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故事，这是宇宙——空舟禅师
1
已经三天了，如今的医学水平不会出这样的失误。
这个叫闫向峰的老头儿三天前就该过世了，澈丹也早该给他超度完回到奈何船了。
因为如今的医学水平不会出这样的失误，请澈丹来的银河制药公司地球区第六探索舰队五号巡游组的编号为8060的飞艇随队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澈丹打断闫向峰的讲述，“老先生，您喝口水，我去上个厕所。”
“好好，小师父”，闫向峰精神依然矍铄，“快点回来呀，最精彩的部分马上开始了。”
闫向峰正在给澈丹回忆他的一生，三天了，刚讲到他如何成为银河制药公司地球区第六探索舰队五号巡游组1470号飞艇的探索员，确实，最精彩的部分——关于他如何困在那未命名星球上三十六年无人知晓的故事——还没开始讲。
“医生啊”，澈丹来到医生的船舱，“要不你再给他体检一下？我看他没事儿啊！”
医生：“不可能啊，我们银河制药公司用的都是我们公司自己的医疗器械，怎么会测不准，你放心，闫老先生肯定马上就会离开我们了，采访都推掉了，只有你和你师父才被允许接近他。”
澈丹：“你看我师父接近他了吗？”
空舟一直在跟艇长喝酒，打听银河制药公司历史上的医疗事故，了解不合规的药物流向了哪些星球，那里应该会有不少生意。
奈何船是三天前接到的工作，8060号飞艇邀请空舟澈丹登船，为老员工闫向峰超度，说是在带他回地球的路上发现他生命垂危。银河制药公司是个大公司，大公司对待员工是充满人性关怀的，每一个小飞艇的艇长在上任前都要经过一年左右的人性化培训，其中一堂重要的课是，在航行途中有船员要死，千万就地办理葬礼，拍摄全过程，最后有证人可以证明死因，然后将尸体火化，不要给公司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闫向峰并不是8060号的船员，是8060号飞过一个无人知晓的星球，收到了求救信号，接上了失踪三十六年的1470号船员闫向峰，信号也是从坠毁的1470号飞船上发出的。
“他是怎么掉在那儿的？”
空舟喝好了，问了澈丹一个问题。
澈丹：“他还没说啊。”
空舟径直走向闫向峰，“就是你快死了对吧？”
澈丹虽然被闫向峰烦了三天，但是很过意不去他被自己的师父这样问。
闫向峰倒是不怎么介意，点了点头。
空舟：“你快讲吧，怕你讲不完就死了。”
“不会的，我就是等你呢，这些事儿啊，我怕小孩儿听不懂”，闫向峰说完，澈丹觉得自己真是多余同情他。
闫向峰：“那我就接着讲了啊，给你们讲讲最辉煌的三十六年。”
澈丹还没意识到他将听到的是多么悲伤的故事。
2
坠毁纯属意外。
闫向峰刚刚变为艇员，他不是个优秀的驾驶者，在为银河制药公司在宇宙范围内搜寻药物原材料的事业上，他一直没能添砖加瓦。值得一提的是，不同星球间沟通必不可少的多言草就是银河制药公司发现的，那是201号艇载入史册的发现，使银河制药公司即使多年没有新产品，也能在股市上实现市值连年翻倍。
1470号是个小艇，是上三代的产品，那种艇只能搭载两个驾驶员，那天闫向峰的搭档因为帮公司试吃新药住了院，就只有闫向峰一个人飘在太空中。
太空中，闫向峰发现了那颗没有名字，没有人类探索记录的星球，决定去看看，决定试试能不能发现像多言草一样足以改变人类、公司和自己命运的药物。
然后他就坠毁了。
什么意外都没发生，他就是不擅长驾驶。
醒来后闫向峰发现周围很多人，但并不是人类，虽然长得很像，可比人类更高大，更漂亮。
借助多言草闫向峰很快明白，当地有文明存在，发展程度还不是很高，大概相当于人类在20世纪中晚期的水平，这里是一间落后的实验室。
发展程度不高的文明，就像当初发展程度还不高的人类一样，还有着好奇心。闫向峰听出来，他们打算解剖他。
这个星球的人似乎有三种性别，这在宇宙中也不奇怪，提出这建议的是个雄性，一个雌性提出了反对，那个女的名字听起来大概是YV。
“我不知道别的国家有没有得到过外星人样本，至少情报部门没有确切的消息”，YV 声音冷静，“如果这是我们人类得到的第一个外星人，那他活着比死掉有更大的价值。”
闫向峰非常感激 YV，这份感激之情，在日后还会起一些变化。
闫向峰：“我当时特想告诉她，我活着其实也没什么价值。”
澈丹不愿意搭话，几日相处，他已经知道闫向峰有一大堆准备好了的话想说。可是不搭话闫向峰也要说。
闫向峰：“我跟你们说，我以前在银河制药公司，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职员，我开着1470号飞艇，坠落，我的通讯系统曾经自动报警，三十六年，没人找我。你说我有没有价值。”
空舟：“没有。”
闫向峰还是没有感觉到冒犯，反倒是遇到了知音一样点头。
3
当地科学家们密集开会，同时也实时监测闫向峰，把他放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里，没有给他穿任何衣服。
闫向峰尽最大努力保持礼貌，可还是没忍住排了尿。
科学家们缜密化验，还没来得及给出结论，闫向峰就尿了第二泼。科学家们再不懂科学，也能猜个大概。这里的人跟地球人构造差不多。
很快玻璃房里装了马桶，不是抽水的，闫向峰的排泄物都会被拿去化验。
闫向峰：“你们能明白那种感觉吗？那种连你的屎都要给这国家最厉害的科学家亲自检验的感觉？”
澈丹：“我不大想理解。”
这儿的食物跟地球上的东西也没太大不同，不大好吃，但比银河制药公司发的太空营养食品强很多。闫向峰吃了两顿，难免还是会有点水土不服，拉了几天肚子，那几天看着科学家以同样的慎重对待他的排泄物，他心中有愧疚，也有得意。
闫向峰的飞艇是 YV 负责检查的， 没费什么劲，YV就看出闫向峰，和他背后的文明，比他们先进得多。YV提出建议，给闫向峰穿上衣服。
YV：“如果这个外星人的母星有人来找他，我们谁都不希望人类是因为偷窥他人裸体而被毁灭的吧。”
多年后闫向峰才知道了自己得以穿上衣服的这一理由，搂着裸体的 YV，他对她说，“你多虑了。”
科学家们很快把注意力从闫向峰的排泄物上，转移到了他的智力上。YV 有种感觉，闫向峰能听懂他们说话。
YV 用非常科学的方法求证了一下。
YV：“你能听懂我们说话吗？”
闫向峰双手拍了两下，通过几天观察，闫向峰发现这是当地人表达“是”的身体语言。“否”要拍六下。“否”的表达是观察了一段时间才学会的，这地方的人讨论问题特别快，很少有异议，但闫向峰能听出来，不是没有异议，是没提出来。这复杂的肢体语言没被时间淘汰，“否定”的几率却被淘汰了。
YV：“为什么？”
因为多言草，可多言草马上就要失效了。闫向峰没法用拍手表达这么复杂的事，当地人的语言他还没学会，他能做的，只有表现出焦急的情绪。这份焦急YV 读懂了。很快，玻璃房里送来了很多很多字典，书，各种各样的视频资料，音乐，当然还有一台电脑，造型有点像电话。
一天后，YV 来探望闫向峰，他对她说了一句，“谢谢。”用的是当地语言。
三天后，闫向峰对科学家们说，“能不能，不要再住在玻璃房里？”
这是个十分合理的要求，只是一直被忽略了。
闫向峰被转移到一个正常的房子里，有客厅，有卧室，有厕所，而且马桶是冲水的。
闫向峰继续学习，YV 被安排为他的老师，先教语言，再交流一些数学，物理，化学之类的知识。YV 从他飞船的配备和先进程度推断，这个人一定是个科学家。闫向峰不是科学家，他只是一个银河制药公司的普通员工，按照员工手册为公司创造利益，他的工作既不需要创造性，也不需要懂数学和物理，只需要每天按时汇报，领取新的任务。
员工手册上把不按时汇报的后果写得极其严重，会开除，罚款，承担法律责任。闫向峰自从坠毁后就没联系过公司了，他也不知道这些可怕的惩罚都发生了没有。
闫向峰：“我前两天问了问，档案里都查不到我了，什么惩罚都没有。倒是还能查到1470号飞艇，那是公司财产，我是公司前财产。”
澈丹：“那他们怎么还愿意雇我们替你做超度。”
闫向峰：“我在闫向峰星呆了三十六年，好歹也发现了一些对公司有用的东西，值钱的。”
为了纪念闫向峰，更为了让银河制药公司看起来充满人性，与探索宇宙不畏牺牲的壮丽感，那颗星球被命名为了闫向峰星。银河制药公司买通个行星的名字还是不费什么劲的。
闫向峰的故事还没有传遍宇宙，也没有媒体来采访闫向峰，是因为银河制药公司的公关部门策划了周密的传播规划，启动节点是闫向峰死后，据说这样风险最低，传播最快。
当然，对外给出的理由是，“最后的日子，这位为了人类的探索事业，为了银河制药公司奉献一生的老人，应该平静地离开。”
4
人类虽然一无是处，可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一年时间，闫向峰就能熟练跟当地人交流，基本了解了他所在世界的情况，而多言草早就失效了。
这一年闫向峰都住在那个基地里，他的存在是该国最大的机密。以前这个国家也发现过一些陨石，奇怪的金属，甚至还拍到过一个佛头样子的飞船照片，但这些跟闫向峰比起来，都是垃圾。
闫向峰的身份也在转变，从最开始被研究的外星人，慢慢变成了一个有很多知识的外星学者。
差不多一年半的时候，YV 告诉闫向峰，“不知道你们那个叫地球的地方是什么规矩，我们一个国家最大的老板、领导，我们称为总统。明天，我们总统要来看你。”
总统早就知道了闫向峰的存在，也早就想来看看这个外星人，可是现实世界的战争、选举，显然比满足好奇心更重要。另一方面，科学家们也不敢冒“外星人突然攻击总统导致世界大乱”的风险。
如今时机成熟，会谈气氛融洽，闫向峰太知道该怎么跟领导说话了，他在地球上遇到的人，多数都是他的领导。
总统也给予了闫向峰足够的尊重。
闫向峰：“他居然向我请教我们地球的政治制度。”
澈丹：“你怎么说的？”
闫向峰：“没说太多，就算不在地球上，也觉得不该多谈政治。”
空舟：“澈丹，你要多跟他学学。”
闫向峰只是说了地球上不同国家有不同的制度，各有优点。总统拍了两下手，“我们的情况也差不多。”
总统走后闫向峰又在基地生活了四年，这期间他不断学习，也给大家分享一些高明的知识，比如教会大家打篮球。
这四年里，总统又来过几次，跟闫向峰聊过很多。
澈丹：“都聊什么？你也给人家讲你从小到大的事了？”
闫向峰：“怎么可能，我在闫向峰星上的身份，是全人类联合政府事务长，及地球第一探索舰队舰长。”
澈丹刚想说你怎么撒这样的谎，就看到空舟在旁点头，确实，他这样说再正常不过。
闫向峰也是在这四年里跟 YV 走到一起去的，两人如何相处，有没有孩子，这些问题闫向峰罕见地没有炫耀，澈丹也不再问。从闫向峰的讲述中，澈丹能听出他还爱着那个外星雌性。
转变发生在第四年，闫向峰的存在，被全世界知道了。
5
总统要竞选，在即将失败的最后关头，公布了闫向峰的存在，并称闫向峰带来了外星极先进的科技和制度，而自己是他唯一愿意交流的对象。
总统：“我不是为了自己当这个总统，我是为了我们全人类的利益。”
这些话不论真假，闫向峰都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说，他不明白的是，总统为什么这么自信，他会顺着他的口风来。
YV 解答了这个问题，“总统答应了我们，竞选成功，我会成为国防部长。”
闫向峰：“好。”
YV：“那样我就能调动更多资源来做科学研究。”
闫向峰：“你不用说这些，只要你喜欢，我就听你的。”
很快，在总统跟 YV 的策划下，一个专业团队贴身跟着闫向峰。这个团队负责为闫向峰打造形象，安排他的出行，还有专门的科学家和科幻作家提供需要闫向峰分享的知识，当然也有一些总统的心腹转述执政意图，让闫向峰说出来。
那些意图倒没什么难理解的，闫向峰再熟悉不过，地球上那些独裁者，还有银河制药公司的老板们都是一样的意图。
只是那些科学家和科幻作家的出现，让闫向峰感到了一点难过，那种难过是在地球上非常熟悉，这四年从未出现的难过——被人轻视，被人不信任，被人交给比自己更聪明的人。
闫向峰：“YV，我可以说得很好的，我是地球第一舰队……”
“好啦”，马上要升任国防部长的 YV 十分忙碌，“我都知道，安排他们是给你省劲儿嘛，再说这些也不重要，千万把总统想做的那些事说清楚就好啦。”
闫向峰说得十分清楚。
此后的三十年，像梦一样。
闫向峰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人的世界观和宗教信仰，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人，所有组织机构，在最初的十年陷入了混乱，重新调整。发生了很多战争和集体自杀事件，世界推倒重来，被丢进了麻将机里，寻找新的秩序。
在那十年，虽然稿子和出现时机都是别人安排好的，但闫向峰感受到了权力的快感，他每次只要说一些话，教给民众一些打篮球之类的新鲜知识，就能获得极可观的支持，很多人为了闫向峰随时准备献上生命。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光是总统统治的这个国家，其他国家也没什么人反对他的统治了。闫向峰得到了超然的尊贵地位，YV 得到的职务比国防部长更高一些，是全新命名的，而总统当上了“元首”——这是闫向峰送的名字。
这两个字的汉字原文还由闫向峰亲手写下，做成了巨大的雕塑。
闫向峰依然深爱着 YV，但权力带来的快乐远远大于爱情，再说权力也会带来新的爱情。YV 也从来不过问，闫向峰则无力去想YV 和元首是否有超越革命友谊的其他感情。
在这稳定又动荡的十几年中，闫向峰游历了整个世界，享受了这世界能提供的所有享受。闫向峰想到自己在1470飞艇中无聊时，还担忧过，像银河制药公司老板那么有权势的人，是否会感到空虚——有权势的人根本没空空虚。
光荣时代的尾声，是元首患上了绝症，当时的科技还不能治愈，闫向峰曾短暂地想过要是银河制药公司在就好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元首的生命也实在没什么值得挽救的。
早有元首的手下找到 YV，打算发起政变，自然，这需要闫向峰的支持。闫向峰根本无所谓，只要他还能继续享受就行。
他和 YV 默许了那手下对元首的颠覆。
形势急转直下，新元首上台后，突然出现不少人认为一个外星人对人类政治的干预过多，这一主张很快得到了人民的支持。新元首很为难地找到 YV 和闫向峰，问该怎么办。
闫向峰再傻，也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博弈的结果是，闫向峰可以不死，但要藏起来。
基地早就为闫向峰改建了，还有一个“闫向峰博物馆”，里面记录着多年来人民对闫向峰的种种感谢，他带给人类的各种技术、知识，还有最重要的展品，就是他坠毁的1470号飞艇。
他住在了基地里，有大量佣人，依然是超然地位的待遇，又过了几年， YV 也躲到了基地里，她的权力也终于不保。
两人一起在基地生活，闫向峰遣散了一些佣人，他亲自给 YV做饭，就像他们刚在一起时那样。他甚至开始认真学习物理，试图有更多共同话题，可惜 YV 不怎么爱聊科学了。
他还给 YV 讲了很多他在地球的真实经历，他的真实身份。YV 没有太大反应，像是早就知道一样。她总是在焦躁地打着电话，经常半夜会见一些来了又走的人。YV依然高大，美丽，这里的人种比地球人寿命长，衰老也不易察觉，可年老的闫向峰觉得，她更像人类了。
机会很快又来到眼前，在第三十六年，某次见客后， YV 激动地要求闫向峰对全体居民发表一次演讲。并问他除了篮球乒乓球等各种体育运动，一些中餐做法，折纸飞机之外，还有没有能激发民众热情的新的把戏。
YV：“你好好想想，这回只要讲得好，咱们就又能像以前一样了。”
闫向峰拍了六次掌，没有多说话。
他提出在演讲之前，想去他自己的博物馆静静，找找灵感。
闫向峰几乎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了 YV，但从没提起过，1470号的通讯系统其实一直没坏。
空舟：“你是个合格的地球人。”
空舟又对澈丹说，“记得提醒那个喝多的艇长，银河制药公司飞船的通讯系统这么可靠，也是公关宣传的一个传播点。”
澈丹：“师父，你怎么还替他们着想。”
空舟：“我们可是超度了闫向峰老先生的人，我们两个的名字也在报道里。”
闫向峰凭借记忆发出了求救信号，感谢银河制药公司的懒惰，员工手册从未更新，8060号发现了他，接走了他，现在，准备超度掉他。
6
说完这一切，闫向峰又拍了六次手掌，眼神安定下来。
闫向峰：“我这一生精彩吧？”
澈丹：“精彩。”
闫向峰：“该体验的都体验了吧？”
澈丹：“体验了。”
“死而无憾”，闫向峰躺平了，“可就是得走出来，说出来，不能死在那里，不然白经历了对吧？”
澈丹：“对。”
那 YV 呢？告别了吗？遗憾吗？还有爱吗？
澈丹没问，他猜闫向峰也没有答案。
没有新的医学奇迹，闫向峰死在了银河制药公司的8060号上，骨灰由该公司自己的博物馆珍藏，展览。澈丹想，那星球上的，他的博物馆，也未必会被拆毁。他虽然走了，可对 YV 和那些潜在的元首们来说，还是有不可取代的价值。
一个人，发现、改变了一个星球，这是故事的一个版本。
一个人，被一个星球发现、改变，这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澈丹：“师父，闫向峰身上发生的是哪个？”
空舟：“哪个都不是，闫向峰跟闫向峰星都没变过。发生在他身上的不是故事，是宇宙。”
《宇宙超度指南》系列小说连载部分已完结。后续内容请关注李诞新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