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租屋的光线很差,房间灰蒙蒙的。排线毫无规划,电线从天花板垂下来,网线沿着灰墙流淌,音响线乱糟糟的一团,在地面蜿蜒。
木吉他斜在沙发角,琴柱绕满断弦。
江阳是这盘丝洞的主人,三流歌手,给人唱唱demo,当当枪手,活脱脱一只主流艺术的影子。
听,这影子又开唱了。
“我想摘下一朵白云,送到你的梦里”
《想和你去旅行》是他最好的作品,这句歌词是其中他最得意的一句。被一位流量明星的团队买断后在网上大火一把,删掉了这句歌词,把歌名改成了《我和我的青春》。
没人知道这首歌出自他手,他作为枪手有他自己的职业操守,从未在任何社交平台提起。
他是主流文化的影子,深知这个行业的运作规律,歌是好歌,但他唱出来,一定没有人家火。
沙发正对墙角摆放,灯牌和一摊荧光棒散落在那里。28岁的他早已放弃了那个巨星梦,心甘情愿的做个枪手,卖两首作品赚点小钱,也挺好。
“让它伴着你,睡得很安心。”
他用力地扫着弦,琴柱上的断弦也跟着颤动。
张哥的电话打了进来,江阳把吉他甩到一边,接起电话,这是来活了。
“来录音棚一趟,给人录个demo,我特意把这活留给你的,一会好好表现。”
“您擎好儿。”
张哥没有挂断电话,电话那头却没了声音。
江阳不敢挂断,生怕错过些生意,仍把手机贴在耳边,一脚踩进拖鞋,把裤子上的烟灰弹干净,抓起漱口水来了一大口,咕噜咕噜的,有几滴没含住,顺着嘴角滴落到到脚面上。
直到他单手完成了洗漱过程,张哥那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小江啊,这活就交给你了。”
嘀嘀嘀,电话断了。
这是张哥一贯的作风,作为录音棚的负责人,一向喜欢玩弄这几个歌手的耐心,即便长久的等待后是一句废话,他们也不敢挂断。
江阳将手机塞进衣兜,用力关上房门。被撞击的巨响掩盖住的,还有江阳的那一句,“傻叉。”
地铁是个生产社畜的工业流水线,带着梦想的个体在这里被装箱打包,梦想在拥挤的车厢里发酵。汗味,不甘,疲惫,一股脑地塞进梦想的发酵池,等到地铁口再次打开,人们匆匆涌出,梦想就被永远地落在了车厢里,大家面带微笑,一身轻松,展现出一副社畜的模样。
江阳是这个流水线最标准的产物,倒了三次地铁后,从地铁口走出的江阳一身轻松,不仅不知梦想为何物,连腿是何物都不清楚了。
张哥早早等在录音棚里,江阳推门进来,张哥撇了撇嘴,“怎么这么久。”
一串复杂的脏话由布洛卡区形成,再由神经回路运送到江阳的声带,形成几百次无声的震动后,化作一句,“不好意思。”
他也瞧不起自己这样,不过他一个28岁北漂,漂了六年一事无成,按照这个世界的使用说明书,他就该说出这样的话。
“谱子在这,进棚,这首唱好了能给八千。”张哥说。
“八千?这么多?”江阳隔着玻璃,张哥只看到了嘴型。
“对你小子好吧,这么多人我最先给你打的电话。”
江阳拿起谱子,试着唱了几句。
这和弦走向挺有意思,大学那会江阳最爱用的就是这种风格,就是这词写得不咋地,干干巴巴,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唱完四个小节,江阳的脸黑了,这是他大学时写给初恋的歌,面前的谱子只是给这首歌重新填了词。
声带的震动渐渐充满情绪,回忆也随之清晰。
那年他19岁,暗恋了姑娘一年。
她的皮肤很白但并不冷清,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像只离了山的白鹿。江阳初见她时是在大一校园歌手大赛的观众席上,她的心情随着歌声而涨落,而江阳的心情则随着她的表情而涨落,他暗暗发誓,这个舞台有一天要为自己亮起。
校园里到处都是吉他的声音,初学者按和弦时发出的闷响,老鸟熟练的弹唱,和姑娘们的尖叫混杂在一起。用江阳的话说,比那些青春片还他妈的青春。
他没有筹划什么复杂的表白计划,只是为她写了首歌,删删改改,一年的时间,那女孩已经和第一任男友分了手,他的歌才勉强写好。
江阳鬼使神差地杀到决赛,没有舞台经验的他似乎为了舞台而生,直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才相信自己真的做到了。
他为女孩要了第一排的票,女孩如期而至,音浪让台下的男女忘情跳舞。十个决赛选手,江阳最后一个上场。
开头的四句是清唱,没有伴奏,蹦了九首歌的观众没了体力,认真欣赏起来,纷纷从自己的曲库中搜索着江阳的旋律,有人说是胡夏的歌,有人说是杨宗纬的。
副歌的歌词直接击碎了这个问题。
“你是我的盛情我始终难却,在有你就算美的每个夜”
那女孩叫盛晴。
江阳用这首原创歌曲拿下了冠军,也俘获了女孩的心。
他将这首歌发表在网上,无人问津,六年的北漂让他几乎忘了这首作品,没想到以这种形式再次想起。
江阳看着乐谱,复杂的情绪一拥而上,抢占着他的大脑。这段和弦是他在宿舍写的,下铺王莽还说这样写听起来更加纯粹。这段变调是第二十四次试录想的,这样能让听感更加和谐。他的青春在这几张乐谱上历历在目,尽管歌词已经面目全非。
张哥在隔音玻璃外打着手势,示意江阳从里边出来。
“你这唱的是什么?词词对不上,还自己加上感情了,你唱的是什么?是demo,你只需要将歌词按照谱子操作出来就可以了,加工的事交给人家专业歌手。这都录了十遍了,能唱就唱,不能唱就滚蛋。”张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专业歌手”这四个字刺痛了他,他想反驳这些专业歌手甚至乐理狗屁不通,他想告诉他眼前这个乐谱全部抄袭,没有一点原创,所有脏话由布洛卡区形成,运送到江阳的嘴边,又变成了无声的颤抖。
这八千,对他来说真的很多,这意味着几个月的房租,和他在这座城市不堪一击的体面。
“对不起,我们再来一遍。”江阳弯了弯腰,不让眼泪落下来。
张哥没有说话,坐回转椅,江阳又恢复了往日demo歌手的专业,站在棚里像个老式唱片机一样发声。没有眼泪,没有情绪的起伏,就像张哥说的那样,江阳要做的只是去操作,至于加工与演绎,那是人家“专业歌手”的事了。
江阳录完音匆匆离去,张哥由于刚刚发过火,没有客套地留他吃饭,这倒让江阳长舒一口气,陪他吃饭比给他录歌还要痛苦。
地铁口再次打开,这一次是返程的,刚刚落在这里的梦想并不会因为方向相反而被拾起,工业流水线生产出的社畜,有他们自己的职业操守。
叮,江阳拿起手机,一封短信未读,还有十分钟前错过的张哥的微信。
“小江,对方说很满意,钱给你打到账户上了,哥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江阳查看着账户余额,多出的八千元让他有些开心,他恨这种开心,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卖掉了什么。
眼前的数字频繁地变换成各种日用品,是时候换身衣服了,也许该为出租屋安个空调,一套好弦也可以考虑一下,一次交这么多房租,再也不用看房东的脸色。
这串数字最终定格在了盛晴的脸上。
2
他和盛晴分手是有原因的,并不是无疾而终。
毕业后江阳选择北漂,盛晴选择留在老家做一名声乐老师。
他们的学校有种魔力,每一届校园歌手大赛的冠军最后都混的不错,因此江阳觉得他适合闯一闯,盛晴也觉得他适合闯一闯,于是他就闯了,就闯成了今天这副德行。
二人饱受异地之苦,期间盛晴来过几次北京,江阳也回过几次长春。每逢约会之夜必然炮火连天,两人先把见不到的怨气都发泄在对方的身体上,才能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谈着近况。随着时间推移,气氛越来越不对劲,气喘吁吁的原因不再是由于荷尔蒙,而是吵架。
盛晴的工资逐渐稳定,在掌握一些商业技巧后客源蓬勃发展,小区里的家长都把孩子送到她这来上兴趣班,她的头脑也灵光,随即买了几架钢琴,聘了几名老师,摇身一变成了附近有名的音乐学堂,月收入是江阳的几倍还有余。
盛晴也提过让他不要再漂,留在这里帮她经营,可那年江阳25岁,仍做着19岁时校歌赛舞台上的梦。
二人就这样越走越远,等到双方父母安排各自相亲时,他们也明白,这段感情只能到这里为止了。没有争吵和埋怨,只是默契的不再联系,头像换了又换,直到前几天他在朋友圈里发现,盛晴结婚了。
图一是拖尾的雪白婚纱,漫天洋洋洒洒的花瓣。图二是一猫一狗,一男一女的合影。她真好看。
盛晴和江阳从前约定养一猫一狗,猫儿叫翠翠,狗子叫大黄,因为他们都很喜欢沈从文的《边城》。不知道这猫和狗的名字是否延续了我们的愿望,江阳心里想。
“你是我的盛晴我始终难却,在有你就算美的每个夜”
江阳下了地铁,轻哼着曲子,一身轻松。
这是属于地铁的魔力,无论你的情绪多么复杂,经历了肉体艰涩的碰撞后,都会一身轻松。
晚风吹在江阳的脸上,吹得他一阵恍惚,似乎自己也是个声乐老师,教那些光鲜的形象如何歌唱。
“儿子,你王姨给你介绍了个姑娘,明天下午四点,地址我给你发过去,去见见人家,跟你同岁。”母亲的电话打了进来,江阳一猜就是这事,这是王姨给介绍的第三个女生。
“啊……行。”江阳想要拒绝,可现在他过的日子让他说不出口。毕竟母亲也没要求他回家当个声乐老师,他自然不好意思推脱母亲安排的相亲。
“人家正经北京户口。”母亲补充道。
“知道啦。”
“最近生意怎么样?”
“一单刚挣8000,你放心,肯定越来越好。”
“多吃点肉。”
“……好。”
江阳回到出租屋,没有开灯。火光是烟头的心跳,由暗淡到明亮,闪烁四次后就换成下一根香烟,十分规律。烟气从江阳的鼻子里钻出,甩出两道长尾,充盈着整个盘丝洞。
电视节目咿咿呀呀地响,让生活看起来热闹非凡。等到烟灰缸被填满,江阳才回床上打起呼来,电视新闻成了称职的入眠音乐。
第二天江阳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咖啡厅,一是不想让女孩等自己,二是想先看看价格,有所准备才能不漏怯。
女孩提前半小时到店,衣着干练,梳着短发,散发着职场女性的魅力。见江阳已经等在座位上,微微一笑,江阳也点头微笑,仿佛双方是彼此的客户,马上要展开某种严肃的商业谈判。
女孩娴熟地翻开菜单,手指优雅地划来划去,江阳的视角看不见她选了什么,只觉得她在规划国家大事。江阳煞有其事地戳了戳菜单,青春换的8000块,他竟然要用在这个鬼地方。
服务员很快地端来了两杯茶饮,阻止气氛陷入尴尬。
“我听阿姨说您是歌手?”女孩身体前倾,头微微仰起,假睫毛忽闪着,那是在这个城市呆久了独有的气质。
“嗯,社会闲散人员。”这是江阳的心里话,他想回到25岁的那个早晨,当盛晴提出让他留下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更想回到19岁的那个夏天,永远不捧起校歌赛的奖杯,就不会做这场春秋大梦。
“你能为我唱一首歌吗?”女孩看了眼咖啡厅一角的小舞台,麦架吉他一应俱全,每到晚八点都有歌手在这里驻唱,江阳也做这样的生意,不过都是在酒吧。
“你要听什么。”江阳先是一愣,转念一想,这样也许可以快速破冰。
“什么都好,你写的就好。”女孩一脸迷妹的表情,江阳分不清这是礼貌还是真心。
他小步走上舞台,前台见状懂事地带头鼓掌,相亲男女纷纷借此破冰,也跟着鼓起掌来。
江阳拿起吉他,弹了几个音,琴很准,看来生意不错。
唱什么呢?女孩的桌子正对着小舞台,整个厅里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创作过的所有歌在脑海里闪过,昨天录音的旋律却挥之不去。
你是我的盛情我始终难却,在有你就算美的每个夜
想要去太空想要摘星星,想要去海底看可爱的鱼
想每时每刻都充满惊喜,想一直无忧无虑
琴声在厅里回响,由于昨天录过,没有一句唱错。
他唱动了情,若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坐在台下,定会以为男孩是弹给自己,可她28岁,荷尔蒙不会像以往那样上脑。女孩点头微笑,掌声经久不息。
“你很迷人。”江阳回到座位,女孩便对他说道。
“谢谢。”
“她也是。”
“都18岁过。”
二人默契地没再提起此事,氛围微妙起来。用过餐后一起看了电影,谈起许多话题,惹出一串欢笑,压马路的时候街道没有像19岁时那样变成粉红色,两人都分不清是礼貌还是真笑。
几天过后,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江阳女方很满意,想知道他的态度,江阳支吾了一阵,挤出两个字,挺好。
3
年底将近,江阳奔走于各大公司参加年会,女方也忙起来,年底为公司清账。二人的联系逐渐减少,江阳却没有任何不安,用他哥们的话说,这是结婚的预兆。
江阳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昨晚演出过后又喝了酒,凌晨五点才上床睡觉。他伸手去够日历,撕下一页,今天是最后一单年会。
他背起吉他走到镜前,胡茬从毛孔里钻出,眼神涣散,黑眼圈浮在皮肤上,一副狼狈相。地铁门再次打开,江阳熟练地挤入,熟练地丢下执念,熟练地一身轻松。傍晚,妆发齐全的江阳站在舞台上,由于这家公司和他合作多次,选他做了开场。
主持人冗长的开场白结束,纷乱的灯光下江阳上了场。
“大家好,一首《学猫叫》带给大家。”江阳拘谨地说道,六年的北漂并没有让他学会充满江湖气的开场。
台下员工互相敬酒,有说有笑。江阳机械地弹唱着,他的脑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应邀来表演的是台下的人们,而他自己是那个唯一的观众,收看这出荒谬的闹剧。
几首歌后江阳匆匆离场,他知道几个小时后自己的账户上会多几百块钱,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立即离开这里。
他掏出手机,想和女方抱怨下近来的生活,自己在台上的手足无措,昨晚的宿醉,刚输入几行字,随着手机的震动,对方发来一条消息,晚安,我先睡了。
江阳笑了笑,长按着删除键,挑了个猫猫睡觉的表情包发过去。
他像个塞满鞭炮后点燃的铁桶,所有孔隙都沾满喜庆的红纸,可远远看去,尖锐的断口和熏黑的内壁,没有一寸值得恭喜。
歌声从街角传来,他抬头去寻。
卖唱的青年嗓音有些沙哑,这是错误的发声方式导致的,唱过几首歌后嗓子会极度疲惫,青年仍在强撑。江阳凑近人堆,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孩,寸头,汗衫,稚嫩的手指拨动琴弦,也拨动着台阶上女孩的心弦。
琴包在地上敞开,旁边竖着牌子,上面写着“二十元点歌”,包里空空如也。
歌声一停,江阳便挤进人堆,往琴包里放了一百元。
“我想听你写的。”
雪花簌簌落下,少年在寒风中唱得火热。
画面在少年呼出的热气中模糊起来,江阳只是站在远处望了望那个拥有一切的男孩,便走向地铁口。
人们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再次聚拢,在闷热与空调中消解着那些聚光灯下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