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呼啦啦地吹，熊仔坐在飘窗上向下望，长椅旁的一丛灰青色野草被风吹得齐刷刷向左边倒，等风势渐小，它们再扭扭身子站回原处，这样的性子可真像竹仔。想起竹仔，熊仔的心又闷闷的了，像奶奶家灶台旁那台老风箱，烟熏火燎几十年，外面早已蒙上厚厚一层油灰。
谈恋爱久了，就会被困在这样的一层油灰里，温吞且迟钝，既不会被过于汹涌澎湃的情绪淹没，也没有了从前少年走马过长街的风流意气。向前看，最好也不过是成为彼此父母的样子，结婚生子几十年，或许中间也恋慕过别人，但最终还是被家庭与责任感牵引回正路上。
向后看呢，已经看不太清了，他们十九岁刚在一起时，要好时是真好，寒冬腊月也能偎着靠着绕操场走上七八圈，就只是为了和对方多说两句话。可少年情爱，来来回回不过就是些生活里的零星琐事，“你爱不爱我”，“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吃麻辣香锅”，“寒假又要见不到了”，这样轻盈又单纯的快乐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了。
都说毕业是道坎，当年宿舍里六个姑娘哭得七零八落，约好以后一定要做彼此的伴娘。但过去几年，天南海北各自安营扎寨，等到第一个姑娘结婚时，也不过是淡淡地给熊仔转发了份电子婚礼邀请函，她说的话也极周到，“有时间就来，大家正好聚聚，没时间也不用勉强”，熊仔当时在上海读研，坐车到苏州不过两三个小时车程，牛仔裤配白毛衣，蹬上一双小皮鞋素面朝天就敢出门。反正自己当天只是路人甲，何苦为了外人眼里的美丑折腾自己起个大早。
谁料真到了婚礼现场熊仔简直是每时每秒都在后悔自己不该如此懒惰，站在新郎旁边的那家伙，可不就是已经跟自己分手二百四十七天的竹仔吗？日子之所以记这么清楚，倒不是熊仔对竹仔有多情深，只是当初在一起时顺手下载了软件，后面分手时事情乱糟糟一堆，竟然忘了删掉这个一直在忠实记录日期的记事本。
在别人的婚礼上与旧爱重逢，不是不尴尬，但总不好半路离场。熊仔的眼睛控制不住地瞟到竹仔的位置，他胖了点，换了眼镜，倒是手表竟然还是她送他的那只。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背对她的竹仔忽然转过身来，哪怕岁月已经消磨去了他身上当年最令她着迷的少年气，可双目对视时，熊仔依旧觉得，自己的心下意识跳得快了些。
“等会一起走，去喝杯咖啡？”手机震了下，熊仔看到这熟悉的号码顿觉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对着一桌已经冷掉油腻的菜也难免食不知味，于是忍不住打开网盘，翻出了从前的聊天备份。备份，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存在。她对他的依赖，也是从竹仔帮她找到一份文档备份开始的，可惜后来毕业前一年，竹仔有赴美交换的好机会，熊仔不能拦他，但异地久了，从被竹仔照顾得四体不勤到要把生活技能一样样捡起，其中艰难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分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在一起时那样顺理成章，后来朋友们问起，熊仔也不知道要怎样解释，事实上，在竹仔问她能不能多等自己几年时，熊仔已经预见到了他们之间的未来。她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向往的生活也不过是冬日有暖炉，书架之上有蓝色绣球，然后她和自己心爱的人像两只兔子蜗居在洞穴里，看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但竹仔不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就是竹仔父母为他取名时的期待了，而竹仔当真也没辜负父母的祝福，他一路披荆斩棘向上游走，所谓的“跨越阶级”这种事对高智商的竹仔来说并非难事，他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所以，竹仔究竟为什么提前回国呢？熊仔好奇，于是她顺从本心去赴了竹仔的约，并且开门见山直接问了出来。
“你倒是性子一点没变”，竹仔靠在椅上，已经隐约能看出几分精英气质了，熊仔偷偷照了照手机屏，自己这两年除了发际线后移竟然比起从前一点变化也没有。她下意识挺直背脊，等竹仔后面的话，“我这两年太累了，动了两个小手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就不打算走了。”
竹仔顿了顿，熊仔并没有问他生的什么病，除了第一个问题外，她并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好，问多了，怕越界，干巴巴蹦出几个字又不如不问。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下来，下午四点钟，来喝咖啡的人并不多，熊仔一门心思盯着店里的干花发呆，冷不丁听到竹仔问“不然我们复合吧”时她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这就是竹仔在她身上留下的后遗症了，从前在一起时，无论旅行还是考试前去图书馆，竹仔的计划向来是最好的PLAN A，她习惯了凡事由他做主，哪怕中间有一小段时间的空白，也没能让她彻底改掉这个习惯。显然竹仔也想到这一点了，他推推眼镜笑了，“看来我运气还是很好的。”
熊仔没理他的自以为是，只说她需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两人如今要复合，自然不是像从前一样小儿女谈恋爱只考虑些情情爱爱，她已经26岁了，实在不能连着在同一个人身上跌两次跟头。时间沉没成本这门课，最终用途竟然是用在衡量他们的感情上。这么一想，熊仔也忍不住想吐槽自己真的变现实了。她考虑成本，考虑两人的工作差异，甚至还考虑了以后的婆媳关系，却唯独没问问自己的心：“你还爱他吗？”
十九岁时的爱，是可以为了他熬夜织一条厚厚的围巾，是可以坐两天的硬座火车只为寒假去见他一面。那些后来想起有些犯傻的举动，恰恰是她毫无保留的爱。如今的自己还爱他吗？熊仔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变得冷淡了，从前听到他感冒都要夜里辗转好几次，想着第二天去给他买厚厚的羽绒被和感冒药，现在听到他轻描淡写说动了两个小手术，她却再没有那种与一个人病痛相连的感同身受了。她只知道，他如今好端端坐在这里就够了。
那些彼此错过的光阴，已经在他们的生命里划出了一条河，熊仔不想再赤着脚过河，她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找回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慢慢确定他对她的心意是否一如从前，但这些，熊仔不打算再讲给竹仔听了。
她想，她依旧是爱他的，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少年之爱是毫无保留对他好，成年之爱则是即使害怕受伤害也勇敢再次走向他。至于结局如何，熊仔并不担心，最坏，也不过是自己再次从头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