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周固定的娱乐项目是去“夏日假想”酒吧小坐片刻，有时约着朋友一起，有时一个人点杯清酒坐到很晚，迷迷糊糊晃晃悠悠回家，困了倒头就睡，没有睡意就随意打开一部老电影重温。

上周约了温落一起去，我告诉她，前不久在四号地铁线上遇见了张子初。他西装革履，手里握着一捧荞麦花，戴着耳机沉思。出站时，他看见了我，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我没想到，原来去掉了聊天软件，我们已经形同陌路。

“姜之南，我觉得你俩缘分未尽。”温落用她炙热的目光盯着我。我捏起酒中的冰块含住，牙齿酸痛，眯起眼睛看杯中液体微微摇晃，身后的歌手低着头，开始唱卫彬月的歌。

缘分未尽，这也蛮好。

“你还记不记得我送过他荞麦花。”我这样问着的时候，温落正跟邻座的男生聊得火热。我打开手机，已经十二点多了，电量告急，天气预报提醒，此刻外面正降大雨。

“终究未成恋人。”我自言自语。

还记得，16年冬季的一天傍晚，我按响了张子初家的门铃，把他拉到码头。我们坐在海边高台上，吹冷风，看夕阳。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把荞麦花塞到张子初手里，他问我这是什么。

他迷离的眼神，低垂的睫毛，握着荞麦花的左手指骨清晰，他精致的容颜陷落进厚厚的围巾里，他温柔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中，侵蚀我的自信与骄傲。从那一刻开始，我彻底被自卑情绪包裹。 

想同他讲话，想告诉他我最近喜欢的歌曲，追的电视剧，喜欢的偶像，想陪他看夜晚的霓虹，雨后的云彩，傍晚的树影，清晨的迷雾。想抱一下他的身体，想吻一吻他的脸颊，想给他写一百封情书，想理顺他的乱发......

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些准备了好多天的告白情话，那些精心安排的措辞，那些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控制着不停颤抖的手，眼神无处安放，全然在他那一句“这是什么”中灰飞烟灭。

我第一次意识到，爱会让人自卑。我可以在一个人的任何时刻，随时陷入爱意弥漫的森林，随意飘荡，做着少女的美梦。但当他真真切切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却已溃不成军。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困窘，又一次问我，“这是什么花，挺好看的。”

“荞麦花。”

“最近的韩剧《鬼怪》里面女主人公也收到了荞麦花。”他浅浅笑着看向远方，我看向他的侧脸。

“原来你也有看。”

“没有，听别人说的。”

2.

温落还不愿回家，我一个人离开酒吧。没有伞，跑着到附近的公交站躲雨。最近小雨不断，雨丝缠绵，空气潮湿，气温降低，但依旧残留丝丝闷热。我不禁想起前男友林浩，跟我一样，是喜欢自由，不愿被束缚的水瓶座。

他比我大五岁，喜欢雨天，喜欢昏暗的光线，狭窄的空间。他总在下雨的日子里来到我身边，身体靠近身体，潮湿加上潮湿。

我明白，林浩跟张子初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林浩不喜欢长久与安稳，只贪图新鲜感，张子初却必须有稳定的基础给他撑腰时，才能果断做决定。而我喜欢的，从始至终都是张子初。我选择的，却不是真心，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钝感与自在。

在林浩面前，我无需小心翼翼装作某人喜欢的样子，因为我不爱他，所以不用在乎他会如何看我。但在子初面前，这些只会成为越来越重的包袱，压垮我的期望与欢喜。

为了逃离让我不自觉自卑的张子初，我选择了去南方上学与生活。每年夏天，在长久连绵的雨季到来之前，子初还是会发来消息询问我是否适应南方的生活。我讨厌他这种装腔作势的关心，又忍不了彻底离开他的虚无孤寂。年少的我用了最笨拙的方式，选择用新欢，来忘掉不曾说出口的旧爱。

只我一人知晓的旧爱。在新欢到来之后，在长久的磨合与搁置之后，依旧没有彻底离去。他是刻在你心上的意中人，他是留在你青春岁月的印记，此生再也无法抹去。除非，你选择将那一整段岁月抛弃，好的，坏的，都丢掉。

所以，最终失去一切的，还是只有你一个人。

3.

在四年前尝试告白失败的那个冬季过后，我开始迎来了新的生活方式。减肥，变好看，成为了生活的第一要事。半年的努力，终于在那个盛夏来临的清晨初见成效。我穿上从未尝试过的白色亚麻长裙，捋顺留长的头发，跟张子初一起坐在了4路公交车的最后一排。

他分享一个耳机给我，里面放着五月天的《温柔》。跟上次一样，我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听着音乐望着窗外发呆。公交车走走停停，我仔细察觉他的呼吸与动作，心跳随着他的举动飘忽不定。

那天上数学课的时候，温落给我传来纸条，上面写着：张子初下周生日。那个时候五月天北京演唱会刚刚开始售票，我把攒了许久的零花钱全部用来买了一张演唱会的票，想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但之后好几次，在一起搭乘的公交车上，在一起走过的校园操场，在周末一群朋友相约去看海的时候，无数个瞬间，我都用颤抖的手在口袋里握紧着那张票，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最后，我把那张票悄悄塞进了他的桌洞里。

我的勇气，只能支撑我去按响他家的门铃。剩下的，没力量去做了。

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我不够好看，不够优秀，才没有底气面对他。后来，我变得好看，变得优秀，依旧没有底气面对他。 

深夜随意翻开答案之书，得到的答案是，自有命运安排。于是年少的我开始等待，等待命运之手把我推到他的面前，让他爱上我。但我等到的，是另一种命运。

4.

高考结束后，我们各奔南北，彼此相距几千公里。那藏在心里未曾说出的话，那送出去再没消息的花，跟我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跟那差一点就说出口的告白，都消散在不成熟的风中。

我极少主动与子初联系，但他却时不时给我发来消息，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深夜再困，只要是他发来的消息，我一定秒回。但每当我以为关系足够更进一步的时候，他又会不知名的突然冷淡下来，抽身离开。等过段时间，等我不再对他抱有幻想的时候，他又会毫无预兆地回来。

我怀疑他只想玩忽暧昧，也无数次劝诫自己与他断绝这种近似畸形的关系。但每每他重新发来消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那些想要离开他的想法也一一破裂。

大约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张子初在朋友圈公开了他的女友。可可爱爱的女生，软弱甜腻，隔屏可窥，我甘拜下风。

那段时间，尝试喝酒助眠，时常上网与陌生人聊天，于是认识了林浩。他名牌大学毕业，懂摄影，给多家平台写稿，有才华，有想法，这些所谓属于一个成熟男人的内涵与魅力吸引了我。于是网友奔现，于是彻夜聊天，于是草率急促地开始一段热恋。在这期间，子初依旧偶尔发来消息，询问我过得如何。我也没有告诉过他，我交了男朋友，反而在他面前装作一副依旧单身的样子，冥冥中期待着什么。

半年后，林浩突然开始申请去国外读书，而我也准备考研。我们经常吵架，在一个双方醉酒的夜晚，狼狈不堪地辱骂对方，最终分手。这段不曾涉及真心的感情，没让我忘记子初，却给我留下了一段糟糕的回忆。

可没有办法，我们总是在不懂爱的年龄爱上别人，又在爱上别人之后懂得了爱。

5.

“我们能见一面吗？”

手机屏幕亮度极低，上面显示消息人的名字，张子初。这个已经消失在我的手机屏幕上许久的名字，这个我知道还躺在好友列表里但没有勇气打开聊天框的名字，就这样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猝不及防。

“有什么事吗？我最近不太有时间。”

“那天见到你之后，突然间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想起你送我的荞麦花，想起夏天我们一起去过的海边。”

“所以你是想拉我回忆青春吗？”

“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错过了什么。其实，当初我对你也是有好感的。”

雨停了。我盯着屏幕上这一行字，突然间笑了出来。“好感”这个模糊的字眼，这飘忽不定，讲不清道不明的好感，随我坠入这夏日假想，像青春期时候的日记一样荒唐。

以前，我们在夏夜的操场上吃冰棍，看月亮高悬的时候，我试探着问他，我们会去同一所大学吗？

他答，之南，我们不应该把前途与感情混在一起。

那时候我以为，他注定会成为我跌跌撞撞的青春里最大的遗憾。

他又发来一条消息：还记得以前，听说你喜欢《鬼怪》，也跟着看了好多遍。还有你送的荞麦花，做成了标本一直珍藏着，还有一起坐过的4路公交车，那天用手机偷偷拍了你的背影。后来我们分隔好远，我就想着时不时找你聊天，又怕你会烦。说这么多只是想问，我们能重新来过吗？

内心被猛地撞了一下。过去这场独角戏，持续多年上演，自己是导演，编剧，演员，而他只是一个配合演出的固定角色。

这场戏的剧情也足够简单。你本是路边洁白花树，我背着渴望占有的包袱途经，又自惭形秽地离开。多年后，我卸下满身重负轻装上阵，你也摇曳一树花瓣挽留。于是我终于驻足，于是你终于将我拢于树下。

于是我们，在这个夏天重逢，正式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