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利特 Heraclitus (前544~前484年)
如果说先前提到的泰勒斯是把水当做万物的祖宗,那么,这位赫爷爷就偏生要对着干,决定把水踢了,改成火。不过他的火是循环复生的:火灭后生气,气灭后生水,水灭后生土,土灭后生火,嗯,古希腊的五行相生,总觉得味道和咱中土的不太一样。就跟那意大利的饺子,说是说饺子,一口下去,满嘴芝士,说好的白菜猪肉呢?说好的韭菜鸡蛋呢?
赫拉克利特和泰勒斯不同的是,他生的晚,所以可以看得比较透,想得比较深。他认为,在火之后,还有一个祖宗的祖宗,那就是逻各斯。这个逻各斯理解起来相当麻烦,如果要强行解释的话,可以把它看成是无数盲人所摸的那头象:盲人无论对所摸到的情况掌握到何种精细复杂的程度,也无论他们互相之间争吵到何种地步,那头象却始终万变不离其宗,保持不变,它只是把盲人所能理解的知识,毫无差错地传达了出去,但盲人们想要靠接受到的知识,还原拼出那头象的全部面目,却是困难重重的任务。逻各斯,就是赫拉克利特的那头象。
赫拉克利特是个贵族,但就是对世俗政权没兴趣,把王位朝他弟弟一扔,然后离群索居,他看不起毕达哥拉斯、赫西俄德以及克赛诺芬尼,认为他们就是知道分子,而他自己才是知识分子,才是理解逻各斯的不二人选。所以他平时只和孩子们来往,认为他们比知道分子智慧多了。
赫拉克利特的文章,就跟中国那些古文大师一样,写出来的作品特别费解,比如他那些著名的河流比喻,原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当他们踏入同一条河流,不同的水接着不同的水,从其足上流过。拗口吗?那再来一句:我们踏入又并非踏入同样的河流,我们是亦不是。
此外,他还有一些关于上山下山的句子,读起来也一样晕头转向:上升和下降之路,是同一条。
有人说赫拉克利特是辩证法的祖师爷。我不同意。作为一个能发现不断生灭循环的火之背后还蹲着逻各斯的哲学家,绝不会在河流比喻或道路比喻上栽跟头,一头掉进辩证法的灰渣渣里。不,赫拉克利特没那么蠢,辩证法只是他的表象,这个来自以弗所的贵族,早就看破红尘,他连毕达哥拉斯他们都看不起,怎么会看得起比毕达哥拉斯还不如的辩证法?
赫拉克利特其实在河流比喻里想要表达的意思,往形而上去看,是一个本体论的相对主义表述,往形而下看,就是一个寻找不变量的努力:每一时刻,流过足面的水,的确都不再是同样的一份水,但是,它们都属于同一条河流,所以可以把它们看成是性质一样的体元的集合,从而抽象出背后的逻各斯,比如高斯定理。同理,也可以从他后一个关于道路的比喻里,看到格林公式的胚芽:作为路径积分,不管你上山还是下山,反正积的都是同一条路径,只是方向相反。
我觉得近现代很多数学和物理上突破,都可以回到古希腊哲学那里,从泰勒斯、阿那克西美亚、赫拉克利特等等他们提出的各种最素朴或最艰涩的奇思妙想里,找到灵感,而不是看来看去,只能看出个辩证法。辩证法对人类文明的推动,基本没起过什么积极作用,因为从它那里得不到分析解,也得不到数值解,最多得到一些文字绕口令,什么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上升,说得好像是一群精子在奋勇朝前。这类绕口令,什么本钱都没有,就是个要饭的,我觉得在哲学上,总是问一个要饭的要饭,是不体面的。
来,还是让我们默写一遍一般形式的高斯定理吧,无论你是否会看晕,它都是哲学家应当尝试去走一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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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泰戈拉 Protagoras (前480~前411年)
Ο άνθρωπος είναι το μέτρο για όλα τα πράγματα, για όσα είναι για το πως είναι, και για όσα δεν είναι, για το πως δεν είναι。
感谢翻译大大,让我明白,上方高能的古希腊文说的是: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
在哲学倾向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是同一战壕里的,而赫拉克利特则和普罗泰戈拉站在了一起,双方哲学上最大的分歧,就是苏格拉底认为,像美德这种知识,没法教学,更没法收费教学,正确的做法只能像他那样,去启发那些有美德潜质的年轻人,将美德自己生产下来,所以苏格拉底把自己比作助产士。但普罗泰戈拉却觉得,美德也是可以传授的,并且还是可以让对方终身受益的,因此作为一种交易,他收取高额报酬,当然是天经地义。
就为了这点糟心事,一天早上,一个年轻人兴冲冲把睡得四仰八叉的苏格拉底叫醒,大致意思就是不好了普罗泰戈拉那冤家杀到城里来了,你老人家还不赶紧披挂上阵把他砍了?苏格拉底还没睡醒呢,当然不想对仗,但架不住年轻人起秧子,只能睡眼惺忪地去了。然后两人当着全希腊可能颜值最高的美男子兼军事天才阿尔基比亚德斯的面,唇枪舌剑,但又不失礼数,针锋相对,但又不断自我否定,将这个问题争论到了一个双双同时破产的境界:苏格拉底自己发现,辩论到最后,他坚持的反而是普罗泰戈拉的观点,就是美德这类知识,应该通过后天学习获得,而普罗泰戈拉反而认可了苏格拉底关于美德天然不可传授的立场。对于这样的辩论结果,我只能说,古希腊哲学家太无敌了,只追求真理,无所谓立场,这份坦荡胸襟,是脑袋决定屁股的真实写照。
不过真的细究起来,苏格拉底反而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些。当普罗泰戈拉用他的修辞术,说了一段也不怎么精彩的发言后,苏格拉底就坐不住了。那段发言,其实也没什么,大意就是有益还是有害是相对的,比如粪肥如果施在根部,对所有植物都是好的,但若把它施在叶子或幼苗上,就会完全摧毁植物,等等。关键是这段发言,博得美男子阿尔基比亚德斯等不少围观者的掌声,我觉得这是让苏格拉底顿时就沉下脸不干的原因,苏格拉底耍脾气,说普罗泰戈拉你话说太多了,我记不住。然后他就转身要走。
当时周围人也是知道怎么挽回苏格拉底面子的,都是情商高的主啊,顿时各种劝,各种拉,苏格拉底的傲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觉得自己在一群美男子面前也是够了,就又留下来继续辩论,但他要求普罗泰戈拉别再长篇大论,人家也答应了。可好,后面苏格拉底自己开始滔滔不绝,在关于智慧、节制、勇敢、正义和虔诚是否是同一对象不同面的这个论题上,他纠缠在名词的具体使用上,试图用擅长的不断诘问方式,将普罗泰戈拉导入自己设计的逻辑圈套里,但普罗泰戈拉轻而易举就跳了出来。接着苏格拉底又进入讨论善和恶、快乐和痛苦,结果发现用计量的方法可以规范人们的行为,让人们趋利避害,形成美德,而这恰恰意味着必须通过后天学习。
最后,苏格拉底草草收兵,我估计普罗泰戈拉年事已高,这个时候也已精疲力竭,于是双方互相唱个喏,各自散去,这场辩论就此结束。说实话,我认为是苏格拉底输了,但追求知识的人并不在乎输赢。
在柏拉图眼里,普罗泰戈拉这个智术师,是他遇到过的最危险也是最精巧的敌人,因为普罗泰戈拉所坚持的相对主义,绝非赫拉克利特的后继者们可相提并论。那些后继承者,无非就是巧言如簧,两面都光,抛弃赫拉克利特万物流动中唯一的不动点逻各斯,大大咧咧进入怎么说都有理的厚皮境界。但普罗泰戈拉不一样。他很清楚世界虽然是独立于观测者的,但却是只能通过观测者来呈现,因此,观测者参与决定了世界的呈现方式,面对不同的观测者,世界会呈现不同的容貌。如果想要在不同的容貌之间,找到相一致的地方,那除了做整体分析之外,也可以做局部分析,总之,不需要客观主义的那套条条框框,相对主义依旧能建立起一定的客观标准,并且这个标准是流动的,也不存在自我反驳的逻辑死穴,总之,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以及后来无数客观主义哲学立场的哲学家,他们烧脑想出的一切反驳,面对普罗泰戈拉的局部流形相对主义,都只能是无功而返。
而想要反驳这种奇特的相对主义,我建议今后年轻的哲学家们可以学一下外微分运算和里奇张量分析,看看它们如何在整体变换中失效,不得不借助其他工具才完成流形整体性质的分析工作。他山之玉,可以攻石。只跟着文科教授后面学哲学,哲学就要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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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斯多德 Aristotle (前384~前322年)
亚里斯多德是柏拉图的得意门生,跟着柏拉图在阿卡德米学园学了二十年,所以对柏拉图的感情很深,但又不盲目崇拜,他曾说过:“柏拉图乃我亲,真理更是亲上亲。”当然,原来的希腊文是又香又长,后来几经转折翻成拉丁文,就节省了很多字,成了‘Amicus Plato,sed magis amica veritas’,翻成中文再绕一下,又成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不过,参照原文以及拉丁文,我觉得还是翻成我上面写的那句,更加贴近亚里斯多德的原意。
由于亚里斯多德的名声如日中天,最终导致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请求他来当自己儿子亚力山大的老师。这个事要让孔丘这边知道,一定会捶胸顿足,他也曾精通六艺,也曾让鲁国大夫送来两儿子当学生,但他就是与帝师失之交臂,齐景公不要他,鲁定公不要他,后来其他各国国君也都不要他。不过就算他运气好,当上帝师,他除了会教人家周礼,还会教些什么呢?相形之下,亚里斯多德能教的可就多了去了,从逻辑学到物理学到天文学到生物学,基本就是个开挂的师霸,尤其他教亚历山大的修辞学,相当有实战价值,照着练,估计人人都能练成奥巴马。
亚里斯多德平时爱打扮自己,俗话说得好,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着亚里斯多德一身漂亮毛发,在当时绝对属于视觉系杀马特。不过,这个杀马特在学术上也一样杀马,如今小学生都知道的形式逻辑里的三段论结构,就是以他为集大成者。不过作为一个古代大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开山怪,他也不可能样样都神机妙算,比如他断定“自然厌恶真空”,在今天就一直被中学物理老师吐槽,因为用托里拆利的实验,就是让装满水银的一根玻璃管,开口的一端竖直插在装了水银的盆子里,可以看到水银柱会因为自身重量往下掉,但会维持在760毫米的高度,而760毫米以上高度的玻璃管内,就是真空。如果亚里斯多德说的没错,这段玻璃管的真空就不该出现,因为它害怕自然,怎么敢光天化日现身?
但我还是觉得,亚里斯多德这个断言虽然不完全正确,但很萌,而且在760毫米水银柱之下,自然不还是在厌恶真空,试图将其驱赶到760毫米水银柱以上的地带吗?总之,我喜欢这样拟人化的物理解释,就像动画片一样,一个叫自然的小姑娘,特别讨厌一个叫真空的小男生,认为他穷的什么都没有,但终有一天,小姑娘发现,人家可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因为人家拥有真空零点能,只是平时比较低调,不让她看到罢了。
亚里斯多德成年后返回雅典,建立了他的学院,史称:“逍遥学派”。这个学派地理环境优越,在雅典城外东北部的一片树林里,有不少可以边走边谈的林荫道,想来那里气候又好,大家光着脚或穿着凉鞋,三三两两,谈论着各种学问,何等高大上。相形之下,那个春服既成的孔丘,就知道带着好基友一起去洗澡吹风唱歌,雅是雅了,可完全没一点智力上的追求啊。
尽管亚里斯多德以逻辑学著称于世,但我还是想重点说说他的伦理学,这么做的一个主要理由是,借此再贬损一下孔子的中庸之道。因为亚里斯多德也推崇中庸,但此中庸非彼中庸,在我们孔子那里,中庸的重点是合,天道与人性、喜乐与怒哀、知识与行动、大叔与萝莉,全部二一添作五,混成一股元气分不出彼此,然后,儒家以决绝的意志坚守这种合,不偏又不倚,一成不变。
说到这里请允许我插个弹幕:认为中庸之道就是没有立场没有主见是不对的:相反,真正的中庸之道,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儒家虽然在哲学上被我拿来当炉渣,但在品性与风骨上,那些刚烈不降的儒生,是相当令我敬仰的,他们全是三昧真火练就的炉丹啊,宁死不降,嘎嘣脆。
然而,在亚里斯多德那里,中庸的重点就不是合,而是分。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在一个变动的范围内寻找极值,它是可以通过和范围两端进行比较检索的,并且这个极值还有可能是求不到的,是无解的。为说明后一点,亚里斯多德举例到:神话里,奥德修斯曾被警告说,在斯库拉可怕的海兽与同样可怕的卡律布狄斯漩涡之间,是没有中庸之道可选的,他必须在两条死路里选一条走。
可见,亚里斯多德的中庸,更像是一种函数极值求解,而不是如孔子那样,是求个统计分布上的中位数,或者均值,数学模型不一样,导致他们对德性的追求手段也不一样,导致他们各自的后人,在伦理学、政治学、教育学上的差异也越来越大。这两种不同的伦理学模型,在当时很难说孰优孰劣,但我是一个喜欢用成败论英雄的人,一个乐衷于追逐各种低级趣味的人,当我看到在今天,孔子学院渐渐成了一个笑话,诺贝尔奖菲尔兹奖却如日中天,我当然会觉得,亚里斯多德的中庸才是好的中庸。
这就是为什么我把孔丘远远踢走的原因。当然你可以说,出气怎么能出在我们伟大的孔夫子身上呢?你说的对,可能是我对孔夫子误解太深了,不过好在孔夫子自己说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也就用这句话暂且宽慰自己吧。
最后的补充:上面配的这张肖像画,因为画的太抽风了,没什么人认得出来,所以我不得不贴上原图,并解释一下,原图是拉斐尔的《雅典学园》里的局部,亚里斯多德和柏拉图两人正在谈话,我把亚里斯多德单独截图出来,然后就在photoshop里,把他给处理成一系列可以求极值的圆锥曲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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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哲学课(4)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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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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