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前的夏天,我叼了根破烟,装模作样,坐在小卖部门口,问老于以后想做什么。
夏天真的又闷又热,七八月被拉到学校补课,一肚子恼火。虽然教室里头有吱吱呀呀的电风扇,我们还是喜欢逃课跑到这里蹲着。
没什么人的时候,老板娘会叫我们进去吹会儿小空调,到了课间,又叫我们走远点。
“又来了?”老板娘是个喜欢穿水晶拖鞋的胖女人,红色卷发毛毛躁躁,有点像松狮的造型。
我们俩就闷闷地“嗯”一声。
其实我和老于都不会抽烟,整天在班里闷不吭声,自视甚高觉得别人理解不了我们超前的思维。
从小到大一直都有鄙视链,我们大概是活在最底层的,既没有傲视群雄的成绩,也没胆子在那个年代去当个能吸引许多小妹子的混混。我们就是那种在班里默不作声的差生,连翘课都不容易被注意到。
其实半点不出意料,我和老于高考都落榜。他去读了酒店管理专业,而我被家里押着去复读。他以前讲自己的理想,要去沙漠闯荡,徒步进无人区探险。
其实我也忘了那时候一起看的电视,小店里那台破电视机循环播放也就那几个台。
我真的很讨厌夏天,不仅仅是因为热得没有办法,更因为连西北风都喝不着,轻而易举打碎别人的痴心妄想。
老于收拾东西准备上火车之前来找我,我又翘了课和他一起蹲在小店门口。他故作深沉地点了根烟,又被呛得七荤八素。
他请我吃了顿饭,学校后面的台湾卤肉便当,比我们往常吃的泡面高级许多。
“保重。”他吃完之后就讲了这句话。
那时候智能手机还不怎么流行,后来他居然给我寄了封信,估摸着也辗转了几个月才到。那封信被我夹在政治课本最后面,其实也没讲什么大话,总而言之是叫我别浑浑噩噩地活着。
我们只是在哪个年纪,过分地拥有一腔热血,实际上只是在那个一文不值的夏天里当个普通人而已。
2
如果夏天必须要有一个颜色限定,我倒希望是混杂出来的橙红色。
我在大学里遇到了第一个喜欢的姑娘。
她喜欢喝北冰洋,橘子味,咕噜咕噜的气泡在瓶盖打开的时候往上涌。我们学校对电器没什么特别的要求,所以寝室会买小洗衣机或者冰箱。
姑娘的长发染成栗色,发尾微微有点卷,扎个马尾,不怎么会化妆。
我们是同班,顶多混了个脸熟,有次她在快递站,红着脸让我帮她搬下来一箱北冰洋。
那是个很热的七月份,熬了一个学期终于快到暑假,楼下吱哇吱哇的蝉叫,让人心烦。向学校提出申请之后,假期依然可以住宿舍,她说她要做兼职,就不准备回家了。
我只能一无所知地帮她搬着一箱饮料。
玻璃瓶装的汽水最好喝,这是一件默认又没有原因的事。那一箱北冰洋挺重的,所以我们走得特别慢,自一丛丛树荫中间穿过去,太阳的光斑落在水泥路面上,被鞋子碾过去,散成奇异的形状。
女寝楼下住着一只白猫,很黏人,叫岁岁,被摸肚皮的时候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临走时候她拆了一瓶汽水给我,不凉,但是摇晃的时候能看见升起来的气泡。
在我们这种学校里面,能每天固定喝得起汽水的姑娘,家境一定不会差。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大概是刚入学时候,她代表新生演讲,穿了身酒红色连衣裙,优雅漂亮。又或者是她在大课间时候躲开人群接电话,急匆匆地撞到了一个陌生同学,紧张又胆怯地道歉。
我像一个擅长窥探的无知者,远远旁观着那些她的且与我本不相干的生活。
后来才听说,她同家里关系不好,后母生了一个年纪小她十余岁的弟弟,虽然生活费给得分文不少,但是隔绝得像个外人。原生家庭的故事,有时候电视剧和小说都不敢编造得这样狗血。
如果我但凡多一点点勇气或者能力,都想走过去对她说:“我不喜欢夏天,但是我喜欢你。”
3
毕业找工作,所有的琐事都堆积在同一个夏天。
所有关于大学的遗憾与快乐,都在这个夏天结束了。毕业聚餐的计划被辅导员以上头政策的名义强行打断,最后也只有几个室友,买了几瓶啤酒,在寝室碰杯,互相道一声前程似锦。
我走得最早,天还没亮时候开了门赶火车。那时候还是绿皮居多,拎着两个行李箱,就像拎着自己那点要命的热血青春,奔赴未知旅程。
母亲说既然身无长物,不如回家考个编制,起码图个安稳。
可是我去了大城市,就像为了曾经一个梦想。
其实我们都没有什么梦想,普通人说起这个词有点可笑,只是因为不甘的那点心气。以前和老于说要攒钱去无人区,去沙漠探险,如果回了家乡,恐怕就只能被装在套子里,走上父辈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
夏天穿着西装,一家一家投简历面试,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还要一丝不苟端坐着。
不配有一点点清高傲慢,只能被当做一件商品,任由细细揣摩考量。
陌生的城市里面朋友很少,揣着为数不多的资金租了个偏远地段的房间,在楼下买一瓶冰镇可乐。看着气泡咕噜咕噜涌上来,隔壁卧室的哥们戴着耳机噼里啪啦打游戏,忽然就很想回到很久以前的夏天。
我漫无目的地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已经剥落了很多的天花板,甚至不能走出去敲敲门,让他安静一点。
如果我和老于在夏天没有逃课,如果我在夏天向姑娘告白,如果我没有独身一人闯荡……
所以,如果在夏天所做的决定都往相反的方向走,我的人生会改变吗?
我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很讨厌夏天。那些焦虑、烦躁、不安的情绪,都让这黏热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闷了。因为所有悲伤的、难以改变的故事,都发生在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