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在法国南部参加徒步游时,和同行一位的北欧老先生交谈甚欢,他听闻我在北京外贸行业工作,便在临别时,送我一片枫叶。
叶子外赤内黄,纹路繁密,形貌朽槁却不像普通落叶一般娇脆,反而润韧有余,淡水渍,蕴稠香,颇为奇趣。他说有一位老友多年未见,音讯渺无,只知道也在北京生活,如果有缘,请帮忙转交这片枫叶。
这可能是种西式老头的浪漫?我当时难免心头啼笑,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口头应承下来,随手夹入书中,没再想起过这事。
二〇二〇年秋,我受邀去一位客户家吃饭,茶余闲话时,我意外发现客厅橱柜上的药酒,便同他谈论药酒泡制之道。结果他告诉我说,他家这罐并不是什么药酒,而是一种特殊蜜料。
猎奇心起,我主动请求浅尝些许,他便给我斟了一小杯。与市面售物不同,这种蜜色泽偏红,入口刹时,只觉浓郁芳甜而不齁腻,较蜂蜜而更清甘,较糖物而更醇润。最为神奇的是,随蜜入喉,脑中不时会迸现字句,虽然是西方字母,难会其意,但伴随它浮现脑中的,还有一抹开心的情绪,仿佛味蕾给大脑传递的神经信号中,多了一些关乎感情的神奇东西。
我当即连连称奇,冒昧想请教他炼制秘方。可他面露难色,过会,反道先给我讲了个故事。
在斯堪的纳维亚北部山坳里,有一个小村庄,那里宜植一种奇特的枫树,每家院落都有。树形矮小,高不过3米,躯壮叶韧,性耐寒,枝干色呈斑驳白,尚算繁茂。每年春夏,叶芽初长成时,村民都会架梯上树,以笔毫蘸糖水,在叶上写字写话,片刻风干后,文字连带着书写人的感情,就能一并融到叶里,顺脉络盘虬,并同呼吸。
等到深秋,枫叶赤黄,人们会去采摘下来,拿回家装完包好,其中一部分,会用作礼物送给别人,同时也会收到他人送来的枫叶。枫叶规整之后,将其洗净,些许温水打底,小钵小杵捣碎,能从这叶里榨出蜜汁来。这种枫叶酿成蜜后,之前附上的字句情绪,不仅可以造就不同的口感风味,食用时,还能直递脑中,恍若阅信。所以一直在当地风靡不衰,尤喜在长冬做成糕点,与家人朋友窝在一块,共御身心之寒。
交好世家送叶,适宜做成蜜筒。先放凉水,加糖加蜜致均匀溶解,再混上面粉和植物油拌成面糊状,用华夫饼那种方格烤具加热,趁热卷成筒,待其冷却便成。可蘸热巧克力和糖霜直接食用,也能选择添盛冰淇淋和奶油。
圣诞前夕,两家欢聚一堂,用完晚餐,放上甜点,亲朋分食。这时便不同晚餐的热闹,氛围转谧,大家不语二三,而是感受唇齿舌腭传递的甜美,从味蕾中品尝寄托友谊的文字。闭目沉思的,应是尝到追忆往昔的字句,暗自回溯一些旧事;面详平和的,该是在品晚辈的一番恭维;而猝然一哂的,那怕是吃到了个笑话。
大人叙完旧情后,轮到孩子们闹腾,毕竟相对而言,那些只是单纯的甜味刺激。有意思的是,初开情窦的少年男女,会互送做工简单的小酥,在宴后一起躲在房间偷吃。想必是上半年的时候,跑到院子偷偷圈上一枝,在叶上着了几句生涩暧昧。
真正的情侣则会更加缠绵,一棵枫树划定东西,二人各执一边肆写情诗。他们往往会把枫叶晒干烘烤制成蜜茶,等到窗外雪舞,鸟兽无迹,他们便围坐在大理石壁炉前,捻上一小撮泡上。偶尔嬉笑,慢品衷肠。
而对于陷入吵架的恋人来说,枫叶也是必不可少的媒介。这种情况,适合做份甜煞人的蜜糕。把认错求和,巧言美语的字句写满一树,制蜜后混合酸奶油、鸡蛋、黄油、巧克力粉、面粉、奶酪以特定次序搅均,烘培切分,于晌午悄置对方门前。下午茶时分陈设饮馔,郁躁之绪渐趋平和。
恋人脾性,状似玫瑰,口若瑰刺,心如蕊花,这般枫蜜滋养,多坚挺的刺也要软上几分,于是常有雪地相向两行脚印,像花田犁迹,飞雪难盖。
当然,免不了交恶矛盾。也会有人书恶语于叶上,纳入负面情绪后,枫叶落前会由红转黑,此时拿去炉烧,能在木柴的噼啪声中,听到宛若字母发音的叶渣燃烧,显是怨叨的碎语。当然,很多时候对于送来的黑叶,也会选择撒于庭前,明示不可缓和之意。
更多的人,经过冬夜寂寥时冷静深省,往往更想重归于好。这类一般会取存蜜,掺橙柠汁,拌草莓蓝莓,雪地冷置四小时后,热水熬稠装瓶,制成果酱,搭上曲奇送与对方。
枫叶用途甚广,经常会使于配料烟草、香水香包、饮料酒水等方面,曾一度让小村庄声名无两。可惜好景不长,过度开发致使土地贫瘠,加上气候势劣,九十年代末,便已近乎绝迹。
而他母亲,便是那个村庄的人。兔缺乌沉,岁月辗转,很多人选择奔赴异乡,另讨生计,他母亲也是其中之一。不过院落尚余一树,思乡流连,也经常会托人去打理。
俯首听罢,虽稍有玄奇,但我认为还不至于专门编个故事来搪塞我。思虑之间,脑中蓦然联想到一个快被遗忘的约定……
我匆忙离开,回家翻出了那片枫叶,荏苒时光掠尽它的水分,但依稀能发现斑驳的字迹。我关上灯,用电筒反光照射,记录下依稀的字母,靠着网络上字母表逐个复制粘贴,我翻译还原了那位老先生的情诗:
爱抵不过光阴,蜜暖不了愁肠
炉火熄灭,雪侵入窗
床榻化作船舫,枫枝为桨
我失去了牵你的锚绳,和航行方向
殊途异路
驶进不同的港
鼻翼泛酸,我重重叹了口气。人世纷扰,聚散无常,以前朋友声称,一个人的思想是最自由的,你可以束缚肉身,却无法封闭思想。但此刻我突然发现,人最不自由的,恰恰是思想,尤其爱上一个人时,日念夜冥,无法克制又无法斩断,就像这位老先生,不知多少年在被离别和情丝所鞭笞。
须弥臆想间,我望向窗外,深秋已至,满目红黄。道上行人零星,路旁攒着堆堆腐叶,朽息中却也有生机。
传闻太阳神苏尔落泪,大地田埂上便会生出茂盛的向日葵,目不离日,随她一起沉浮。那我猜月神玛尼落泪,定是秋来之讯,会令这枫杏褪色,月芒下悄然零落。路灯随影子探戈,风打着旋儿起舞,我像个旁观者,倏尔恍惚也想加入。蓦眺西北,冬雪藏云,草木浮香,天色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