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尾席卷而来的黄昏正逐渐侵蚀这个城市的每一寸边边角角,金黄色的光,毫无保留地奔来,或在一片叶子上徘徊,或在某个人身上驻足,或在某个窗上停留。
01
常冰正缓缓迈进地铁入口,暂时告别这金黄色的光。
这是常冰大学毕业的第四年,半年前的某个深夜,实在抵不住家里的情感绑架,从北京挪到这个离家算近但又不是太小的城市,做着一份文案的工作。
她始终觉得,不甘心,好像明明自己刚毕业,还年轻,但转眼就已经需要面对公司一批批招来的新人和家里亲戚连环炮式的催婚了。
当初去北京的时候,常冰咬着后牙槽发誓,如果三年混不出头,就回家结婚。真是年少无知啊,在北京这种最不缺人才的地方,一个外地妹,三年光阴,就像一滴水滴入大海,连个影子都找不到,连个溅起的波纹都看不见。
人生明明那么长,但就是自己预约的这三年,好像就定义了未来。
现在,这是一个务实的小城市,不容许不着边际的想法和不基于现实的话。
秋日特有的阳光投射到每一片叶子上时,会让人有种想哭的冲动。它们摇晃,投射到地上斑驳的影子,反射出金黄的光芒。常冰总会在走路的时候抬头看,仔仔细细地看每一片叶子,想要记住它们的纹理。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些随风摇晃的叶子,努力向上走,却被枝干拉扯着,说不定哪阵风一吹,就不得不转着圈落地了。但是它们有一点比常冰好,就它们身上有光。常冰没有。
出了地铁,抬头看着路边的一棵杨树,长得很高,一部分枝桠摩擦着沿街楼一户人家的玻璃。天色早已黯淡,路灯一瞬间统一亮起,被打在灯光下的人,一激灵,又低头继续赶路。
她知道,今天家里的沙发上,此刻正坐着妈妈。
好几周之前,妈妈就已经给常冰打过预防针了,说以前一个同事的儿子,刚博士毕业,想安排他们见一下。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见他。第一反应是不去。但怕过几年,等自己真的对爱情不会有什么期待的时候,等实在撑不住了,就在哪次相亲中完败。到头来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但不想现在妥协。有些时候,我们那么排斥被安排相亲,其实不是相亲这件事情本身亵渎了爱情,而是我们被通知的那一刻,失去了自由的权利。在至亲的眼里,你已经没有未来,是该安定下来收心过日子的人了。
常冰就在这棵树下纠结着。
“一杯茉香绿茶,常冰。”
“常冰?”
“哦,是常温。不好意思。”
干净的男声传入常冰的耳朵里。不知道是因为男生的声音酥酥的,好听,还是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像上课被突然点名条件反射一样。常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身后是一家奶茶店,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提着电脑包的男生背影横在小小的窗口前面,店里温和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五官立体,还算帅气。
那男生个子不算高,从常冰的位置看过去,与心里偶尔会想起的那个人,好像。
02
有些生活中真实发生的故事,会转变成写故事人笔下永恒的故事。
常冰一直写着各种年轻人暗恋的故事。因为,忘不了他。曾经那么深刻地喜欢一个人,终究没有说出口,于是想在故事里给他一个完美的结局。
男孩拿着店员递来的奶茶,转过身来,愣了一下。那熟悉的感觉,少年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男孩已经有了一点被生活磨砺后的样子。但很快,他的眼里亮起光,嘴角弯起适当的弧度。
“常冰,好巧啊,好久不见。”
毕业之后,常冰很少会想起他。只是偶尔在一个失眠的深夜,想起大学四年上课的时候,总会远远地坐在后面看他的背影。他瘦瘦的背影,有些凌乱的碎发,喜欢穿的黑色外套,灰色卫衣,都深深印在常冰波澜不惊的青春记忆里。
“张初,好巧啊。你怎么在这。”
“我是来这出差的,现在在北京的一家科技公司上班。”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
“你现在做什么?”
“编辑。”
“嗯,这份工作倒是很适合你。喝奶茶吗?”
他把手里温热的奶茶递过来,常冰没有接。
“会胖的。”
他笑着点点头。
“我,要回家了。”常冰往街口右边指了指。
“好,有时间再聊。”
“嗯。”
常冰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这个城市见到他,也没想过,再见他时,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两个人官方地道别,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好像不会再有交集。今日的相遇,只是飞机划破夜空的一段小插曲,明天秋风重新吹起,追赶公交与地铁的路上,便不会再想起。
晚上,常冰躺在床上,脑海中不停重复着他那句“好巧啊,好久不见,”还有母亲那句“周日晚上,都安排好了,去见见吧”。
不知道因为这次偶遇,还是因为母亲的催促,常冰心里萌生了一股叛逆的想法。如果现在,去把年少时没能说出的话说出来,未来会不会不一样?
她打开手机里收藏的Babyface的歌单,终夜无眠。
是不是说出来,我们的结果会不一样?
03
周末很快到来,常冰依旧纠结着。但她心里多了一份底气,因为就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收到一条消息,是他发来的:晚上有时间吗,明天我就回北京了,一起吃个饭吧。
她现在纠结的,不是要不要去相亲,而是,要不要捅破那层窗户纸。
常冰翻出压箱底的裙子,白纱带着蕾丝边,外面套上米色的风衣,用很久没动过的化妆品给自己化了满意的妆。虽然还不是正式的约会,但这种仪式感让她有种回到小女生的感觉,就算这顿饭后不会有什么结果,也会心满意足。
这会是爱情的开始呢,还是年少暗恋的告别?
张初带她来了一家这个城市为数不多很有格调的西餐厅,一人点了一份牛排和意面,又点了一份沙拉,一瓶红酒。常冰告诉他,她不会喝酒,他也没有勉强,又点了一份橙汁。
“其实,那天见过你之后,就一直想着可以有机会好好说说话。”张初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干了。
“嗯。”
常冰发现,面对他的时候话总是很少,就算是上学的四年里也没有认真说过几次话。可她明明那么喜欢他。
“我觉得,你跟上学的时候不一样了。”
“是老了吗,被社会这个大染缸侵染了?”
“没有啦,只是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常冰不懂他的意思。或许在张初眼里,她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过了许久他问:
“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那你觉得我可以吗?”
04
有些勇气在等待中消磨殆尽,那就让我替你迈出这一步。我们终究有个需要一起到达的节点,这是上天给我们的运气。
常冰没想到张初会这么直接地说出这句话。如果没有这次偶遇,是不是就不会有这句话,还是说,他出现在这里,根本不是缘分,而是早有安排。
她看着他真诚的眼神,不像是有任何玩笑的意思。
常冰没有理由不答应他。
后来,张初告诉她,有次在网上无意间看到她的文章,是关于一个女孩暗恋的悲伤故事。女孩一直到离开世界的那天,男孩也不知道曾有个女孩这样爱自己。而那天自己又喝了点酒,想了一下午,就突然觉得,很想可以抱一下。所以就四处打听,有人说,常冰离开北京去了一个小城市,然后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就来了。
唯一没想到的是,刚下飞机在路上徘徊的张初,就那样一转身,看见了思念的女孩。
暗恋是每个人都要渡的劫,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安然无恙。大多数时候,它化身一道疤,深刻在心里,渐渐落上往事的尘埃看,直到有天重见天日,然后用颤抖的手在泛黄的纸上写下: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她想她是幸运的,不需要写下这句透着遗憾的话了。
张初第二天真的回北京了,这对于刚刚确定关系的他们,真是21世界的酷刑全部加身。当天常冰就觉得,是时候杀回北京了。所幸给当初的公司老板打电话,老板对于她印象深刻,当场同意她回来。
05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柳暗花明,又见一村。
在北京这个地方,一旦有了目标,有了一个爱的人,也就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再也不会深夜一个人哭泣,再也不会想要放弃。
张初每天都很忙碌,要陪客户,要加班,常冰也不抱怨,这反倒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在完成工作后,打磨一下自己的稿子。只要是张初休息的日子,常冰绝对不加班,也不跟同事去逛街。他们一起做晚餐,一起去看五月天的演唱会,年前错过了北京场,他们又追到上海,一起去看《暗恋桃花源》巡演,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追到外地。一起制定旅行计划,想要在大理留下属于自己的脚印。
两个人在一起想要做的事铺满全世界。
后来有天深夜,常冰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在电脑上敲下一行字,作为某个故事的结尾:
我本打算在那个冬天死去,并且乞求他们把我冻在冰箱里,等到春天再埋葬。但是在那个冬天到来之前遇到了他,我想,我要亲眼看到一场场春风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