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澈第一次遇到向栀的时候，她穿着一个很大的半旧睡裙，头发像金毛狮王一样炸着，手里拿了把扫帚，目光阴森森地看过来，让他直接打了个冷颤。

“新来的。”向栀用扫帚戳了下地，“你们小声一点。”

许澈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中午十二点，他敢怒不敢言。

第二次遇见向栀，是凌晨两点。许澈为了赶交稿期限半夜才从画室出来，却在楼道里被人堵住了回家的路。

不是刻意堵他的，是有人挤在楼道里接吻，把路堵了。

感应灯在亮起来的那一秒许澈就赶忙躲了起来，他只瞄到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后来向栀还拿这件事嘲笑他，“也就是你这样的怂货，要是我会直接走过去把人扒拉开，再骂一句别挡道儿。”

可是许澈只是贴着墙站着，感应灯过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暗下去，逼仄的楼道里暧昧的声响一直绵延，许澈涨红了整张脸。

感应灯又亮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从他身边闪过去，许澈知道他们是结束了。

长舒一口气，许澈低着头继续往上走，却迎头撞上了没进门的向栀，她站在台阶上低低俯视他，穿着黑色的吊带和小皮裙，双腿笔直纤长，妆容精致，口红微花。

她看到许澈后挑挑眉，语带调侃，“原来是你呀，你在偷看吗？”

“我没有！”许澈有点恼了，明明是她在那儿那啥，怎的到头来她优哉游哉，他却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向栀噗一声笑出来，看向他的眼神中戏谑不减，许澈尽量让自己忽略她，面无表情地绕过向栀向上走去。

可向栀却看到了他手中拎着的便利袋，眼睛亮起来，“这么晚了，你哪里买的手工面？”

“办公室冰箱里的。”

“你上班了？看起来那么小。”

“我是A大美术生，办公室是老师的画室。”许澈终于转过身看她。

向栀愣了一下，她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转身准备开门。

“喂。”许澈却又叫住她，“你要吃吗，我可以多煮一点。”

2

许澈的房间和他这个人一样，干净整洁，向栀托腮盯着他笑得贼兮兮，“弟弟，你真的是邀请我上来吃面的？”

“不然呢？”许澈紧绷着脸，他很紧张，他想过无数次遇见她的场景，他幻想过无数次她现实中的样子，但实在没想到，她是这样的。

“你上夜班吗？”许澈转移了话题。

“算是吧。”向栀摊摊手，“我在酒吧上班。”她一边说一边去看许澈的表情，可是许澈依然是面无表情。

百无聊赖地站起身，向栀围着他的客厅四处看，到处都是杂七杂八的颜料盒子和宣纸，靠着窗还支着一个木架子，确实是典型的美术生。

“我最近在参加一个设计大赛。”许澈突然开口，他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画稿给她看，“我想表达被禁锢的生命力，可是我画得的好空洞。”

许澈画的是一只在鱼缸里的金鱼，却卷着尾巴想要跳出来。向栀探头探脑地去看，像是对美术生的世界充满好奇，却在看一眼后就没了兴趣。

“这就是一条金鱼嘛。奶奶家一块钱一张的那种塑料桌布。”

向栀的评价对于专业的美术生来讲简直是难听至极，可许澈却突然来了兴致，他追问她：“要是你，会怎么改？”

向栀一脸匪夷所思，她翘起手指指向自己，“你问我？弟弟，你是觉得我很有生命力吗？”

“嗯。”

一个字让她笑得花枝乱颤，上挑的眼尾有万种风情，再看向许澈的眼中又带上了嘲弄，“弟弟，你可不要爱上我。”

许澈叹了口气，果然是对牛弹琴。

3

许澈的煮面技术真的一流，从那以后，向栀便经常到他家来蹭饭。

他知道向栀没有对象，至于那天在她家门口接吻的男人，向栀没有提起过，他也没有去问。

向栀上班昼夜颠倒，许澈每天要赶画稿也睡得很晚，两人莫名就这样成了饭搭子。

每次晚上向栀推开许澈家的门，那个男孩子永远都是坐在画架旁眉头紧锁，而门口厨房的小桌子上，都会帮她温着一杯蜂蜜水。

听到她来，许澈会起身煮面，两个人一人一碗头顶头慢慢吃，许澈会给她讲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向栀默默地听。

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们中真正沉默的人，是向栀。

她半夜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或浓或淡的酒味，许澈不知道她到底在哪个酒吧做什么工作，但她每晚都会回来。

时不时会有不同的男人送她回家，许澈从窗口会看到向栀从他们的车上下来，他们或拥抱或接吻，像难舍难分的情侣，却没有一个人能在她身边长久。

有一天她又喝大了回来，捂着肚子疼得蹲在玄关处，许澈把蜂蜜水和胃药递给她，忍不住责怪，“你这个样子是活不久的。”

“哼，活那么久干什么。”向栀仰头吞下药，“人生在世，就是要及时行乐。”

“那你现在快乐吗。”

向栀仰头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捧着水杯的手遮住了她沉静的眸子，但她在那一瞬间涌起的悲伤，许澈能感受到。

一杯水下肚，向栀把水杯塞回许澈手里，她眨眨眼睛，又恢复了一副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嘻哈调笑着，“我快乐呀，姐姐没有一天不快乐。”

她起身摸摸他的头，“我下去睡觉了。”

4

晚上睡觉时许澈梦到了向栀，她穿着一身白裙子坐在学校的草坪上画画，长发柔顺的披在肩膀，夕阳照在她脸上。她转头看到许澈，便甜甜地笑起来，朝他招招手。

梦中许澈并没有立刻上前去，他手背在身后藏了一束栀子花，即使在梦中，许澈都能清醒地感受到自己的紧张。

向栀等了他好久，许澈都没有动，她疑惑地看向他，而他低头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捧着花走向她。

可却当自己要走到她身边时，向栀突然被一群男人给围了起来，他们个个手里都拿着玫瑰花对着她大献殷勤，向栀轻蔑一笑，却还是把他们的玫瑰花一个个都收走，然后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她日常浓妆黑裙，摇曳生姿的样子。

她捧着玫瑰花被那群男人簇拥着走了，许澈在身后拼命地喊她，喊得撕心裂肺，可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许澈知道自己梦魇了，他难受得窒息却醒不过来，正无计可施时，不知哪里“哐啷”一声响，许澈被吓到，一下子就醒了。

是楼下传来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争吵，许澈一个机灵，拿起外套就往下冲。

楼道里挤满了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对着向栀破口大骂，她挤着身子想要进屋，可向栀却死死堵在门口。

“他不在这里，你赶紧离开。”向栀声音很硬，没有丝毫妥协。

“不在？不在你拦什么？一定是做了贼才会心虚！”说着女人还是挤了进去，对着屋子一通乱喊。

什么都没有，女人出来的时候，向栀还是一副冷漠傲然的样子。

“你可以走了。”

“我还会再来的！”

“我们再没有联络过。”

女人的神情憔悴又狼狈，她看着向栀年轻精致的面庞，知道她没有说谎，可她的恨意却一点也没有少，指着她又骂道：“你不要一副清高的样子，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我老公能不爱我了吗？什么都是遇到你之后开始变的，你堂堂A大高材生，却跑去破坏人家庭，给人当……”

“够了！”向栀脸色惨白，声音发抖，“我也是受害者，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哼。”女人终于得意了一点，“这是你应得的，你这辈子都不会好过的。”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又散去了，向栀靠着门边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许澈走到她身边，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你有什么要问的吗？”向栀一脸疲惫。

“那个女的会不会去你上班的地方闹，我这几天去接你下班可以吗？”

向栀抬起头，掩饰不住的惊讶，她盯着许澈，许澈坦然地回视她，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久。

最后，向栀点了点头。

5

向栀工作的地方还是和许澈想象的不大一样，是一个静吧，向栀在那里做驻场歌手。

那晚许澈就坐在台下听她唱歌。脑袋里一直过着一些事情。

他从小就开始学画画，他很爱美术，也得过很多奖，一路顺风顺水地读到研究生，却遇到了瓶颈：他的画一直中规中矩，除去已经熟悉的应试画法，他其实没有多少创作天赋。

导师说，热爱也可以弥补天赋，何况他学的扎实，以后不愁没饭吃。

可许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有一天，许澈在导师办公室发现了一张完成了大半的线稿，他说不上来当时的感觉，就是被震得一动不动，他觉得那个人有自己一直缺失的东西。

他激动地抓着导师问这是谁画的，可一直对他知无不尽的恩师，这次却欲言又止。

后来他在导师抽屉里找到了那个人的很多画，他知道了她是女孩子，他又去网上搜她的作品，每场比赛她几乎都是评委的宠儿，连他不敢上去说一句话的业界大佬，都说她才气逼人。

向栀，刚刚崭露头角却又销声匿迹的天才画家，恩师最倾注心血却又最颗粒无收的废柴学生。

导师说，向栀再不回来交毕业作品，她的学历就废了。

“我已经帮着拖了两年，她再不回来，我就放弃了。”

“我去找她。”许澈站起身，不理会导师惊讶的目光，语气坚定，“我去找她回来。”

他知道当年轰动全校的丑事让她没有什么脸面回来，可是导师从来没有怪过她，人生又为什么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那时候的许澈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当时他只是一腔热血的要找她回来，他想着要用梦想和老师的恩情来说服她，温暖她。他只是出于对人才的赞叹和可惜，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喜欢上她。

6

那晚向栀喝了很多酒，她用淡淡的语气讲着她的初恋，那个总是用最精辟的语言评论她作品的商业精英。

“他说他喜欢我，会娶我，我信了，我从来没想过他有妻子有孩子。”

向栀趴在桌子上，嘴角挂着一抹笑，眼睛里却全是悲伤，“当时导师让我参加设计大赛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了，他拉着我打掉了孩子，我流产后躺在他给我租的房子里，一笔都画不出来了。但那个时候我还对他抱有希望，直到一个星期后我从出租屋里出来，回到学校，学校里老师同学看我的眼光都变了。”

许澈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那人的妻子，像今天闹向栀的住处一样，在当时闹了向栀的学校，人言可畏，向栀的前途一下子就毁了。

“后来他老婆又来找我，耳光扇在脸上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成了什么。”向栀的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我这些年一直都浑浑噩噩的，我知道导师在等我回去，可我不是不想回去，许澈，我画不出来了，自从孩子流掉之后，我就画不出来了。”

遇人不淑，简直是毁掉一个女孩子最好的方法。

向栀哭着哭着便没了声音，许澈小心翼翼的地扶起她的头，把她的鼻涕眼泪擦干净，然后把她背到背上，送她回家。

向栀无意识间攥紧了许澈的袖子，直到他把她放到床上，她还死死地攥着。

许澈弯起腰，他小心翼翼地地掀起向栀的刘海，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满眼心疼，对着她悄悄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7

向栀醒来的时候看到许澈趴在她床沿边睡着了，自己的手指勾着他的袖子，她呆了呆，把手指缩了回来。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了一点点在许澈的鼻子上，向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她看着他，静静红了眼眶。

许澈，他是这样干净的一个男孩子，他应该去找一个真正像栀子花一样的女孩子，而不是自己这种，满身泥泞洗都洗不掉的人。

向栀站起身走到窗台边，那张金鱼的画稿已经完成了大半，画架旁边支着画笔和颜料，向栀盯着看了很久，手握成拳头又松开，最后，她坐下来，拿起了笔。

这是她能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许澈醒来的时候向栀已经不在了，桌上放着一张完稿的画，旁边有张便条，很娟秀的小字：感谢这么久的陪伴，许澈，祝你前程似锦。

冬日的一个午后，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个大男人抱着一张画，蹲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两个月后，设计大赛的评审结果出来，获奖作品是一张金鱼，而作者署名那里，是很久没有消息的向栀。

“许澈，向栀来消息了。”画室里，导师招手让许澈过来，“这是向栀的毕业作品，她从很远的地方寄过来的。”

许澈打开画一眼不眨的盯着看，嘴角渐渐蔓延出笑意。

“你要她的地址吗？我可以给你。”

“不了。”许澈摇摇头，“她好就好了，祝她前程似锦。”

祝他们前程似锦，祝他们，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