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赵小痣知道的,她向来都是个不怎么普通的平凡人。
她总也是不会因为这样一件事情而感到特别难过的,毕竟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甚至到老,也都随日子这般过去了——从没正儿八经地上过体育课,从没正儿八经军训,从没跑过,也很少跳跃。她一向都是这个身体,带着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形容的先天缺陷,长的模样倒与常人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略美些。
或者就是因为这一点点面儿上的优势,她总被同学或者同事,视作眼中钉似的,他们总觉得赵小痣并不是个真诚的人。
公司年会历来都是要人人上台表演逗乐儿的,但赵小痣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想起自己高中时,因为在讲台上唱了首Rap,结果被音乐老师嫌弃,被同学笑话的事儿。这让她从一个小学初中的评价手册的特长栏上每次都填写“音乐”的人,变成了再也不敢举起话筒唱歌的害羞女孩儿。她不知道这变化该算得上是好还是坏,总之,每次想起音乐老师那张明明嫌弃得要命,却还坚持保持微笑的脸,她总是感觉心里怪怪的。
但她的心,却也一向都是怪怪的。
赵小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仍在犹豫要不要找个理由拒绝出现在今晚的同学聚会上。但每每想起那个不算深交过的女同学慧慧的吵闹,就也怕了似的,硬着头皮也要赶往现场。实际上,她矛盾的不是要不要见慧慧以及那些快被她淡忘在庸常中的同学,而是那个曾开玩笑似的,一脸笃定地说要把她治好的男孩儿。
02.
男孩儿曾与赵小痣是同桌,在高一还没有分文理科的时候。赵小痣向来是羡慕他的——他似乎不用怎么努力学习,每次考试却总能有个不错的成绩。那男孩儿并非什么寡言的人,有时候兴致上来了,还会强行幽默一番。
赵小痣这样想着,一边回复同学群里的消息,一边坐在地铁里笑得弯了眉眼。一双睫毛在眼前儿吧嗒吧嗒地跳着,让她记起那男孩儿走路总是左右摇晃,好像永远都没办法走得平稳些。
他们是几乎同一时间走到课桌旁的,那男孩儿低着头,沉默着放置好书包,书包的厚度看起来却总比赵小痣的略逊一筹。他拿起笔写下名字的时候,赵小痣恰如其分地把脑袋转了过去,瞥到那个清冷却悠扬的的名字——甘泉。
沁人心脾,有些冰凉,却也好像是有点儿甜,不是吗?
甘泉第一次和赵小痣搭话,本想着逗她笑的,只不过说完了那个赵小痣听不懂的笑话后,他招来的是落在他肩膀上的赵小痣的小拳头。或许那是在特殊的青春岁月里,女生对莫名来讨好自己的男生的第一反应。
后来,甘泉想得更清楚了些,像赵小痣这样本就不那么普通,而且还总爱跟自己较劲儿的女生,大抵对于一个陌生男孩闯入她世界这样的事情,都总是先要抗拒的。
她就这样把小拳头落在他身上,抗拒了他对她的第一次示好。
原本是没什么的,原本甘泉也从不觉得,那个小拳头给自己身上的一击,能这么深得敲到心里去。
03.
事与愿违。似乎长大了一点的世界里,往往总在发生些事与愿违的事情。
对于站在一旁看着大家在操场跑操这件事情,赵小痣早已经习惯了。她向来是不能也不敢奔跑的。在清晰地认知这个事实之前,赵小痣曾在小学二年级一口气绕着四百米的操场跑了两圈,继而像是有人在顷刻蒙住了她的双眼。
再深刻的事情她已不太记得,只隐约间想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氧气罩让她饱满的嘴唇变得红润,却也干得起皮。她从没有告诉过什么人,氧气并非无色无味,而是有一种说不上的有轻薄不易察觉的甜腻味道。
她曾经想过,氧气就像将会溅到石缝中的甘泉,被风惹得弹了起来,落在她嘴角。于是,她只伸了小舌尖舔舔,便会觉得全身清冽,还好像有点儿甜。
大约是很少有人能允许自己的生活里每周都要有两次需求同存异的事情发生,所以赵小痣不跟着大伙儿一起跑步的事情招致了太多人的不满。他们打着好奇的名头,如同一日三餐似的,想从当事人那儿寻个明白。
甘泉并未觉得赵小痣因此而改变——她总是坐在座位上缄默不语。
她总也是不抬起头的。无意间与赵小痣的目光有了交集,本是一件让甘泉感到兴奋的事,却也因她毫无光芒的眼神而熄灭了向往。清冷的眼神才是压在甘泉心口的那一记重拳,他希望她可以再攥紧了小拳头,在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敲一下。
他想在她眼睛里确认些尚可温存的希望。
很难,他知道的。
04.
喜欢这件事,被风吹来得很仓促。
他主动打了一架,为她。作为一种并不严格的感激和回报,她对他暗生情愫。
暗生的事情成长起来往往旷日持久。
甘泉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悄悄戳戳赵小痣的后背,也还没来得及偷跑到校外给赵小痣带个晚餐,便因为文理分科与赵小痣隔班相望。当没有了正当理由以后,接近变得困难又曲折,还直勾勾地在人心上挠痒痒。甘泉的心痒得快喘不上气来,却还是想不出什么自然而然的理由预谋一场相遇。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赵小痣向来是很明白这道理的。漫长的思念不仅极易生根,而且生了根后就能迅速发芽,继而破土而出,继而开花。结果的时候,赵小痣还是想着自己去收获,这才显得出时间累积之间饱含的诚意。
所以,当踏进大学校门的甘泉收到赵小痣那一长段短信的时候,他恍惚得打错了心跳的节拍。秩序乱了脑子却太过清醒。反反复复地寻思着一些他与赵小痣之间并不多的交集,眼睛最终停在了那句“我喜欢你”的上面。
于某个夏夜的角落拥抱,在总是点亮昏黄色灯光的房间里接吻,他终于还是那样跌跌撞撞住进她原本清冷而单薄的生活里。她看到他踉跄而来时,因为惯性停不下来的脚步,以及额头上的大滴汗珠。
“甘泉。”她喊他的名字,好像有点儿甜。
“嗯?”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她纤长而白皙的锁骨下。
“要你看这儿。”她指着自己被灯光染得温暖无比的左边胸口,那里生了一颗如同她长长头发一样黑得浓郁的痣,不大不小,却是一旦入了眼就再也忘不掉。
“怎么了?”
“实际上我是个病人,已经很久很久了。”
05.
“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不同的。”
“我想我不过是一个不怎么普通的平凡人。”
“小痣,你信我,我会治好你。”
那是一种赵小痣也讲不明白的病,她自出生起就带在身体里。她从没想过问什么原因,只是总在被反复提醒着,自己的心脏结构和常人不同。于是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大哭或者过分愤怒,甚至连笑起来的时候,都需要克制快乐的释放。她从来需要的,就是平静,如同清泉缓缓在山涧流淌,不可如海遇风后变得汹涌,也不能像瀑布从山崖跌落。
她不能活得荡气回肠,就只能平凡而庸碌地走完不晓得下一秒是否还能健康依旧的人生。
手臂不再蓄力,赵小痣看着甘泉一点点滑落,缓缓地躺到她身边去。
她挪了挪,脑袋搭在他肩头,一贯缄默不语。
“好巧不巧,我去了医学院。”他攥了攥赵小痣的手,手心冒汗,手背冰凉。温暖或是消暑,包裹在她的手掌,却好像又全由他决定。
“我当然知道你在医学院,但这可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值得。”他做了决定,想要只是缓缓地绕着她流淌,为她圈出一片花园。甘泉拥抱赵小痣,夜深而眠。
06.
三十岁的赵小痣常常觉得自己不仅好命而且幸运,虽仍承受些是非争议,却还是顶着风活得安然无恙。一个人走得太久了就也习惯了。
她要甘泉离开自己,是在大三的一个寒假。雪人迎着太阳渐渐就会融化,他在她身上消磨了太多好时光,连赵小痣自己都替他觉得不值。
“每次都只是抱着我睡觉,每个吻都小心翼翼点到为止,走在一起的时候会很注意的把步子迈小,看电影的时候明明剧情很好笑却只是笑两声就停下来,看见我情绪沉下来就会想方设法哄我开心。我想不出如果不是因为你爱我,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可是,我从来都只想你能自由自在地过。”
赵小痣常觉得世界向来是很吵闹的,但每每甘泉在她身边,她总能安静下来。可安静久了,就像烟花的引燃线被水长久地浸湿,再明亮的火,都是不能把它点燃的。
她晓得自己从来都是要克制而冷静的,却从不想看着那样一个浑身充满对世界的热情和活力的人,随着自己,一点点绕成了一汪死水。
这太残忍了,一点儿都不甜。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要被迁就的话,那不如要他再为自己迁就一次。所以,无论如何,赵小痣都要平静若无事发生一般地提出分手。
她知道闹到最后他还是会答应的,他陪她走了那么多年,她看得再明白不过。
07.
一路被送进手术室。
麻药前的赵小痣还在想,如果不是去了那场高中同学聚会,或许自己现在正躺在家里的床上看看剧读读书,一如既往地打发着无聊。如今,一切是自己选的,也或者应该感谢在分开以后,他还记得那个听起来有些荒唐的心愿。
聚会上,甘泉靠近赵小痣的时候,礼貌又客气,早已与往日初次心动时不同,甘泉如今的分寸感拿捏得自然妥帖。他很轻易地感受到赵小痣的舒适区,不经意地递上那份手术方案,不经意地引导着她再次信任,不经意地让她把顾虑丢掉,不经意地完成这个为了她好却也是让自己夜夜难寐的心愿。
他说过,他一定会把她治好,他总是记得的。
这还是赵小痣第一次见穿着手术服的甘泉,没想到手术服这么霸道,只容许他们在闪亮的白炽灯下四目相对。现在好了,再怎么紧张害羞,她却只能看着他的眼睛。
她缄默不语却感到踏实,他沉着应对却不晓得上天会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好的坏的,这对甘泉来说,是一件以他全部的爱意和整个赵小痣作为筹码的赌注。他想着,虽然自己从没中过一次乐透,但只要他陪着她一同走过去,怎么着也能留些幸运在赵小痣身上。
在闭上眼睛之前,赵小痣想着许多事情,但它们却也没个秩序似的,在脑子里面跑来跑去。赵小痣笑着,想想如果身体不能奔跑的话,脑子里的想法跑来跑去,这或许也能凑合抵消这些年的克制。她见他带着手套的双手攥紧又松开,见他眼睛里的简单被复杂替代,见他与助手说了些什么……
她见他跑了过来,带着头上挂满了汗珠,在阳光里笑着。赵小痣可真想告诉甘泉,他这个样子可真是有点儿甜。
她真想告诉他,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不如我们做回彼此的过客,这样你也不用这么麻烦,为了我,耗费了太多首歌的时间。其实你只要在一开始陪我唱过那一首就足够了。
你说唱哪一首吗?唱你最喜欢的那首吧,毕竟听起来总觉得清冽间又好像有点儿甜。
赵小痣入梦了,手术室的灯亮了起来。
甘泉看到赵小痣胸前的那颗痣,他想着,这样就好,他知道他一直爱她,足够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