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 Zhuang Zhou (前396~前286年)
在中国古代,要找到一群像古希腊那样的疯狂哲学家,真是太困难了,可以说,哲学家从一开始就不是随机散布在地球各个角落,而是就集中在爱琴海地区和印度河流域。严格意义上来说,古中国就根本没有哲学家,如果有,那不是没有被记录下来,就是被今天的学者强行捏出来的。极大多数人当然极不同意我这看法,因为那样的话,好多中国哲学史就白写了,好多中国哲学专业的就白念了。因此,我只好努力接受他们的意见,放宽当选一枚古代哲学家的条件,比如,不懂几何学的也可以当哲学家,等等。但条件再放宽,有两个人,是死活不能答应放进来的:一个是老聃,另一个是孔丘。这老聃,等人口普查下来确有其人再说;孔丘呢,我认为一个整天把国家和人民放心里念念不忘的人,适合当总理,不适合当哲学家。
趁很多人脑子还没转回来,我们赶紧说说庄周。庄周呢,当过会儿小官,后来就辞职了,靠做草鞋谋生。生平介绍结束,下面说说他的成就。
庄周写了很多心灵鸡汤类的文章,心灵鸡汤和哲学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把你说感动了,就算完成了命题论证,但后者却要先完成命题论证,再考虑要不要涮你感动。当然,很多哲学家完成的命题论证,都是不合格的,尤其是法国哲学家,我觉得法国和中国最相似的一点,就是两者都为人类贡献了很多不合格的哲学家,而他们的自我辩护无非就是:什么叫不合格?谁定义了不合格?边缘化的叙事与反抗策略是否要以中心话语权的争夺为没有焦点的焦点?等等诸如此类的词语和句法,嗡嗡闹闹,不胜其烦。
我喜欢庄周,单独把他拿出来供着,是看中他会编故事。这属于心灵鸡汤中的原味,比那些勾兑的好喝多了。比如他编一个叫丽姬的姑娘,被晋国的国君抓了去玩,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后来山珍海味宝马香车一来,顿时后悔当初曾那么真心得哭过。然后,杀完鸡的庄子开始熬鸡汤,说同志们哪,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大概意思我不翻译了,反正大家都看过电影《盗梦空间》,意思差不多。
庄周不止一次提到了与梦有关的故事,大约有五次之多。其中有一个故事最为著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醒来后想要是蝴蝶才是真的话,那自己是不是蝴蝶所梦见的对象?
我们都知道中国文人都喜欢拐弯抹角,用诗意的修辞来体现某种心灵的神会,其实不过是在相互捧臭脚,自娱自乐。但是,假如上述庄周的思想,被郎心似铁的理工宅剥光所有诗意,只剩下赤裸裸的逻辑,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那我们就会面临这样一个剥光后的捡肥皂问题:在我们清醒时,我们是否能证明我们在清醒状态下,并不是处于另一种智慧生命的梦境之中?
可以明确断言这个问题无法证明,而在后面关于普特南的缸中之脑的讨论里,我们会更进一步展开暗黑流派的脑洞串烧。对庄周来说,他已止步于此,并匆匆得出结论,那就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但对我们来说,也许奇妙物语才刚刚开始:万一我们所有人都是宇宙空间里一只蝴蝶的梦中道具,那该是一件多么悲大普奔的事。
庄周如果能穿越到今天,至少他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科幻片编剧,你看,他又会编故事,又特别有灵气,对宇宙对生命又能看透个底朝天。可惜,他不会穿越,死在了古代,结果现在的中国科幻片,大多都很低格:论科技比不过好莱坞,论才华比不过庄周,于是想来想去,就只好论成本,美其名曰软科幻。
这只宇宙里的那个蝴蝶也一定是做了个恶梦,才会梦见软科幻吧。
所以我只盼《三体》电影赶紧做出来,让美梦成真,让真成美梦。那么,特效导演阿明同学,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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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翟 Mo Di (前468~前376年)
当年有一部电影叫《墨攻》,讲的是一个墨家弟子帮梁王死守城池不退的故事,这部电影我印象很深,倒不是因为刘德华扮演的墨者革离有多帅,实在是因为在古代中国,这种会打仗的知识分子,数来数去就只有墨家兵团了。他们不仅擅长军事学、工程学,懂得机械制造、草鞋编织,还能言善辩,是当时各个国家君王居家旅行保家卫国的首选雇佣兵。这些人不为名,不为利,做好事就做好事,根本不会写在日记里,能和他们比的,想来想去,只有会打仗的柏拉图了吧。
墨翟作为墨家的领袖,还提出过要取消一切特权阶级,让天下所有人都平等的想法。这种朴素美好的只有大脑短路才会想出来的空想社会,在我少年时代,无论是谁提出,谁都是我心中的大神。
但大神很快面临偶像的黄昏。当我长成大叔,多读几遍墨子,渐渐觉得也就那么回事:他们墨家和儒家一样,都太关心这个操蛋天下,甚至还不如儒家:儒家宣扬的好歹还是个正常的社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枯燥乏味,但井然有序。墨家呢,完全是个恐怖的平等世界,那种平等,靠的是天和鬼在压场子,使人恐惧地不得不一律跪下:既然大家都跪下了,都一般高,那自然就平等了。
墨翟为了证明鬼的存在,逻辑上更是烂到家,什么古有圣贤提及过,今有乡亲口相传,天下百姓利所需,故而鬼存在。就冲这三条胡说八道的理由,墨翟身为领袖,绝对要被我弹小鸡鸡。
然而,墨翟留下来的作品,并不是全部出于他本人之手,有不少是他弟子的想法,也塞里面充字数。如果墨翟真的像我们认为的那样杰出,那么上面那个弹小鸡鸡的证明,显然不是出自他手,几番思虑,慎之又慎,我决定把另外流传下来的墨经六篇,当做是他本人的真传。这六篇,对不起我要另起一行写这六篇,以彰显它们的伟大。
这六篇,是古中国唯一拿的出手,可以和古希腊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相媲美的绝品。《几何原本》当然写得比墨经六篇更清晰更有条理,内容也更多,但是,墨经六篇成书比几何原本早了一百年,可能还要多,更何况墨经六篇里还有全球第一个关于小孔成像的光学实验记载,因此我认为,双方在人类文明贡献度上,半斤对八两。
墨子和他弟子留传下来的其他所有篇章,看不看无所谓,但墨经六篇: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必须要看,当然,他写得佶屈聱牙,我看得都面瘫了。
墨经六篇毕竟成书比几何原本早了一百年,而且,墨翟周围也不像欧几里得那边,站满了数学家和懂几何学的哲学家,所以他只能自个儿在劳动实践中摸索,以至于墨经六篇的每一篇内容,都充满了木匠气。当然我们的墨翟的确是个木匠出身,用惯了墨斗矩尺圆规之类的工具,所以他能发现诸如“圆,一中同长也”(圆心到圆周等长),以及说出“直以绳”这样的经验之谈。这类工科狗的学问吧,本该好好打造一下,这样再过一百年,我们也可以有我们用古汉语写下我们自己的几何原本的,但我这是在说梦话呢,真相是我们没有那样发展:当墨翟写下“端,体之无厚而最前者也”之后,就再没人接茬了。这句话是对点的定义,问题很大,根本不能和一百年后的欧几里得的成就相比,欧几里得对点的定义很素朴也很干脆,他认为点就是没有部分,不再可分,但墨翟却是用物体最前端没有厚度来定义,这就比较麻烦,因为这会涉及到无穷小概念,但墨翟那时对此茫然无知。
此后这墨经六篇就再没什么人关注了,连惠施和公孙龙子都没提起过,它仿佛就是古中国唯一一颗闪耀着人类最高智性并且有作者署名的珍珠,却从此堕入红尘,辗转为泥,而留给我们后人所津津乐道的,不外乎是墨翟双手有多灵巧,能设计出桔槔、辘轳和滑车,还会做飞三天三夜也不落地的木头鸟。这些当然都是值得传颂的,可这些和渐渐被遗忘的墨经六篇相比,不过是雕虫小技。
那些整天忧国忧民为帝王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知识分子,统统要为这个重大损失承担责任,有时看着历朝历代那些读书人,不管是书生秀才,还是丞相皇帝,整天价嚷嚷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都替他们感到害臊:墨经六篇都成了绝响,他们还有什么资格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天平?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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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施 Hui Shi (前370~前310年)
论名气,惠施就是比不过和他同时代的庄周,似乎大家都比较喜欢庄周,不太喜欢惠施。可能是因为惠施当了梁国宰相,引起文人普遍的鄙视吧,鄙视国君有眼无珠,为什么不选自己呢。而庄周呢,穷归穷,可是有明星范,会抖骚,会卖萌,相当于那时的岳云鹏,很对古往今来各路文人自视甚高的脾胃。
好在记录庄周言行的庄周弟子,大多不是傻白甜就是呆小萌,所以在他们记录下的某个庄周大胜惠施的辩论故事里,我看到的,却是庄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场失败:
那天,庄周和惠施走到一座土坝上,看到有条傻鱼瞪着他们,两人吃饱饭了没事干,就对着鱼思考。一会儿后,庄周诗性来了,评论道:“鱼儿在水里晃晃悠悠,真是快乐。”惠施当时没觉着有什么快乐,就疑惑得问:“你又不是鱼,怎知道它是不是快乐?”庄周心想你这个死宅男死去吧,讥嘲反问:“你不是我,你怎知道我不知道鱼是不是快乐。”孰料惠施剑出奇招,立即回击:“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感受;你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感受。”说完,惠施倚靠在梧桐树上,看庄周怎么玩。
其实,这个问题就事论事,还是挺好回答的。要是我穿越回去,我就会先一脚把庄周踹河里,空出来的位置让给我,然后我就可以笃笃定定告诉惠施:“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我的感受,而我的感受,恰恰就是知道鱼是快乐的。也就是说,你不知道鱼的感受,并不能推出我不知道鱼的感受,因为我和你,并没有被证明在感受上可以完全等价,或者这种感受可以在我们之间传递。”
但是我们的庄周当时不是这样回答的,他见自己的弟子都在旁边等着记录呢,一时想不出回招,索性脸皮加厚一寸,开始胡搅蛮缠,他回应道:“既然惠施你要这么玩,那我就要翻老本了。刚才你问我从哪里可以知道鱼是快乐的时候,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可见,我赢了。”
面对庄周这个赖皮回答,估计惠施也一下子懵圈了,否则,庄周的弟子们不会就这么如实记下,以证其导师辉煌。其实,这个赖皮回答挺好反驳的,因为“我知道你知道鱼的快乐”,这句话不仅仅可以当做是真的,也可以当做是假的,而惠施恰恰就认为这句话的真值为假,那庄周就不能单方面改变这句话的真值,并自以为战胜了惠施。
惠施什么著作也没有给我们留下,所以我们还是要感谢庄周和他的弟子,至少帮我们收录下了惠施的“历物十事”,让我们得以管窥惠施的超时空思想。在惠施这十条关于几何宇宙论的陈述里,我们看到的第一条就是: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意思就是:最大的将不再有它范围之外的,最小的将不再有比它范围更小的。说实话,以前我读这些句子的时候,觉得挺普通的,但现在想想,霍金的宇宙不就是大到外面什么也没有了么,而普朗克的时空不就是小到里面什么也没有了么。
在我看来,“历物十事”还涉及到了微分与积分,世界坐标系和用户坐标系,时空图与世界线......可能这些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联想,但也可能真的是最早的现代宇宙论的萌芽。总之,这个中国的芝诺+赫拉克利特的混搭纪念版,孤军奋战在一群诗人鹅里,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这事情,怪只能怪惠施那时候,古中国的土地上没有出现欧多克斯,也没出现阿基米德,惠施可能只接触过连作者名字都没有的《九章算术》,结交了一些只会死记硬背墨经的墨家弟子,再加上一个臭味相投的古代小岳岳庄周。再后来,终于陆续出现了一些真正的数学家,但来得都太晚了,刘徽要再过大约500年才来,祖冲之还要晚,贾宪、杨辉、秦九韶更是不要谈了,所以,惠施这些神采奕奕的学说,就这么委屈埋没,成为绝响。
有诗叹曰:香消玉碎佳人绝,粉骨残躯血染衣。古已有之顶屁用,现在没有才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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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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