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人活着可能更加残忍。——空舟禅师
 
1
荤荤最近总试图跟人交流。
 
澈丹小时候看百科全书上说过，恐龙脑容量那么大，智力有可能是很高的。澈丹还幻想过，在侏罗纪的大地上，恐龙们有自己的语言，会聚在一起聊天气，会表达对火山的担忧，食肉龙吃食草龙之前，会问它还有什么遗言。
 
荤荤不会说话，只会叫，曹德还发现它已经两次靠近飞船的通讯设备，想要跟什么人联系一样。
 
曹德：“师父，荤荤这是什么情况？”
 
空舟：“我也是头一回养恐龙，可能是发情了。”
 
空舟说完，荤荤不叫了，眼神委屈地冲着空舟摇头。
 
荤荤很早前就学会了用一些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基本上只要摇头，它就能表达大部分心里的感受了。空舟对它做的事，实在没有一个值得点头的。
 
澈丹走过去摸荤荤的头，“荤荤，你怎么了？”
 
曹德：“我们这次去地球不是正好会去什么动物园吗，顺便给荤荤把绝育做了吧。”
 
荤荤听完跑开了——这是它掌握的第二个非常实用的肢体语言。
 
奈何船正在朝地球飞去，曹德不是地球来的机器人，空舟对哪里都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有澈丹很沮丧。他一直想回地球，因为小北在地球。可最近一年，小北都在乐符星学习唱歌。人类历史上一直离不开音乐，但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音乐好听，音乐家们哪里来的灵感，可以写出那些动人的音符。最近百年才发现，所有音乐其实都是从一个星球上来的，从来就没有音乐家这回事，乐符在宇宙中飘，像各种射线一样，撞上谁算谁。
 
就算它给人类带来过无法穷尽的欢乐，但它现在把小北带走了，澈丹恨乐符星，恨音乐。
 
我好不容易才回一次地球，澈丹想。
 
空舟：“做完超度，回遗寺看看大方丈吗？”
 
澈丹：“不回。”
 
2
地球上最后一只自然繁育的大熊猫，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按科学家推算，就在明天。
 
一切都准备好了，很多社会名流都发表了感想，各种族、各星球知名歌星聚在一起唱了送别的歌，以这只熊猫为形象的各种周边也卖了一轮——这熊猫叫“拜拜”。
 
澈丹觉得这名字起得还不错，是在这种无聊的必须两字重叠的命名规矩下，能得到的最好的名字了。
离别没有多么伤感的气氛，因为科学家们早就准备好了再造大熊猫的计划，各方领导也早就规划出了一个给人造大熊猫生活的生态园。
 
游客可以自由出入，与熊猫亲密接触。既然是人造的，基因编写过程中自然也将熊猫的攻击性降到了最低。
 
“当然还是会保留熊猫的天性，我们追求的还是自然的熊猫”，园区的发言人这样表示过。
 
说是熊猫的生态园，其实还是给人类建的，澈丹想。“我们的”追求，也不是熊猫的追求。
 
人造大熊猫的技术早已成熟，可受到多方抵制，环保主义者，科学家，伦理学家们都有各自充分的理由，一直阻拦这件事没有发生的根本原因，还是利益分配的问题。
 
如果有了人造熊猫，原来养着天然熊猫的地方，就不值钱了，而原来养着天然熊猫的地方，都有层层叠叠的政府背景。而且要人造熊猫，还必须从天然熊猫身上取基因，生态园区已早早建好，可一只人造熊猫都没能降生。
 
现在，故事进入了转折点，最后一只熊猫要死了，熊猫要灭绝了。最终还是大自然的力量让谈判桌上的人们达成了妥协，保守派们估计也终于要到了合适的价码，熊猫告别仪式之后，就会立刻举办开园仪式，水到渠成。
 
这些复杂的事，澈丹从来想不明白，空舟的解释也很简单，“不用想，复杂的事情只有一种结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们师徒也是这故事的一部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被选中了来为拜拜超度，以这样的方式来替全人类和熊猫告别。
 
澈丹：“师父，你说他们知道我们的办事风格吗？”
 
空舟：“估计都不知道我们是谁。”
 
澈丹：“怎么这么重要的事会选我们来做呢？”
 
真实的原因是这样的，熊猫告别仪式这工作过于重要，最顶头的领导要亲自过问，可领导要亲自过问的事情实在太多，就交给了他最信赖的人，最信赖的人去找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团队，这团队集合了公关、媒体、宗教、法律、建筑设计等各领域顶尖人才，这些人才当然也都很忙，开会就都是请助理代开，而助理们永远是疲惫的，开会这样的小事，随便找个实习生就好了。
 
一群实习生聚在一起琢磨如何报销发票之余，由其中一个抽签输了的倒霉蛋负责把告别仪式的方案做出来。他在汇报方案的前一天半夜，喝完酒回到寝室，打开大二那年学长送的《银河系漫游指南》，搜索“告别仪式”，在这一词条下面发现了“超度”词条，就把里面提到的奈何船写了进去，并且在他那简陋的方案里，反复声称这是全宇宙最适合的人选。
 
方案层层上报，在“层层”中又耽搁了差不多半年时间，几经修改，优秀团队里的人对场地、时间、灯光音效做出了种种修改，唯独没人管是谁来做这个仪式。
 
等到方案转到最顶头领导手里的时候，距离拜拜的死期仅剩三天时间。
 
顶头领导签了字，也没有追究什么责任，还给了最信赖的人奖金。
 
毕竟是领导，这样的事见太多了。
 
复杂的事情就是这样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3
地球上负责接待空舟澈丹的就是那个写方案的实习生，他如今已经转正了。
 
实习生：“两位师父好啊，恭喜二位能代表人类来给熊猫……”
 
空舟：“应该恭喜你们，能请到我们。你就告诉我们明天的流程吧。”
 
实习生不是很快乐地把流程讲了一遍，没敢显摆这件事是自己一手促成的，他有强烈的感觉，如果说了，可能会被面前的这个光头冷嘲热讽。
 
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反正这生态园建好了，自己要担任要职。
 
奈何船停在地面上，空舟和澈丹 “有幸”被安排今天去见还活着的大熊猫最后一面，这可是拼命挤出来的时间，很多很多人都等着去见拜拜。
 
空舟：“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
 
澈丹：“我也不太想去。”
 
空舟：“我们多少给人家一点面子，尾款还没收。”
 
澈丹情绪本来就不好，又很烦这样要应酬的局面。勉勉强强准备打开舱门，却看到舱门已经开了，荤荤站在门边，有个陌生人站在自己身后，还有另一个陌生人站在空舟身后。
 
陌生人：“不要动。”
 
他们俩都拿着简陋的武器。
 
澈丹看到曹德马上就要动手了，作为一个干保镖出道的机器人，这两个陌生人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空舟朝曹德摆了摆手，顺着空舟的目光，澈丹看到门边的荤荤在摇头。
 
这两人应该是荤荤放进来的，可能也是荤荤联系来的。
 
澈丹：“荤荤，平时只有师父虐待你，你没必要连我都杀吧。”
 
陌生人：“没人要杀你们，我们是来杀熊猫的。”
 
4
这两人一个叫大电，一个叫二电，是一对兄弟。
 
他们被全宇宙通缉，因为多年来他们致力于一件事，就是猎杀濒临灭绝的动物。
 
多地政府和环保组织对他们都有悬赏，他们本来有五个兄弟。
 
澈丹：“荤荤，那我就更不明白了，这两人不得先杀你吗？”
 
荤荤摇了摇头。
 
大电二电已经放开了空舟澈丹，几人坐在模拟舱的大树下，尝试理解彼此。
 
大电：“荤荤的血统我也弄不清楚，不知道是人造的，还是时间机器带来的，反正它不是濒临灭绝的。”
 
二电：“它已经灭绝过了。最关键是，人家也不想死。”
 
这两个人穿着野人一样的服饰，拿着兽骨做的武器，看不出是斧子还是匕首，有着跟外表不相符的“严谨”逻辑。
 
澈丹：“你们能跟荤荤交流？”
 
这是句废话，不然大电二电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可为了对话进行，有时必须说废话。
 
大电：“我们能跟所有动物交流。”
 
二电：“我们家的人，都能听懂动物说话。”
 
大电：“我们问过所有被保护起来的要灭绝的动物，百分之八十都很想死。”
 
二电：“他们本来就应该已经灭绝了。”
 
大电：“尤其是拜拜。”
 
兄弟俩说话一人一句，节奏飞快。
 
他们几年前就去看过拜拜，那时它还在动物园对外展览，根据科学家推算，也知道了它将是最后一只熊猫。
 
在那被保护的，生活条件优渥的笼子里，拜拜向兄弟俩表示，自己很想死。
 
大电：“你们可能不太懂动物。”
 
二电：“该灭绝了的时候，基因是有意识的，动物是有意识的，你还让它活着。”
 
“它就只有痛苦”，大电接着说完。
 
澈丹看向荤荤，荤荤这回点了点头。
 
澈丹：“可是，它明天就死了啊。”
 
“所以更要赶在今天杀掉！”大电说话大声了起来。
 
二电：“这事关尊严，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大电：“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我们不想让他们复制它的基因。”
 
二电：“造出的人造熊猫只会更痛苦，被剥夺天性，我们已经在别的星球见过人造的……”
 
大电：“算了，那些动物你们也没听过。”
 
澈丹：“我要没有猜错，该提取的基因早就提取了，你们杀掉拜拜，是不能阻止他们人造熊猫的。”
 
大电：“那也要杀！”
 
二电：“对！到时候再去把人造熊猫也杀掉！”
 
这兄弟俩的逻辑没什么问题，就是感觉哪里不对。澈丹现在特别能明白为什么五个兄弟就剩俩了。
 
澈丹：“你们这么蛮干是不行的……”
 
大电：“我们不蛮干。”
 
二电：“我们有技巧。”
 
兄弟俩用极快的语速说了他们的技巧，特别简单，就是澈丹等下去见熊猫最后一面的时候，替他们把拜拜杀了。还给了澈丹一根毒针，跟斧子或者匕首一样简陋。
 
大电：“你放心，拜拜知道是我们派你去的，不会反抗。”
 
澈丹：“我杀了它，我就回不来了啊。”
 
大电：“你必须去，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二电：“你不去，我们就杀掉你师父。”
 
大电二电又要拿起他们的武器凑过来，空舟再次眼神示意曹德不要动手。
 
大电：“为了杀掉拜拜，我们理应做出牺牲。”
 
二电：“你被抓住也正常，我们都死了三个兄弟了。”
 
大电：“人类做了这么多蠢事，这是要付的代价……”
 
“闭嘴吧”，空舟终于说话了，“你们这个脑子，难怪能听得懂动物说话。”
 
大电二电没有任何不悦，还在听，以为空舟是在夸他们。
 
空舟：“人类有智力不容易，不是这么用的。生命也不是这么牺牲的，尤其这生命又不是你们的。”
 
大电：“我们也牺牲过啊。”
 
空舟：“那是你们傻。”
 
空舟朝荤荤走过去，荤荤哼唧了两声。
 
大电：“它说不想让你骑它。”
 
“但它心里想”，空舟骑到荤荤身上，“我们是人，解决问题，只能用人类的解决办法。”
 
大电二电还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拿着兵器犹豫着要不要冲上来。
 
澈丹：“快放下吧，我师父愿意帮你们杀拜拜了。”
 
5
空舟骑着荤荤，澈丹跟在一边，大电二电被紧急剃度后，换上了跟澈丹一样的袍子，一行人走出奈何船。那实习生看到荤荤瞪大了眼，根本没顾上问这多出来的两人是谁。
 
空舟好像没发现自己骑着恐龙一样，只说，“带我们去跟拜拜见一面吧。”
 
一路上碰到的工作人员，都非常震惊，慌张地寻找着手边的通讯设备。
 
一行人来到了拜拜的房间，看着还是很可爱，但澈丹想到大电二电的话，感觉它单纯的眼睛里其实是无奈与绝望。
 
大电二电跟拜拜交流了两句，拥抱了一下，把毒针交到了它手里。
 
大电：“它很感激你们。”
 
二电：“谢谢你们让它死得有尊严。”
 
大电：“也让熊猫这个物种灭绝得有尊严。”
 
二电：“可是人造熊猫怎么办，空舟师父。”
 
大电：“你的人类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空舟：“是他们人类的解决办法。”
 
空舟说完，示意澈丹打开了房间的门。
 
门外已经站满了人，最前排的看起来是一些领导，但看穿着和种族，显然是不同组织的领导。
 
后排是他们各自的跟班。
 
再后排是就职于各自机构的科学家。
 
最后面是被保安拦着的媒体记者。
 
不用说话，澈丹也猜到了他们是来干嘛的。人造恐龙，应该比人造熊猫更受欢迎吧。
 
澈丹看着这一排排人，感觉人其实就是这样分才对。不应该按照你的种族、星球来分，而是要按照你在人群中的位置。记者和记者是一伙儿的，科学家和科学家是一伙儿的，领导和领导是一伙儿的……这样划分，无论从人品还是思维上都更一致，虽然他们总在心里想着弄死彼此。
 
6 
当着人群，空舟宣布拜拜马上就要走到生命尽头，决定带回奈何船完成超度仪式。人群漠不关心，眼睛都盯着荤荤。
 
然后空舟跟领导们私下谈妥条件，把荤荤的基因给了所有势力。
 
空舟：“够他们争一段时间了。”
 
二电：“他们真造了恐龙怎么办？”
 
“不会的，我给他们的基因是你俩那个不知是斧子还是匕首上取的，那是种奇怪的动物吧？”空舟没给大电二电说话的机会，“不用细说，我也不想知道。”
 
大电：“那他们不会人造熊猫了吗？”
 
空舟：“原本会，现在他们没法造了。”
 
二电：“为什么？”
 
空舟：“这些人见了恐龙兴奋，乱糟糟就同意了我把拜拜带走。所以，到时候他们再人造熊猫，没有一个是正宗的。”
 
澈丹听明白了，大电二电还是盯着空舟等他说。
 
“你们俩这个智力以后尽量别出来行侠仗义了”，空舟看着模拟舱里已经过世的拜拜，“我们带走了最后一只熊猫，经过我们认可的才会是最正宗的人造熊猫。现在他们又要开始争谁能人造恐龙，争着争着此前关于熊猫达成的共识也会作废，你们手里的拜拜是个重要的筹码。”
 
大电：“我们手里的？”
 
澈丹：“我师父的意思，就是你们带好拜拜，肯定会有人来找你们谈条件的，你们就也不用担心被追杀了，心坏一点，还能赚点钱。你俩别自己谈了，雇个律师谈吧，你们也不是心坏的人。多给律师点钱。”
 
大电：“谢谢空舟师父。”
 
二电：“哥，他们啥意思？”
 
大电：“我也不太明白，感觉是要谢谢人家。”
 
澈丹现在觉得这两个人估计身手真的不错，不然没法解释是怎么在宇宙中活下来的。
 
大电：“那我们就先走了？”
 
空舟：“等等，超度还是要做的，钱都收了。”
 
空舟和澈丹坐下，为拜拜做了超度。这个可爱的，除了可爱一无是处的，靠着人类力量苟延残喘的物种，终于灭绝了。
 
二人走后，空舟冲曹德说，“联系下小丑，说我这有几根熊猫的毛，正宗的基因，他的马戏团应该终于可以有熊猫表演了。”
 
曹德：“好的师父。”
 
一旁的澈丹和荤荤摇了摇头。
 
又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