地问到底:既然怎么回答都里外不是人,但是因为这十四个问题是如此根本,那么作为受人尊敬的乔达摩,你为何不当场就说出不能回答的理由,非要事后通过旁人转述,才期期艾艾着如实道来?

乔达摩后来还是在其他敬奉者的恳切询问下,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认为我们的语言仍旧是经验世界的语言,那么用经验世界的语言去论述超验世界的事情,势必会让慧根不深的人,循着回答进入错误的路径,以为这就是走向解脱的道路,这个时候,无论这个回答是正确还是错误,这个人都将被无明遮蔽,无法征得般若智慧。这也就是为何他对提问的那位鬘童子,态度不太友好的原因。

原来,乔达摩和我们的父母一样,都有一种病,叫做“这都是为你好病”。

在近代科学还要等上一千多年的当时,这些形而上学的讨论,本来是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直面这些问题,可以指引古印度文明更快进入近代科学的,但是,乔达摩为了谋取当时大多数人更多的幸福,就这样宁愿牺牲掉了对知识的无尽盘问。我不知道这样的交易,从长远看是不是更有益于人类。

此外,尊敬归尊敬,该质疑的地方还是要质疑:出于门户之见,教派之争,乔达摩将其他学派的观点,都认为是带有独断论性质的教条主义,认为它们都不是解脱之道。可是,这种观念本身,难道不也是独断的一种表现吗?乔达摩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所证得的,就一定是千真万确的呢?作为一种宗教,我可以理解这种对教徒无条件的心理威权,作为一种哲学,我对这种自信完全无法认同。佛陀曾用比喻,批评我这样的执迷不悟者,简直就是中箭了也不顾疗伤,非要问清楚箭的形状、材质,射箭人的生辰八字,造箭人的相貌如何等等。但我认为,正是这种把追求知识当做人生最大幸福的信念,才让探索未知领域的人类,不至于和浩渺的宇宙相比,显得过于渺小;也不会让人类在探索知识的道路上,没走出多远,就被沿途各色宗教叫卖所吸引,并天真以为,信了它们就能立地成佛。

最后,让我们轻松一下,看着这幅佛陀图,回答以下十四个问题吧:
 
1、画的是佛陀?宇宙?佛陀且宇宙?非佛陀且非宇宙?
2、画的是过去?未来?过去且未来?非过去且非未来?
3、手机关机后这画是存在?不存在?存在且不存在?非存在且非不存在?
4、画与看画者是同一?别异?
 
推荐阅读:《中阿含经·卷六十·箭喻经第十》


无著 Asanga (生灭于4~5世纪)
 


无著是北印度犍陀罗国人氏,先是跟着老爸信婆罗门教,后来出家归了沙门。他学习起来疯劲十足,为了对“空”这个概念有更深的理解,他苦思冥想没个着落,气得青面獠牙,急急忙忙张罗着打算自杀,还好旁边有高手及时插手,没收了剪子刀子斧子打火石裤腰带之类的作案工具,给他讲了通小乘学说,他才逐渐缓过神来。后来他改信了大乘的唯识宗,和他弟弟世亲两人一起,成为唯识宗的开山鼻祖。

唯识的意思就是说:你眼前看到的一切,全是靠一个叫阿赖耶的魔法师变化出来的,这个魔法师躲在一幢八层宝塔的最高一层里面,本来紧闭门窗,与世隔绝,掌握着宇宙真理。然而,魔法师总要表演魔法节目吧,不能老一个人关着啊。于是魔法师就打开门窗,然而,他一旦与外界接触,发生关系,整个人就污了,再也没法宣称掌握了什么宇宙真理了。被污后的魔法师,狂性大发,开始施展魔法:首先,他让住在下一层宝塔里的末那,一个可怜的扫塔人,产生自我意识,以为他就是这座塔的主人,是他在控制和掌管这座塔,接着,魔法师继续发大招,依次让住在宝塔再下面六层的意识、触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也全着了魔道,于是我们所感觉到的世界,真的是一个好污好污的被扭曲的世界啊。总之,宇宙真理被遮蔽,这座宝塔永远也得不到涅槃的机会,然后你再把宝塔比喻成人,就齐活了。以上就是唯识论的认知结构。那个唤作阿赖耶的魔法师,在唯识论里的正式名字叫做:阿赖耶识。

由于无著也是佛门出身,他清楚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有不动如山的东西出来,所以他把能污阿赖耶识的宇宙,和被污的阿赖耶识之间,做了一个互相依赖的关系,这一点和龙树他们的中观方法完全一致,唯一的不同,就是中观派从来不会认为有一个叫做阿赖耶识的玩意儿,可以无所依赖,独立存在。因为那样,就等于给不动如山这类讨厌的本体开了个后门。果然,后来陈那他们在无著和世亲的基础上,继续搞出个自证分,护法又搞出个证自证分,还好,他们也知道这样要无穷追溯下去了,赶紧刹车。

就这样,唯识宗的结构越来越庞杂,离当初佛陀的意图也越来越远。在我看来,自唐玄奘将唯识一脉传入中土后,唯识宗已经堕落成了毫无价值的烧脑哲学,大家都在那里叠床架屋玩语言和逻辑的手筋,好像很认真,其实白努力。而到了民国的熊十力手里,唯识论更是改头换面成了披着佛学外衣的儒家学说,不仅将宇宙定为实体,突破了外境并不存在的限制,还要乾元性海、体用无二,鼓励人们行动起来,去积极地投入到这个世界之中。这些说法,完全和佛陀当初的立意背道而驰。熊十力这番改造,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但既然你要把佛学改成儒学,就不要称其为新唯识论,而是叫做儒唯识论,才算名实相副。

基本上我对唯识论的看法是这样的:本来古代的宇宙论是充满瑰丽想象和狂野构架的,唯识论虽然荒诞不经,但好歹有着一些诡秘的黑童话色彩,总是让我想起白雪公主(阿赖耶识)和七个小矮人。他们互相污互相赖,好开心的一家人,但随着岁月的流逝,科学的兴起,后人再钻研唯识论,不管立了什么雄心大志,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精彩了。如果有一天,神经科学证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发现的准备电位(Bereitschaftspotential),即那个先于人类的自由意志而产生的神经电信号,其实就是阿赖耶识,那么,整个唯识论的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然而,这样的功劳,无论怎样追溯,也只能归于古印度的无著和世亲他们,几乎轮不到前去西天取经的唐三藏,更遑论后人。想当年,唐玄奘辛苦取经回来又开译场,耗大量人力物力,造一千三百三十五卷译著,到头来,若只证得这一切努力,不过是如水月空花,如海市蜃楼……如此虽是痛苦,却也能澄明了悟、一切皆空了吧?
 
推荐阅读:《摄大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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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七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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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动画编剧,长跑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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