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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
县城
曹宇坤
县城青年
文/曹宇坤

“这件事,你得找齐文化。”

说完,马大光回到台球桌前,他把身体弯成九十度,用没有肉的屁股对着我。

无球落袋,他又坐回我旁边。

“矿上来通知了,七月份就去报到。我爸说这俩月别惹事,回头给我买辆摩托车。我劝你也算了吧,没多大事。”

他说完又回到台球桌前,抽烟的人太多,台球室里朦胧一片,我有点分不清马大光在哪。

不一会,他又坐回来。我找到了分辨他的办法,他的上衣和裤子都太紧,显得头和脚都异常的巨大。

“你一定要整事,就去找齐文化吧,他现在混得开。”

“我去哪找他?”

“现在几点?”

我俩透过层层烟雾,四处找寻墙上挂着的那个石英钟,人影攒动,顶灯忽明忽暗,沉闷的钟声此刻突然响起。

“他妈的,现在都用电子的了,谁还用这破钟。”

钟声响了九下,每下都郑重其事,带着微颤的尾音,那个有着钟摆的三五牌石英钟,像个沉默的佛像一样挂在高处。

“去金色巴黎。”

马大光又回到台球桌前,这次他上半身全部趴在桌子上,用力将白球击出。

街上路灯昏暗,但每盏都亮着,实际上没必要,这条路我走了快二十年,没一点变化。我远远看到傻春正在路上闲晃,他看到我来,故意把脸撇到一边。

我没心情逗他,我要去金色巴黎。

齐文化在舞厅中央扭动,他手不老实,有姑娘一靠近,他就上去摸一把。他过了很久才看到我。

我趴在他耳朵上,浓重的酒气像一盆水泼过来。

我对他喊:“出来,有事找你。”

他点点头,扶着我肩膀走了出来。

外面太安静,人从舞厅里出来,一下子就被压扁了。

齐文化快步跑到马路对面,大声呕吐,我看到傻春远远地跑开了。

几番折腾,齐文化终于安静下来,他靠着路灯,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搭在我肩膀上。“烟,烟。”他喊道。

我递给他,自己也点上。

“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打算怎么办?揍他一顿?”

齐文化抬眼看着我说。

“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了,你姐姐,那也是我姐姐。”

“你能叫几个人?”

齐文化没吭声,他拿开胳膊蹲了下来,烟从他脑袋两边向上窜,和路灯混在一起,像一场发光的细雨。

“你别他妈装哑巴,给句话。”

齐文化抬头看我,额头皱在一起,显得眼珠很小。

“老二,你还当是以前啊,带几个人揍一顿,最多派出所睡一觉,回家挨顿揍。现在不一样了,今天中午你没看到吗?”

我当然看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正是因为这事,才让秦老六钻了空子。

今天中午,汽车站放了六掛鞭炮,漆红大鼓、镲、唢呐、锣、竹笛响漫了天,大巴车就从这片吵闹里扭扭捏捏地钻出来,车头挂着红绸,车顶的红条幅上印着“孟县—上海”。所有人都赶来看热闹,我也一样。

齐文化起身,胳膊又搭在我肩膀上。

“现在到上海,只要七个小时,什么概念,三泡尿的功夫。你们就等着矿上招工吧,我不等了,老子要去上海滩了。”

我发现自己上下牙齿粘在一起,嘴巴张不开,手上在冒汗。

“行,算老子白认识你们几个,都他妈靠不住。”

我从嘴巴缝里蹦出来这句话。

齐文化又蹲了下去,他盯着地上。

“你不知道秦老六叔叔是谁吗,再说了,就一句话,有什么大不了。莫说你姐姐没做过,就算是做过,又怎么样,现在有钱开店,谁管那钱是哪来的。”

我觉得肚子里有东西在向下沉,腿上生出一股力气,一脚把齐文化踹翻在地上。我用力把烟头扔到他旁边,火星蹦出去好远。

“去你妈的。”我说完觉得喉咙起了火。

我只能走了,沿着来时的路,甚至跑了起来。我浑身力气很大,不知道往哪能用出来。耳朵里发出轰鸣声,我想起以前在矿门口等我爸,井里就传出这种声音,我想大声吼出来,眼前的路在左右摇晃着。

我看到傻春在前面,他又在电话亭瞎摁,之后对着话筒喊:“喂,星星在吗,我找星星,给我把星星喊来。”

电话那头必然是忙音,他又没钱,也没电话卡,自从街上装了这种电话亭,傻春便以此为乐。他每次都找星星,谁也不知道星星是谁。他喊完就用话筒使劲砸向电话,一下,两下,我站在旁边看,竟然觉得平静了一些。

傻春起初没看到我,他砸完话筒,用脚猛踹电话底下的柱子,之后就抱着脚单腿来回蹦,猛地看到我之后,快速跑开了。

我停在原地,看到了地上自己的影子,它很胖,边缘清晰,像一口井。以前我爸说,下矿就是下井,下井要向下两公里。我问两公里是多长。我爸说很长,像坐火车去外地,他每次下去都要睡一觉才到。我问有去上海那么长吗。我爸说差不多。我说你骗人,去上海一天都不够。我爸说去上海要倒车,下井不用,半路又不停,你以后下去就知道了。

我爸死的那天矿上好像是塌方,或者是瓦斯泄露,我不记得了。秦老六的叔叔来我家,他给了一个大信封,他说我爸一年只能挣里面的一半,现在一次性给我,他说我爸找不到了。我记得那天到处都是人,我来不及哭,事实上我也不想哭。我妈好多年前就走了,我爸说是跟男人跑了。现在我爸在井里,他和我妈一样都找不到了。 

我姐两天后才到家,什么行李都没带,她走到我面前,一巴掌把我打倒。这么多年没见,她真有力气。她吼,钱呢。我指了指大立柜。她把那个信封拿着,我就跟着她走。秦老六的叔叔家住在干部楼,我姐在底下喊。先是喊名字,后来变成骂。

人群越聚越多,秦婶出来劝:“云子,别喊了,人已经没了,矿上年年都这样,有点钱总比没有好。”

我姐声音更大:“这钱给你,我把你爸扔井里去。”

秦婶连连摆手,“我爹早就在地底下了,你别逮谁骂谁。”秦婶边说边往回退。

人群中,秦老六的叔叔大步迈了出来,我姐将手里的信封用力扔到他身上,我看到周围的一张张脸上,都在期待着我姐继续骂人,但她没有,只是拽住我的胳膊,大喊一声:“走!”

之后,秦老六的叔叔带人到我家来,我看到那个信封变得更厚了,我姐坐着,我站在她后面,我姐说:“钱拿走。”

秦老六的叔叔表情狰狞,说:“云子,你想怎么样。”

我姐说:“我弟的工作怎么办。”

秦老六的叔叔来回看了两眼,说:“只要矿上招工,他是第一批。”

我姐说:“不能下井,必须在井上。”

秦老六的叔叔没说话,眼睛还在来回看着。

我姐说:“不答应我就去告,去北京告。我后半辈子什么都不做。”

秦老六的叔叔摆手,说:“行,不下井。云子,这钱你拿着。”

我姐说:“钱拿走,我不拿我爸换钱。”

秦老六的叔叔停了一会,还想说什么,但我姐把头扭到一边不看他,他看了我一眼,拿着信封走了。

门关上的时候,我姐从椅子上跌下来,先是呆呆地跪着,我上去扶她,扶不动,她喉咙里有响声,突然长叹口气,“哇”的一声哭出来,“爸爸啊——”她拖了长音喊着,我也跟着哭了。

后来,我姐在街上开了一家牛肉汤馆,我从技校毕业后,一边在店里帮忙,一边等矿上出招工通知。今天中午我从汽车站回来之后,看到我姐在店里哭,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我是从别人那知道中午发生的事。

别人和我讲,秦老六和几个朋友来喝牛肉汤,汤上齐又加了份牛肉,我姐切好端过去,说了一句十五块。秦老六问什么十五块,我姐说牛肉十五块。秦老六说你牛肉汤里牛肉不够,为什么加牛肉要钱。我姐就解释,秦老六不听,他拍桌子站起来骂。

别人和我讲,秦老六问我姐,你哪来的钱开店。我姐被这句问懵了,半天没说话。这让秦老六来了劲,他说我姐在外面呆几年,是在当婊子,靠卖挣来的钱,开了家店,要不然怎么当年爸爸死在矿上,一分钱不要呢。别人和我讲,我姐不说话,她指着外面,让秦老六滚。秦老六大声嚷着,让我说对了吧。一片哄笑中走了。别人和我讲,我姐在他们走后,一句话没说,盛汤,收钱,洗碗,一切照旧。

我回去找我姐的时候,她已经在收拾桌椅,准备晚饭营业了。我说,我要去找秦老六。我姐踹倒了一把椅子,说你要去,永远不要认我这个姐。我说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姐用筷子打我,她说现在矿上已经开始招工了,把班上了,一切以后再说。她说你过来帮忙,这么大人去凑什么热闹。我爸死后,我姐总是笼罩了一股威严在身上。

我沿着路一直走,傻春已经不见踪影,天不能更黑了,我听见前方声音渐起,一大片灯光向上升腾,冒着热气。

我终于走到了矿门口,巨大照明灯像起了一场大火。我看到陈辉坐在对面,守着他的卤菜摊。他看到我来,点了点头,招呼我过去。那一小块街边,有下混沌、炸串、烤烧饼等等小摊,各自升起一盏灯。

我们俩沉默的坐着,看着前面的灯火通明。陈辉的卤菜各式各样,摆了满满一车。一块大且厚重的砧板放在近处,上面两把刀,一把大,一把小。现在都泛着油光。

我先开口:“马大光的通知下来了,七月份就上班。”

 “我听说了,让他多照顾我生意。”陈辉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

我看到他大拇指上,一道泛白的伤痕,直直的,像是贴上去的。他眼睛时刻盯着还在沉默的大门口。

八年前,我、马大光、齐文化、陈辉,决定义结金兰。放学之后,我们搬了一张旧桌子到围墙底下,摆上四碗酒、四根香,跪了下来。马大光说电视上兄弟结拜,要放血到酒里,说完拿出一把美工刀。我们四个人来回看了几眼,陈辉抢过来,大喝一声“我先来”。说罢将刀在拇指上一横,我们紧盯着那根拇指,刚开始没动静,接着血就涌了出来,我们赶紧拿碗来接。滴完四碗酒,血却越涌越多,眼见着陈辉脸色发白。齐文化喊,赶紧去医院。陈辉连忙摆手,“先喝,别浪费。”他紧闭着眼睛说。我们又手忙脚乱地去喝酒。酒是马大光从他爸那偷的,现在加上血,有一股铁锈味。我们四个喝了一口,都忍不住吐掉。陈辉终于不支,大拇指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被我们三个架着去了医院。

现在,陈辉坐在卤菜摊前面,盯着矿上的大门,再过一会,大门洞开,这里就会热闹起来。

陈辉问我:“你的通知还没来?”

“应该快了吧。”

“第一批肯定是下井的,你应该在后面,每次都这样。”

“差不多吧,有时候想,到矿上上班有什么呢,不如像你,支个铺子,至少来去自由。”

“别扯淡了,我要是能去,还会干这个。”

“你哥今天是晚班吗?”

“不知道,他很久没来家了,没事他不会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多挣点钱,也给我的铺子弄个门面,不用在这吹风。”

我们一对一句的说着话,矿门口开始渐渐吵闹起来,像天边飞起了一群鸟。

“行了,你要忙了,不耽误你挣钱。”我起身告辞。

陈辉也没留我,他点点头,开始擦砧板。

“陈辉,地上那桶是你掉的吗?”我指着他身后说。

趁着他低头往下看,我把他砧板上的小刀藏在了袖子里。

没等他抬头,我就走了。我感觉到有油粘在我胳膊上,很滑,这把刀随时有可能要掉出来,于是我用另一只手捂着,朝矿门口走去。

人越来越多,他们或吵或笑,或走或跑,或三两成群,或形单影只,他们海浪一般朝我涌动。

袖子里的刀像一块冰贴着我,很凉,却让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很热。在我看来,我面前走过的每个人都长一个样子,他们亦步亦趋,他们是无数个秦老六,每个都骂过我姐姐。

我想杀人。

这个想法在肚子里点起大火,火苗向上,烧红了我的眼睛。我看到无数个秦老六都避着我走。

而当真正的秦老六出现在我面前时,他乜着眼睛,烟被他叼到嘴角,他不知道我身体里正在起火。

 我喊他名字,他站住,眼睛斜的更厉害。

“怎么回事,弟弟,找我?”

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往我肚子里的大火添柴。

“你中午骂我姐了?”我咬着牙齿问。

秦老六笑了起来,他看看左右,又盯着我,笑容暗下来。

“想怎么样?报仇?”

我越说声音越小:“南头大坝,现在就去。”

“喊人了吗?”他问。

“别管,我也不管你,来就行。”

“好,你先去。”

我是跑到大坝上的,水流砸向坝底,发出巨响,月亮高挂,草影里闪着亮光。

秦老六和几个人一起,鬼影一般从小路上冒出来。他盯着我,眼睛很亮。

“就你一个?你那几个兄弟呢?”

我没说话,小刀从袖子里钻出来,刀柄被我握住。

看到刀,秦老六退了一步,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他吼了一声:“干他!”

我双手张开,身上很暖,踉跄两步,冲着他们跑过去。

月光变得明暗难辨,刀在空中挥舞,他们跳跃着避开,手中的砖块、棍子飞出来,我几次已经趴到在地上,又跳起来用刀向他们刺过去。

我看到远处跑来三个身影,或者说,我一直知道会有三个身影跑来。我听到齐文化喊:操你妈。

天翻出鱼肚白,路灯暗下去。他们三个人扶着我,都喘着粗气。我嘴里有石子,有血味,我们回到陈辉的卤菜摊前面,点起烟抽。

矿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塑料袋在乱飘。我看到傻春晃着脑袋跑过来,他在门口的空地上大声唱歌:

是谁令青山也变

变了俗气的嘴脸

是谁令碧海也变

变作俗流滔天

未让浮云坏诺言

即使那海枯青山陷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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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曹宇坤
曹宇坤  @夜奔911
心地微胖,身材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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