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
之宜的家住在城郊,那算是城市中最荒凉的一带,清一色的低矮民房,入夜以后,没有华灯霓虹,只有白到发冷的路灯,甚至有几盏已经年久失修,灯泡蔫头耷脑地挂在灯帽下,忽闪忽灭,好半天才挤出半点光。
一条铁路将村头村尾分成两半,之宜的家在村尾,每次回家都要横穿那条铁路。虽然村里人时有抱怨,嫌弃铁路的存在对人身安全造成了困扰,但年岁愈久,火车路过村庄时的呼啸声早已融入了每一位村民的日常生活里。
之宜年幼的时候就被母亲告诫,不能跑到铁轨上玩耍,横穿时要听从看守铁路的老伯的指引。母亲说得对,后来她看到过一只被火车碾死的狗,血肉模糊。老伯在清理狗的尸体,回过头让之宜快回家去,她没有动,只呆呆地站着。老伯叹了一口气,只道她是被吓傻了。
之宜七岁那年,父亲离开县城去省城找工作。开往省城的列车正好要经过她们村庄,于是之宜就坐在岗亭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那是她第一次认真沿着铁路看向远方,暮色将近,野旷天低。
她问老伯有坐过火车吗?老伯笑得和蔼,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去过外边。
后来车来了,带着与往常一样的轰鸣声,一节节的车厢一闪而过,她甚至找不出一闪而过的人影里哪个是父亲的。
赵老师
之宜姓宋。文文静静的名字,和她的性格一样。中学要去城里念,于是她住在了学校,每周回一次家。
她与许多女生一样,语文好,数学差。初二那年学校里来了一位年轻的数学老师,姓赵,白白净净的一个男生,正好任教她们班。不同于上一任数学老师眼神的犀利冷漠,他的眼睛很亮,像是三月的光,女生们都喜欢他。
之宜也喜欢。
谁不恋慕年轻朝气的容颜,更何况新老师多温和,至少没因看到她一塌糊涂的错题而改变脸色。她听别人说赵老师还没有毕业,来教书不过是实习需要。她听得懵懵的,却多少明白了一些,这位老师并不会久留。
之宜跑办公室跑得勤快,她是语文课代表。赵老师的工位就在语文老师的旁边。他没课的时候,一般都会在工位上。照面的次数多了,新老师也便记住了她的名字,“宋之宜?”她腼腆地点点头。
于是他便笑了,是那种真诚的、直抵眼底的笑意,“听说你语文成绩不错,数学也要好好学哦。”之宜抿了抿嘴,像是在迟疑,最后下定了决心,“我数学基础不好,赵老师,以后我可以多来找你吗?”
她真的有在进步,至少遇到难题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立马放弃。她去书店买了一套另外的数学习题册,每次借着去交作业、找语文老师的空档,请教不会的题目。
期末考结束后有家访。晚饭后,母亲接了一个电话,便叫来之宜去村口接老师,她一路小跑,等到了村口,瞧见大榕树下站着的人,喜悦浮上眼角眉梢,“赵老师!”
老师夸奖她半年间的进步,让她继续保持这样的学习状态。家访临近尾声,他便说自己要走了。之宜明白他说的要走是什么意思,脸上有些郁郁。
她和母亲将老师送往村口,将要穿过铁路时,恰好迎来一辆火车。于是他们停了步子,她突然问,“老师,你在哪个学校?以后还会来我们这吗?”
他没有正面回应,只温和地笑着,“好好努力,说不定以后我们还会成为同事呢。”
小顾
之宜高考考得不错。她选了一所沿海的学校,从县城出发,要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她从小看着火车来去疾驰,却是第一次坐上,而当她切实体验了一回坐火车的感觉后,却打从心底觉得火车的速度太慢了。
之宜是在文学社里认识小顾的。小顾全名顾书白,初听见这个名字,她还当是谁的笔名。后来见到小顾本人,与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原以为名字的主人是个沉静、书卷气十足的男生,实际则是满身少年意气,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似有星光,像赵老师一样。
她理应恭敬地称他一声“学长”,但听周围人一口一个小顾,她也便这样叫习惯了。小顾是本地人,家离学校不过半小时的地铁。兴趣爱好相同的两个人很容易相互吸引,两人在一起是在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这一天。他给她写了一首诗,她把那首诗珍藏好,便算作是答应了。
后来她跟着小顾回了家,之宜在楼下立了半晌,像是在做心里建设,小顾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便自我安慰,不过是来吃顿饭而已,大可不必这样畏手畏脚。
晚饭后,小顾和她一起回学校。拥挤的地铁,他将之宜圈在怀里,她攥着小顾的衣摆,自顾自地说:“我家在县城的边缘地带,天黑了以后路上就没什么人了,路灯坏了好多年也不见人来修。村里还横着一条铁路,只要有火车经过,那声音,每家每户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低下头亲了一下她的鼻尖,蜻蜓点水,“听着好像很有趣。”
她嘴一撅,“一点都不有趣。”原本攥着衣摆的那只手松开了,环过小顾的腰间,她将脸贴在小顾衣襟前,“七岁之后,我每年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等火车,等我爸回家。看得多了,连哪趟列车会在几点的时候路过我们村都记住了。初中的时候,来了一个新老师,我那时候可太喜欢他了,老师走了以后,我还窝在被子里哭了好几次。”
小顾抓到了重点,“男老师还是女老师?”
之宜笑而不答,她扬着脸看着小顾,眼睛亮晶晶的,“顾书白,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列车
小顾终究没能跟她回家。大四的时候,之宜父亲突然病倒,她听到电话那头母亲的哭泣声,愣了神。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独自一人缩在被窝里,上网搜索关于这病的论文,那些看不太懂的名字术语纠缠着她的脑子,像是回到了初一那年的数学课,束手无策。
一改原先的决定,她不能留下来,得回到那座被火车切割成两半的村子。于是在那个倦鸟归巢的黄昏,她给了小顾最后一个拥抱,迟迟没有松手,不想松开的是她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向往生活的开端。
可她还是对小顾说了再见,踏上了回乡的列车。
这趟列车很慢,走走停停,摇摇晃晃。像是重新走回了她的童年,充斥着火车的轰鸣,她那样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