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哲学课(3)


文/七格

奥卡姆 Ockham (1280~1349年)



奥卡姆留给我们最有名的一份遗产,就是他的大剃刀,俗称奥卡姆剃刀,内容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比如,“本质”这个词,凛然不可侵犯。但它在现实世界中有相对应的事物或现象吗?没有,它只是一个没用的名词,连根毛都算不上,可以剃掉。

就用这方法,奥卡姆剃掉了“本质”、“隐秘的质”、“实体形式”等等赘词。当时可是黑暗的中世纪,这些语词是教会里神学家们论证上帝存在的口头禅。奥卡姆这么撩骚上帝,大家一定会想,教皇咋不叫他上天呢?

原来奥卡姆躲到德国皇帝那里找庇护了。他对皇帝说,你用剑来罩我,我就用笔来罩你。皇帝寻思,嗳,这个生意可以有,就接下来了。那段时间,神权也在和王权的争斗中走向没落,教廷都从罗马转到法国阿维农了。阿维农方面也就顺坡下驴,同意和奥卡姆和解。奥卡姆松口气,打点行李准备衣锦还乡,没想到黑死病来了,他没扛住,挂了。

现在我们说说他留下的这把剃刀。在我看来,这把刀虽然名气大,实操却很不靠谱,就跟德州电锯差不多,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仿佛操刀的吃饱了万艾可,可真要杀人,什么凶器不好用,偏要用电锯?呜哇呜哇冲过来,保不齐摔一跤,锯了自己的小鸡鸡。

所以后来,爱因斯坦给这把剃刀加了一个保护套,那就是:万事但求简,但别简过头。

但爱因斯坦也不是神,他也把握不住这个度。当年写完他的场方程后,他发现不符合静态宇宙观,就加了个宇宙常数,结果若干年后,观测数据表明宇宙在膨胀,于是他又心急火燎把这常数删了,并对自己没有早点用剃刀而追悔莫及。结果呢,再过一些年后,大家发现宇宙在加速膨胀,所以这个宇宙常数还是得有,这回爱因斯坦没有心急火燎再加回去,因为他已经死了呀。
 
也有统计学家搞出了贝叶斯奥卡姆剃刀。这类改良型剃刀能从概率上证明,简单的比复杂的要更有可能,以便让这把剃刀继续有效。比如说,一棵树后面,一边露出奥卡姆的脑袋,另一边露出个奥卡姆的屁股,那么,树后面到底是站着一个活生生的奥卡姆,还是两边分别挂着奥卡姆的脑袋和屁股,中间部分都被美剧《行尸走肉》里的僵尸给取走了?根据贝叶斯奥卡姆剃刀,应该是前一种说法更可靠,因为后一种说法要实现起来太复杂,可能性太小了,所以可以剃掉。
 
但这种改良剃刀的用途是极其有限的。在生活中,只要你有一次失误,你就足够死无葬身之地。比如,当年各种迹象表明,我们应该相信最大的概率结果,即2008年5月12日,汶川不会发生地震,发生地震这种说法,应该剃掉。结果呢?
 
其实,奥卡姆剃刀只是奥卡姆用来在语言学领域里,和一群经验哲学家争辩时,为了删除共相名词对应的实体,而特地制造的一把武器,它基本上是一种怪兽级的魔法攻击,用来对付另一群怪兽级的教士,为的是向他的同行表明,他的语言学规则才是通向上帝的正确阶梯。因此,如果我们想将这把神学剃刀,借用在日常生活中,那真的是要慎之又慎:各行各业的大师们都有一个好习惯,那就是喜欢发表一个包罗万象的公式或句子,比如“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这类,但无数吃瓜群众都有一个坏习惯:想都不想就点赞。

放下剃刀立地成佛,让我们谈谈奥卡姆真正的成就吧。我认为他真正的成就是发展了指代问题。这门学问中世纪独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人类逻辑学的发展长河里,活像独眼巨人的那只巨眼,没人再会主动去提及它,但一旦偶尔被想起,总会让我肃然起敬:这么庞大的一只眼球,掉下来要砸死多少人啊?

指代,指的是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下,某个语词所指向的东西。奥卡姆把指代分了五个层次,想知道“每个人是动物”这句话属于哪一类指代吗?请逐级向下依次索引,历经恰当的、人称的、普通的、模糊的、模糊周延的之后,就会知道,它属于模糊周延可变指代。看得头晕了吗?那你就差不多领略了中世纪繁琐神学的真谛。

奥卡姆在神学领域这样孜孜不倦于语言学逻辑学上的研究,可能是为了警告教廷,不要以为这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这类庸俗的日常经验,在神学领域是得不到应验的:上帝属于先天共相,人类靠自身努力,永远只能得到语言上的后天共相,而这种后天共相,是没有实体对应的,也就是说,人不可能通过钻研神学,到达天堂。多么高冷的领悟。

他没想到的是,他的钻研,直接开启了现代逻辑的量词理论和语境理论。而他的著作《逻辑大全》,则成了我床头必备的催眠用品,而这也是我推荐此书的高冷理由。
 
推荐阅读:《逻辑大全》


叔本华 Schopenhauer (1788~1860年)


 
所有哲学家里,我认为叔本华是长得最像地外生物的,作为天然丑的外星人,叔本华这人名翻译的实在太过风雅,这全仰仗当年译者石冲白的民国范,若今天搁我手上,十有八九要被译作筱盆花,俗是俗了点,好歹符合他作天作地作自己的人生轨迹。

叔本华打小就会在轰趴上作秀,比如喜欢一个人闷窗台那儿不和小伙伴们说话,这个奇特行为终于引来一位绅士的评价:孩子们,你们看,这逗逼将来会是个大哲学家啊。

逗逼长大后,自然就是大逗逼了。他在公开场合和黑格尔叫板,两人同时开课抢生意。说实话叔本华的口才与文思,远在笨口拙舌的黑格尔之上,但德国大学生可能认为,黑格尔那梭子脑袋长得更像外星人,所以全去黑格尔那儿了,结果叔本华的课堂冷冷清清,就跟你开了个微信公众号,发个红包都找不到人抢。

叔本华写的哲学书,虽然厚,但文笔好,可惜在他未出名之前,他的书就是卖不出去。他母亲倒是个写畅销书的能手,一日,这个当妈的嘲笑儿子老写没人能懂的书,当然一本都卖不掉。叔本华反讥,说老妈你写的书真畅销,地摊上都买得到。说实话我很好奇,非常想看看他老妈写的地摊货,因为据说他老妈长得很漂亮的,是个美女作家。可惜,文学史不解风情,只挑名人名著,遂使我与他妈的作品失之交臂。

叔本华终于在行将就木之前时来运转,陷入困境的德国老百姓,一下子发现了整天郁闷个不停的叔本华,原来才是他们的代言人。叔本华早就告诉过他们,世界不过是个表象,真正起作用的是人的意志。

我呸。叔本华的思想如果就这么庸俗,那真的是筱盆花了。逗逼,只是他的伪装,在我眼里,他这本天才之书,不仅是对整个人类自信心的彻底摧毁,更是对人类科学根基的严重动摇,而首当其冲受到致命伤害的,就是物理学。

在叔本华看来,一切物理上得到的定律,都是表象,这些表象看起来都有充分根据,但在它们背后,却有着一种我们人类永远无法揣摩的意志,在毫无缘由地操控一切。这种意志,深不可测,却又无处不在,它浸入我们身体,我们却找不到其背后动因:万般无奈之下,尝试从热力学上去概括它吧,却发现其弥漫在整个宇宙,要做成孤立系统谈何容易。总之,一切我们自以为是找到的表象,无论是爱因斯坦的宇宙常数,还是牛顿的重力加速度,都很可能被它忽然推翻,因为我们只是截取了时空中的一小段数据,就自以为从中发现了很多重要的常数。但实际上,这把一切的背后,都有着它。它喜怒无常,它来去无踪,它人神共愤,它还从不交税。

人生无常,宇宙无常,意志无常。

面对种种不确定带来的痛苦,叔本华给出的药方,是让我们去从事艺术工作,尤其是去听音乐,从而依靠直觉,通过音乐这种最高等级的表象,来与这种神秘的意志发生对接,但我想着这怎么可能呢,有序化的表象和无序化的意志,怎么可能存在接口?我们怎么可能创作出一首恰当的噪乐,并从中感受到来自宇宙深处的意志?如今是有不少先锋的音乐家,在创作各种很难听的噪音作品,但我觉得他们越是努力,越是南辕北辙。还不如上一次洗手间,聆听一下抽水马桶工作时发出的音响:如大漠孤烟,如长河落日。要说这也许体现了宇宙深处的意志,我信。

为了让愚蠢的人类能买他的书,接受他的观点,叔本华将上述可怕的思想,隐藏在他描述的种种世俗体验中,弄得好像他真的是想人类所想,急人类所急一样。仿佛如此一来,他也算是来自地球的男人了。拜托,你长得这么像马云,蒙谁呢。
 
推荐阅读:《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


斐洛 Philo (前30~40年)


 
有种哲学家,他们比神棍更粗更长更黄暴,我管他们叫神柱。

西方哲学史上大约一共有三根神柱:斐洛、奥古斯丁、阿奎那。在斐洛之前,哲学还没成气候,在阿奎那之后,科学开始成气候,中间这段时间,基本就是靠这三根神柱,将宗教高高顶起,庇护着哲学和科学的成长。数典不能忘祖,过河不能拆桥,我们就先来看看亲爱的斐洛大人顶得咋样吧。

斐洛呆的城市,叫做亚力山大里亚。那地方在当时可算是国际化大都市,非常像纽约,有点像上海,一点不像北京,不是看不起北京,是北京没港口,看得起你也轮不到你。斐洛就在一个多元化国际化的环境下成长,那时候如果开个国际学校双语班,教的一定是希伯来语和希腊语。斐洛对希腊哲学中的理性神学,以及希伯来的犹太教思想非常熟悉,两相交融,阴阳调和,天打雷劈,斐洛长大。

斐洛认为,犹太教里的摩西,和希腊哲学里的柏拉图,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上帝很爱打架,也很爱大家,为因材施教,上帝采用了双语版本,用以教化不同民族。只要我们从希腊哲学和犹太教义的字面背后,用寓意解经法,一点点地去找,就一定能找到上帝当初早就挖好的一个又一个的坑,跳进去吧,愚蠢的人类,你们还犹豫什么。

让我们跟着斐洛一起去看看,上帝当初在圣经里,到底都挖了些什么坑。

在创世纪这一章,上帝吩咐亚当,园子里所有果子都可随意吃,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千万不能吃,一吃就狗带。斐洛分析道,既然园子里所有果子都可以吃,说明善恶树并不是种在园子里,因为善恶树要是也在伊甸园里,那就不是所有果子都能吃,上帝的吩咐就前后矛盾了。---斐洛的逻辑链真是好阴暗好完整啊,换那些因信称义的神学家,谁会像他这么顶真啊?——那么,善恶树既然不在园子里,那就只能在园子外,可是,园子外的果树,怎么才能让园子里的亚当,吃到它结的果子呢?难道善恶树上的果子熟了,会长出翅膀飞进来吗?斐洛可没我这么有想象力,但他也是很聪明的,他论述道:本质上善恶树不在园里,但潜能上善恶树在园里,这好比蜡块上留有印记,但本质上,造成印记的那块原物不在蜡块上。

原物、蜡块、印记,由着这些线索,我们又一次看到柏拉图的降维投影大招:亚当啃到的不是善恶果,而是善恶果投下的影子。不算时间那一维,善恶果如果是四维空间的,那么投影下来的三维善恶果,的确是三维空间的亚当吃得下的。你们看,索恩在电影《星际穿越》里,费尽口舌将物理学家卡鲁扎的五维时空世界,转换成大众看得懂的电影镜头,却没想到,斐洛早就把该镜头的分镜,在创世纪解说词里准备好了。

斐洛另外一处精彩解经,是他对上帝如何造女人的阐述。创世纪里记载,上帝等亚当睡着了,就取下他的一条肋旁,造了夏娃出来。斐洛写道,很多人一定会想不通啊,一根男人的肋骨就能把一个女人造出来?就算是笃信上帝的子民,圣经读到此处说不准也会犯嘀咕:这也太扯了吧?斐洛注释道:请听我解释。这个亚当呢,不是那种用尘土捏抟出来再吹口灵气造出来的芸芸众生,而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制造的,是一种理智,一种还没有被肉体囚禁的神的子集,所谓躯体上的肋旁等等,都是比喻,比喻理智就像一团可以变形拓扑的生命,可以分离,可以生长,可以思考,可以行动,所以它能再造一个叫做夏娃的女人。换用今天的生物科学语言,就是干细胞也能造人!怎么样,诸位细胞生物学家的膝盖何在?:-)

斐洛还有其他各种奇葩思想,包括将毕达哥拉斯那些神神叨叨的整数,结合进创世纪的头七天,分别说明这些数字各自的神圣意义。他还一本正经认为,第一代人类是最赞的,因为他们最接近上帝当初的想法,后面就一代不如一代,因为离上帝的初心越来越远。想想也是,到今天,也就是人类以自己为中心在自卖自夸,认为我们正一步步走向更高级的生命形式。虽然现代医学已帮助无数产妇躲过了鬼门关,也让无数新生儿不再因疾病而夭折,但是,同时男性精子数量和活力也都在严重下降,女性也越来越不孕不育,活下来的孩子这过敏那忌口的越来越多,难道这些真的仅仅是我们人类在进化道路上付出的代价,而不是整个进化方向就是错的?或者,根本就没什么进化,只是徒然地在跟着环境进行毫无目的的演化?每每想到这一层,再对比斐洛的观点,我也只能靠多吃点荤菜,来提醒自己已在食物链最高端,别想太多,知足常乐吧。
 
推荐阅读:《论<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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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七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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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动画编剧,长跑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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