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乌冬的孕期专栏《海象日记》从她怀孕的第22周开始在ONE独家发表。
9月21日,在乌冬怀孕的第39周,她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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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57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葬礼过后,冬天来了。舅妈送来自己种的番薯、玉米,自己采的菱角,还有一只鸭子。舅舅家在乡下辟了菜园与河塘,出品丰盛。往年也会捎些土产来。只是往年的鸭子是生的,今年的鸭子是熟的,炖了一大碗。我和阿尔两个人,足足吃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碗里只剩下鸭掌、鸭脖子和鸭头了,都是妈妈爱吃的部分。我不想吃,也不想扔,只好拨弄着一块骨头和阿尔说,今年的鸭子是做好的,是因为妈妈不在了,他们怕我自己不会炖。
妈妈的死就像一小管黑色的墨水,无声地滴在我的墨水瓶里。我的生活从此从粉红色变成鲜红色,从嫩绿,变成深绿。我知道许多水果是这样成熟起来的,没想到人也是如此。
我的针灸医生甚至夸我变得勇敢,不像以前那样怕痛了。我照照镜子,看见自己长着一张静止的脸。
静止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现在的脸看起来就像一个钟表的表盘——分针和秒针仍在孜孜不倦地转动着,让你轻易读出现在的时间——但是你知道,时间对于钟表本身来说是毫无用处的,只是一种无聊的轮回。
我努力用我的脸,展示出喜、怒、哀、乐,甚至故作姿态地演了一下“大惊失色”。但是我知道,情绪对于我现在的这张脸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我以为我在温柔地微笑,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只是抿了抿嘴唇。
我不是不怕痛了,我只是正在失去痛的表情。
我不总是选择逃避,偶尔也选择静止。大概和那种受到刺激就原地装死的羊差不多吧。
当然,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得早一些,我也许能在和医生谈话的时候看起来更冷静一些,也许能在妈妈面前忍住泪水。
但是偏偏等到婴儿出生以后,偏偏在最需要用脸部传达爱意和安慰的时刻,我才开始变得面无表情。
天气不那么冷的一天,我和阿尔带着女儿去西湖边散步,互相拍了一些照片。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彻底失去表情了。或者说表情变得非常混乱:在一张照片里,我抱着女儿,一边微笑,一边皱眉。女儿在我怀里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我问阿尔:我在生活里一直是这样吗,还是只有在照片上是这样?
阿尔回答说:是的,不是的,我不知道。
那么我就知道了,我一直是这样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一个著名的“静止脸”实验。一位母亲突然在和婴儿的互动之中停止反应,用木然、呆滞的表情回应孩子的所有举动,孩子先是通过大叫、挥手、指向远处等等方式试图引起母亲的注意,在得不到回应之后就立刻陷入无助、焦躁之中。实验表明,母亲(主要照料者)的情绪会极大地影响孩子的情绪,而冷漠对孩子产生的负面影响往往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
我合上书,恐慌极了。我可以把对女儿的爱意写在文稿里,却无法把它写在自己的脸上。
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很爱她,却做不出爱她的表情。
我的朋友、表姐、钟点工阿姨甚至是路人都能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用温柔的话、活泼的语气逗弄这个可爱的婴儿。我在旁边看着,听着,心中只剩惭愧。
待他们都走了,我努力学着他们的样子,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或是“碎碎念”。但是我的小婴儿,并不像看他们那样看我。是啊,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都只感到尴尬,而非真诚。我看见照片里自己似笑非笑的脸,就像一张打多了肉毒素的脸,嘴角的肌肉是那么僵硬。而我所讲述的,不过是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从不涉及我的内心世界。毕竟一个孩子,永远能看穿妈妈佯装的快乐。
后来,我有意无意地把白天照看孩子的时间交给阿尔,好让他多给女儿传递一些快乐的情绪。而我则躲在半夜三更给她喂奶。毕竟半梦半醒之间,她看不清我可怕的脸,沉默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在黑暗中,我抚摸着她的小手:
你会害怕吗,我的宝贝。当我抱着你,注视着你,却又和你无话可说。
你会失望吗,我的宝贝。当我想要对你微笑,却又看起来那么虚伪。
对不起,我的宝贝。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仅仅是忍住痛苦,已经花完了所有力气。
想着想着,又面无表情地流出眼泪。
再后来,具体来说是在十一月十四日傍晚,一个普通的傍晚。阿尔抱着婴儿,翻开一册绘本。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并随时准备好拍下温馨照片。
婴儿用一对乌黑的眼睛盯着我,突然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真正的微笑。
我哭了。一边哭,一边笑。
乌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