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寒未至,临安城已降了三日的雪,连带着道旁枯柳、临水石阶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白。
申时刚过,路上行人渐稀。阿漱的酒肆就在定安街旁,是个极好的位置,支起西边的窗子便能瞧见不远处的西湖山水。又因她那酿酒的好手艺,白日里这不大的酒肆生意好得不行。
天一冷,人便容易倦怠。这日她早早地将“本店打烊”的招牌挂在门外,待她收拾好堂内的桌椅,准备上楼歇息时,忽地传来叩门声,不急不缓,恰好三声。阿漱一愣,街坊邻里很是识趣,只要把这牌子往外一搁,便再不会有人来叨扰。
她迟疑了片刻,挪步到门后,却没有立马将门打开。许是猜出了屋内人的心思,来人轻咳一声,是男声。
“殿下,是我。”
酒肆的门应声而开,现出女子一身荆钗布裙的身影。无疑是熟人相见,阿漱却依旧挡在门口,两只手扳着两扇门,“你怎么来了?”语气不甚欢迎。
天寒地冻,他穿得并不厚实,因是不在朝中,倒不必高束发髻,相较于在京中时的一丝不苟,此刻更显风雅清贵。赵瑄不急着进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江南好景,确然令人流连忘归。殿下独善其身,令我一局中人艳羡不已。”
他自是话里有话,阿漱也听得明白,嘴角衔出一丝冷笑,“你那是乐在其中,又何必对着我阴阳怪气。”作势便要关门。赵瑄上前一步,阻止她关门的举动,那只手恰好覆在她的手背上。阿漱果真没有再动。
他垂眼看她,有些哭笑不得,“乐在其中?依殿下的意思……是想让我袖手在侧,坐等山河易主?”
“我……”阿漱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想争辩,又觉说不出什么。
赵瑄笑了笑,挨近阿漱一分,却换了个姿势,把她的左手拢进掌心,另一只将她挽在小臂上的衣袖放下,语气温柔,“殿下,赌完气也该回家了。”
2
她与赵瑄是有婚约的,先帝在世时钦点的姻缘。
赵家几代名门,是京中世族之首。赵瑄未冠之年便登科及第,文章策论深得先帝赏识。先帝临终前委以朝中要职,一是感念赵氏忠贞,二则是为了让其扶持幼帝。
先帝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儿一女。长女阿漱自然成了长公主,而这位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帝,却并非与她一母同胞。
不是同母所生也就罢,偏生太子生母李氏就不是善茬,生怕皇后生了儿子抢了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在皇后二度有孕时,买通产婆,最终一尸两命。
这桩事不知怎的就被先帝知晓,以去母留子为由,赐死了李氏,对外宣称其病逝。阿漱原也不知个中原委,直至先帝病危卧榻,她不知从哪听来了李氏害死皇后的消息,一时气血上脑,跑到先帝面前对峙,先帝没再对其隐瞒。
长公主与太子间的嫌隙由此而生。先帝病逝后,她在灵前守了三日,便弃了这一朝公主的身份,策马南下。一并甩下了还有幼帝即位后,各方势力纷起、意图夺权的烂摊子。
先皇后乃琅琊王氏贵女,王氏亦是世族之一,在朝中颇有声望。新帝若失了王氏的支持,便如同失了羽翼。而赵瑄此次前来,便是为了带阿漱归朝,由她出面,去当王家的说客。
3
赵瑄是个不讲情面的人。他祖父是太傅,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善老人。阿漱幼时便由他教导。
那时她性子顽劣,老太傅的温声细语她听了转头就忘,先帝深觉这样子纵容下去不是办法,便派了赵瑄来指点她的课业。
那是草长莺飞的三月,融融春日从梨花树稀疏的枝叶间筛下来。阿漱咬着紫毫笔杆,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小案上的熟宣被风吹得卷起了边,像极了宫娥翻飞的裙角。
侍女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差人来说,一个时辰后便要瞧见公主的辞赋。”
阿漱觉得脑袋疼得厉害,父皇怎么偏爱刁难她。这么好的天气,多适合去放纸鸢啊……放纸鸢!她向来是个行动派,立马将笔一掷,提起裙子跑进屋里取纸鸢,侍女在身后追着她跑。
而就在她走出殿门的时候,突然撞到了一堵人墙,阿漱被撞得拎着纸鸢后退了几步。一旁的侍女率先出声,声音里透着意外,又夹了几分欣喜,“赵公子?”
铁面无私的赵瑄没收了她那只燕子花样的纸鸢。拎小鸡似的把她擒到原先的小案边,皮笑肉不笑,“殿下,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阿漱大怒,“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他抖了抖衣袖,下颌微抬。浮光游移,给他镀了一层暖融融的光,“赵氏子珩,殿下太傅之长孙。”赵瑄,字子珩。
赵瑄抢了她的纸鸢,她记恨了赵瑄数年。一直到后来父皇指婚,她还觉得不畅快。直到那日赵家长辈来宫中请庚帖,赵瑄也一起过来了,手上还提着一只纸鸢。
女子善八卦,阿漱时常听宫人们说起,赵家公子是个丹青妙手,画作之传神,比宫中最好的画师都要强上许多。那只纸鸢应当是他亲手绘的,栩栩如生的燕子,比当年从她手上抢走的那只还要好看数倍。
少女是最好买通的,她收下了赵瑄的纸鸢,便算是对这桩婚事的认可。
4
赵瑄夜宿于酒肆的客房中,阿漱没赶他走。
次日,阿漱并没有将“本店打烊”的牌子撤下。赵瑄下楼的时候,正巧看见她背着一个小竹篓、拎着一把小锄头准备出门。于是他也就死皮赖脸地跟上。
是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旭日从远处的高塔后升起,在一片银山皓雪中,是一轮清冷冷的红色。阿漱也换了一身衣裳,明艳的水红,游走在冰雪裹覆的长街中,仿若一尾灵动的红鱼。
江南的冬景并不寥落,倒比北地的更添几分诗意。有渔翁垂钓寒江,寒鸦散尽,孤雁徘徊,立在他的肩头。渔者头戴斗笠,像是静默成了一尊石塑。
阿漱先出声,“你猜他在这钓一天的鱼,能挣几两钱?”
赵瑄似乎认真地思量起来,片刻后摇了摇头,“钓鱼总不及你的酒肆收入多。”
阿漱也便笑了,“他可不差钱。”赵瑄挑了挑眉,阿漱继续道:“他啊,是临安城里最有钱的人,富得流油,无事可做,便钓钓鱼,也算修身养性。”
“你也不差钱。”赵瑄道。
阿漱立即否认,“不一样,我在宫里的时候,是不差钱。但那些钱是万民供养的,食民之粟,为民解忧。可我就一闲散人,达不到为民解忧的程度,受之有愧,总归是自己开个酒肆安心。”
赵瑄表示认可,却仍是不忘补刀,“可殿下终究是吃了百姓十多年的粮。”此话一次出,阿漱果真皱起了眉头,好心情登时就消失不见,“你能不能不说话!”
“那换个轻松的话题,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过了白沙堤便可抵孤山,沿着山路弯弯折折绕了几番,来到了一片梅园。凛冬至,梅花发,阿漱用手隔开花枝,行至院子深处。在某棵树上发现自己先前留的标记后,便放下竹篓,提起锄头开始挖地。
赵瑄闲闲地折下几枝红梅,阿漱从泥里刨出两坛酒,一脸的满足,“今春埋下的梨花酿,等来年梨花开,必定能卖得个好价钱。”
5
阿漱明白的,她迟早还是要回长安。就如赵瑄说的那样,她终究是吃了百姓十多年的粮。
改朝换代并不是史书上云淡风轻的一笔。稚子无辜,她是拎得清的人,李氏是李氏,太子是太子。她这弟弟性子敦厚,有赵太傅引导,可堪成为一代为民立命的君王。
而眼下,就因其年幼,朝政不稳,各怀鬼胎。她是一朝公主,就算是倚仗着母族,也能令人对她持三分敬意。
江南再好,终究还是不属于她。
于是收拾了行囊,两人在次日晨光初透时启程。赵瑄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素净的瓷瓶,将昨日新摘的梅花放入瓶中,也准备带往北地。
马车的车辙在雪地上留下绵长的痕迹,阿漱抱着两坛梨花酿,掀着帘子看了这湖光山色、看了她的酒肆最后一眼,此一去,不知何日能再回来。
“待朝中初定,陛下可独当一面,我必带你归来。”是赵瑄的声音。
阿漱有些落寞地放下车帘,缓缓地向后靠去,“等到那一日,泊船听雪,折花沏茶,我要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