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卿登上小渔船时，云弥之海上红日西坠，霞光被浓云割裂，碎成数万丈绮丽的绸缎。经由渔民指点，他远远一眺，方才瞧见自己将要登临的小岛正孤峭峭地在烟波浩渺的海面上冒出一个尖。
他不顾岸上众人阻拦，撑桨而去。一干渔民在海边睁瞎了眼，直至那抹月白的身影在泛着金光的海面上缩成一颗绿豆小影，而后众人纷纷摇头感叹：又是一个去送命的。
云弥之海上有海妖，海妖靠歌声吸引出海打鱼者，将其引诱到岛上，然后剖腹而食。渔民不堪其扰，求爷爷告奶奶，去庙里烧了不少高香。一时之间，云弥之海附近寺庙的香火成了人间最为鼎盛之处。这民情一级级递上，上达天听，天帝百忙中瞥了一眼这折子，便打发了乐神少卿去处理这桩事。
他在薄暮将至时登上孤岛，天光隐尽，长袖当风。岛上林木阴翳，少年的锦履踩过丛生的莎草，萧萧肃肃，如朗月清风。
腰间所别玉笛的流苏坠子能探寻出妖气，指引着他往丛林深入走去。靡靡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人了，少卿发现她的时候，她正盘腿坐在一小簇火堆后烤着几尾鱼。没来之前他千想万想，脑子里都已经把海妖的凶狠模样勾画了一遍，谁曾想竟是个带着婴儿肥、生得人畜无害的小姑娘。
他正思量着如何去接近，却觉一抹异香染上衣角，待他警觉之时，已晕倒在地。
2
司乐之神出师不利，着了海妖的道。一时之间，局面陡转，反倒是他成了海妖的池中之物。
少卿在一片混沌中醒过来，隔着轻薄的茜纱，他瞧见五步开外处正端端立着一抹人影，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踏着软步朝他这边走来。少卿被五花大绑着，动弹不得。
待来人在他面前站定，少卿明显怔了片刻。她的眉目细而长，眼睛带着点蒙蒙的灰蓝，像是晨曦未透时天穹的颜色，上挑的眼尾末端绘着朵绮丽的桃花。她手里捧着一盏灯，蓦地俯身向他靠近，红唇几乎要擦过他的面颊。
他眉头一皱，“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想起适才自己烤鱼时的模样，靡靡将烛台搁在地上，“唔，相由心生罢了，没人告诉你我有千张面孔么？”她的嗓音夹着几分慵懒，像只没睡醒的狐狸。她蓦地侧过脸，精巧的下巴正好搁在自己的肩头，“小公子喜欢那样的？”
乐神少卿素来清纯，仰慕者虽多，却还没谈过恋爱，也没有闹出哪段绯闻，算来是个洁身自好的正直神仙。像是被窥见心中的秘密，他登时涨红了脸，干咳了几声。靡靡懒懒一笑，又凑近了他几分，“你生得好看，我舍不得吃你。这样，你留在岛上给我做个伴，如何？”
3
他果真被靡靡留了下来。第一天是修缮岛上的小茅屋，少卿围着小茅屋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却只觉这小屋也就外头瞧着简陋，实际上并没缺砖少瓦。靡靡伸手一拂，朝他努了努嘴，“你再抬头看看。”
竟是前阵子刮了几阵狂妄的海风，把她的小屋吹得破烂不堪，少卿眼里的完好，不过是靡靡为了显示为祸一方的妖孽应有的体面，故意使出的障眼法。于是他麻利地爬上屋顶，一边敲着榔头，一边对着底下的靡靡发问，“这屋子，可是你自己盖的？”
这天日光正好，靡靡躺在秋千架上晒着太阳，一本乐谱盖住了面颊，她一动没动，“哪能，岛上的原住民留下的。”
少卿敲榔头的手顿了一顿，继续好奇，“那他们……”
靡靡似乎有些不耐烦，将脸上的乐谱一扯便朝屋顶的方向砸过来，“吃了，你还指望我大发慈悲放生了不成。”
正说着，从西北角的方向忽地移来一大片灰沉沉的云。靡靡立马从秋千上跳下来，皱了眉。少卿也停了动作，望着那片诡异的云。俄而平地风起，摧枯拉朽地掠过岛上的莎草，猎猎作响，靡靡咬牙切齿，“又来了。”
这风大得不行，还夹带着腥咸的海水，小屋在风中更显得岌岌可危。而少卿仍旧笔直地立在屋顶，透过浑浊的海风对着靡靡喊，“你说什么？”
头顶的那片云黑得像是能挤出墨汁来，靡靡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雾，不知对着谁喊道：“整日搞这些见不得光的伎俩，你就只配躲在这片脏兮兮的云后头。”
云中传来一丝嗤笑，像是闭塞百年的木门被人打开，闷哑低沉，“小丫头，是你不知好歹，若非爷爷我闭关百年，哪轮得着你抢我地盘。还不快滚！”
靡靡手一摊，一把半人长的利剑便落在她的手中，她将剑一横，正欲与那云后的怪物一战，一直在屋顶上的少卿可算是明白了过来。一时冷光乍现，极尖锐的笛音划破浓沉的阴风，乐音像是一把利刃直冲云霄，待靡靡回神之时，只瞧见原本挽着衣袖的白衣少年此时已凭风而起，玉笛横于嘴边，眉眼一改先前的温柔，却有几分凌厉。
两两相抗，两股不同的气流登时在他周身百步处炸开，靡靡的小屋不幸中招，彻底塌成了一地废墟，而黑云中挑事的妖物也被他的乐音之刃给拽了下来，失去了黑云的掩护，他自然不是仙家的对手，一时之间，胜负已分。
4
待天气重回清朗，少卿从空中堪堪落下，靡靡抱着剑望向他身后的一片废墟，衔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小公子害得我无家可归了。”依旧是慵懒的声线，夹着几分无奈。
顿了顿，不等少卿出声，她又自顾自地说：“替一只妖出手收拾另一只妖……”她低低一笑，“这倒不像你们神仙的做派。”
少卿正了神色，他虽无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却也没料到靡靡会在这时道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可靡靡却不甚在意，下一刻，她便朝少卿走去，离得近了，少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动作恰好落在靡靡眼里，她莞尔，便在离少卿半步远的地方站定，仰着头问他：“你是来渡我的？”
靡靡生得好看，饶是一向不会对女子的相貌进行品评的少卿，一时也乱了气息。细碎的日光从枝叶的缝隙间落下，落在靡靡脸上，也落进了她澄澈的眼睛里。少卿的喉结动了动，正准备说些什么，而周遭光影陡转，女子的笑颜逐渐淡去，等他再凝神时，面前是一张惨白得毫无生气的脸。
少卿暗道不妙，却已身在靡靡的幻术之中。
5
再醒来是在夜里，他背靠一棵树，视野前方是无垠的海水，上空朗照着一轮圆月。靡靡又在烤鱼，她一手托着腮，一手转着那支插着鱼的木条子，动作很是娴熟，闻着也香。
隔着暖融融的橘黄火焰，少卿的目光朝她望去，少女低敛着双目，似乎并没察觉到他已转醒。
她并没用幻术对他做什么，只不过让他看到了一些过往片段而已。
靡靡还是人的时候，日子过得并不好。她自幼善凫水，下海采珠的本事很是了得。就靠她这份老天赏饭吃的手艺，也不至过得太苦。可她生父是最没出息的人，平生最爱的事就是喝酒、上赌坊。家里能拿上赌桌的东西悉数被败光，于是就把儿女作为赌注。
靡靡那年十五岁，她被生父输给别人做小妾。也就是她进门的那夜，那户人家见了血，一门三十五口人皆死于非命。这桩惨案的始作俑者就是海鬼。
那不是靡靡第一次见到海鬼，在她下海采珠时便曾有过照面。靡靡在这一夜与海鬼签订血契。
血契一旦定下，靠一己之力永远无法剔除。死于海中的怨灵会化作海鬼，鬼无肉身，行事多有不便，灵力增长也很是缓慢。海鬼选中靡靡，便是看中了她的肉身。
而少卿也算是明白了，靡靡的肉身不过是一个容器，这容器中装载的，不只是她一人的魂魄。
她是在求救。
6
靡靡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的香料，均匀地洒在鱼肉上，继续烤了一会儿，而后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尝了尝，想来是味道不错，她的眉眼间晕出一丝欣喜。
她终是察觉到了少卿的目光，举着那木条子朝他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少卿身边，自己掰了一大块鱼肉，把剩余的部分递给他，“呐，我烤的鱼最香了，保管连神仙吃了都念念不忘。”
少卿迟疑了一下，没有立马接过，靡靡敛了笑意，“怎么，怕我趁机下毒？”说着，双眼瞪着少卿，当着他的面又狠狠咬了一块鱼肉，边嘟囔着嘴边说，“不吃算了，一片好意喂狗了。”
少卿缓了脸色的，从靡靡手上接过那根木条，将鱼送到嘴边。神仙是不需要吃人间炊烟烹制的食物的，但并不代表他们尝不出美味，相反，对食物味道的要求可能比凡人还要高些。
自飞升以来，少卿便再没吃过这些烤制的食物，而当他将烤鱼送入唇齿间之时，暌违了数千年的香辣味在口中弥散开来，吃得少卿那叫一个百感交集欲哭无泪，“你一个小姑娘，怎么爱吃这么辣的东西……”
靡靡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我是一个重口的小姑娘啊。”说着，便从少卿手中抢过剩下的鱼肉，大快朵颐地啃了起来。
“鱼的味道比人的味道好吧？”他猝不及防来这一嘴，靡靡登时停了吃鱼的动作，“谁说我吃人了。”而后又觉自己这样说也不对，第一次正了神色，“你都看到了吧？”她指的是适才他的梦境。
少卿颔首，目光依旧温柔。
海风微凉，四下清寂，她有些落寞地启唇，“我知你因何而来，是那些渔民说有海妖对吧？”见少卿没有反驳，她又继续说：“不是我，我不会吃人的。吃人的妖……已经被你杀死了。”
7
海鬼占据她的躯体之后，便锁住了她的魂魄。而三十年前，海鬼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决定闭关，她料想着一个人间的小丫头也无法作妖，这才将她的魂魄放出来，并将其困在了这座岛上。
而渔民口中吃人的海妖，指的则是白天那只躲在黑云后的家伙。那妖活动的区域就在小岛附近的海域，是以渔民皆以为吃人的妖就住在岛上。
少卿侧首看她，想来是她吃得急，连脸上沾了食物的渣滓都没察觉。他挑了挑唇，下意识地伸手将其抹去。少年的手指泛着暖，落在她冰冷的脸上，靡靡呼吸一滞。
柴火荧荧，四目相对。他似乎觉察出不妥，赶忙收了手，靡靡的眼睛却弯了起来，欺身靠近少卿，近的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有些乱。于是她越发得意，“神仙大人，你这是动凡心了。”
少卿错开目光，“是你多想了。”
好在靡靡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往后一仰，在少卿的身侧躺了下来。八月十五夜，人间月团圆。她望着漫天的星辰，自顾自地说：“我年幼时看话本，看到神仙会引渡一些误入歧途、本性不坏的妖魔，佛曰‘渡我’。那时我便想，那些妖魔鬼怪运气有多好，能被神仙引渡，下辈子应该可以投个好胎吧。”
“我本以为我不会遇上神仙，后来你来了。”
“靡靡，按人间的岁数，你已经死了。”他冷静地开口。靡靡明白他的意思，她对着少卿微微一笑，“我晓得的，大人只需将我的魂魄引渡至忘川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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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渡魂魄并非是件难事，可过程于靡靡而言终究有些苦痛。当她彻底与肉身分离开后，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躺倒在地，靡靡的心情有些微妙。
一柄四十八骨的素面纸伞在她头顶撑开，替她挡去了灼热的日头。靡靡叹了口气，回身对着少卿道：“走吧。”
于是少卿带着她离开了云弥之海。
从签订血契开始，她便失去了六识，魂魄在幽暗的牢笼里囚禁了数百年。而后终能有一段短暂的时间得以重见天日，却也只能被困在岛上。如今返还自由之身，她望着脚下的城镇村庄、集市庙会，望着底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那是人间。
这一路上少卿都没有说话，靡靡却觉心情颇佳。后来人烟散去，过了人间的结界，来到了幽冥地府前。靡靡觉得自己很是气派，毕竟别的鬼都是只身前来，一张张煞白的脸上皆是苦大仇深的模样。她不一样，她不仅好看，还是神仙护送来的。
入了幽冥之地，前方花开成海，那是黄泉之路。过了黄泉便抵忘川，而少卿也要止步于忘川前。
“靡靡。”他沉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终是停下了步子，将手中的伞交至她的手中。她仰着素面望着他，突然笑了，“还没问大人在天上担任何职？”
“乐神少卿。”
“我记下了。”
“无妨，过了忘川，前尘往事，如水而逝。”
她朝他靠近一步，“你不信我？”少卿垂眼看她，未出声。而靡靡却突然展开双臂将他抱住。她身量并不矮，却只堪堪够到少卿的衣襟前。显然是出乎意料，少卿一僵，却没将她推开。
许久，她闷闷地说了一声：“再见了。”
说罢，便撑伞往奈何桥走去。过桥的鬼魂众多，靡靡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少卿给她的那把伞，目光倏地被伞坠子吸引——那是他笛子的流苏坠子。
仙家之物，足以保她来世安康，百鬼不犯。
蓦地回眸望去，她依旧能瞧见忘川水边立着那抹雪白的身影。她在桥上使劲挥着伞坠子，“上神，我等你，你记得来找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