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是她们上中学时经常提到的地方,其实她们都对那里没什么了解,但总觉得那儿是个遥远的理想之地,梦幻与美好长存。
厨房溢出肉酱味,很香,今天是周一吗?啊,是周四,不是她休息的时间。窗户开着,风往里注,冲起薄薄烟灰。你看,我就说别抽那么多烟。
崔艺高度近视,嗅觉比视觉灵敏得多,一进屋就知道张漫在家,正做饭呢,于是崔艺替她把她房间的窗关掉。
她们是合租室友,各忙各的,一个上早班,一个上夜班,只傍晚有交集,且不多言,面对面抽烟。这儿没烟灰缸,加了水的纸杯代行其职,每天往外丢一个,清理更方便。桌上的纸杯快胀腹了,吃了饱饱的烟头,有长有短,有粗有细,仔细辨认能发现超市售卖的所有种类,算是另类的满汉全席。崔艺丢它进垃圾袋,桌面还有包建牌紫冰,张漫掏来的稀有货,国内少见,崔艺打开盒,只剩两支了,果然姓张的今天没少抽。
“怎么回来这么早?”张漫把煮好的意面装盘,给崔艺留一半。
“累了,早退。”崔艺瘫在沙发上,懒懒地说,“不舒服,吃不下。”
张漫吃起自己那份,现在才四点,其实她也不饿,一会儿有事,不知几点结束,索性先填饱肚子。
这个屋的规矩是做饭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饭,虽然什么都没吃,崔艺还是去刷锅了。听见重重的关门声,她知道张漫出去了,感叹姓张的上班真积极。擦干净手,她回到沙发上刷手机,百无聊赖,没滑动几下屏幕她就又累了。换季了,昼夜等分的秋分时节刚过,黄昏提前。她不喜欢黄昏,一到这个时间点,她就胸闷难受。
科学解释是:阳光照射减少,五羟色胺分泌水平降低,加重忧郁。文学说法是——“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戏剧《恋爱的犀牛》。她喜欢这部经久不衰的戏,从千禧年一直演到现在,可如今的版本不如从前,女主角不唱歌了,当年郝蕾的《氧气》是不可复刻的。她也听张漫唱过这歌,喜欢郝蕾也算是她俩的一个共同点。张漫的嗓子很好,高音与低音是两种声线却转换自如,发气音则有股性感的劲儿,像野猫。
崔艺喜欢这个颇具神秘感的室友,她对她什么都了解,也什么都不了解。她蛮想对张漫倾诉这些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破事,嘛,但不道德,她终是没有开口。
什么是道德?一种人类自我驯化的规范。什么是善良?道德范畴的衍生物。什么是人际交往?把前两者都磨成碎渣渣的大嘴巴。崔艺觉得很神奇,阶级已将人自上而下分成层层叠叠的威化饼,而每个人——饼干的构成物还自发用刀子纵切这块威化饼,地域是刀,性别是刀,Mbti也是刀,“你们”与“我们”越切越小,越分越细,但嘴可不怎么少。
她突然庆幸张漫是个不怎么张嘴的人。
算了,等她回来再说吧。
校门口已大变样了。
张漫上高三时终日待在北楼,二层是教室,四层是体育馆,地下一层是食堂,无人问津的图书室在地下二层——她在这里借过绝版的《庐隐文集》,还书的时候图书馆装修了,毕业了也没还回去,她如果仔细找找,说不定能在房间的犄角旮旯里找见它。除了放学,那时候的她不需要穿过操场。高三生下晚自习已经是九点了,低年级生早就走了,操场安静,无人活动,偶有珠颈斑鸠在跑道上“咕咕”叫。
现在西楼修好了,比北楼敞亮、豪华得多,但据说只有高一高二的学生在这里,高三生还是在北楼。
她看手机,时间是五点半,按规定来说可以放毕业生进去了,可穿着各色衣物手捧各式鲜花的青年还在门口扎堆呢。一问才知,保安是新换的,谁也不认识,非要他们拨电话把老师请出来“迎接”学生,否则不准进。张漫后悔自己穿了裙子来,西门正对一条小巷,野草长得猛,藏了一群花蚊子,咬人悄无声息,鼓包像被打了一样大,还痒得要命,她裸露在外的腿肚子被当成自助餐了。
张漫弯下身抓挠,抱怨自己怎么不穿长筒袜,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似乎说了声“嗨”,声音冲着她来的,没听出是谁,估计是多年不见也早不再来往的老同学吧,她简单回了一声“嗨”,直起身,哦,是马琳啊。
马琳,她的同桌,曾与她共度一年时光,一起翘课去图书馆玩,书架背后总有情侣卿卿我我,马琳专门挑他们在的位置,大声念《雷雨》剧本,以此为乐。后来马琳去集训了,想走艺考路线,快毕业了才回校上文化课,老师已把她的位置调到最后,张漫就没办法和她讲话了。马琳考到了浙江传媒,学导演,这些年张漫没少在朋友圈刷到她和著名导演、演员或制片人的合影。
“那些大腕儿啊,在他们眼里我什么都不是。”马琳说,“我的戏烂,因为我水平烂,编剧更烂,听不懂人话,吵架也没用……要是你来写就好了。”马琳记得张漫语文好,好到作文总被送到区里当范文的地步。语文老师是个嘴毒的,当时没少骂马琳,说她压根儿读不懂题目要求,从头到尾一团糟。为此她专门去请教过张漫,可惜张漫歪着头想了许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没写过剧本……也不能这么说,大学有个创意写作课,必修,结课作业是剧本,还要让全班票选三个最佳剧本,编成三个表演组,期末给领导展示。”张漫砸砸嘴,“当然没选上我。”
她也反思过,自己写的东西太激进了,总爱谈什么人生,她懂什么是人生吗?寿命若以百年计算,就算是如今的她,也只经历其四分之一。所谓苦闷——“不过嘴里说说,真的苦趣还一点没尝到呢!”——庐隐女士也是善于自嘲的。
“谁稀罕校领导?拍马屁的玩意儿谁不会?我也会。”对于阿谀奉承的举动,马琳向来嗤之以鼻,也不知怎么在娱乐圈混的。
和马琳说话,让张漫觉得特别舒服,没有弯弯绕绕,有什么说什么,不管对方姓甚名谁。少年时期的刻薄,现在看来全是难能可贵的亲切。
一个年纪挺大的保安瞧见她俩了,大手一挥示意她们进来,他是这儿的老人了,还没忘记她们。
总算见到了语文老师,她将近退休,面部浮肿,皮肤松弛,老了,没有当年的威风。她也不喜欢耍威风了,学生都毕业了,也早就不怕她了。她的桌上摆满鲜花,皆是今天来看她的学生送的,看见花束上的贺卡,张漫才意识到今天原来是教师节,懊恼自己什么都没带。语文老师是很喜欢她的,高考语文成绩是全市前4%,得意门生。马琳也送上自己带来的一束粉玫瑰,张漫帮忙打开包装纸,插进花瓶里。除了这些动作,她们仨没说什么话。时过境迁了,本来就不是同一代人。
从语文老师的关心之词中,张漫后知后觉,原来马琳没有和语文老师断联,她们经常说话,马琳希望得到长辈的指引,好走出迷茫。她许多心事无处可泄,但语文老师不能完全理解她,或者说完全理解不了她。
“我没有失恋的经历,”她说,“我的丈夫就是初恋,一直很幸福。”
她不明白马琳这么漂亮的姑娘竟然会失恋。张漫注视着马琳,白皙的皮肤,高耸的鼻梁,欧式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是不管用什么标准都可称作美女的长相。她今天把又黑又亮的长发团起来,上衣是深红色不规则领口设计,露一湾锁骨和肩,下身是黑色阔腿裤,衬得她更苗条修长。
“他也是我的初恋啊,”马琳说,“可惜在一起才两个月就分了。”
“你提的分手,为什么是你难过?难道不是该一身轻松?”语文老师笑着说。
马琳低头,不,不是你主动离开就不会难过的。长辈提供不了切实的帮助,顶多说些谁都会说的“时间冲淡一切”“找个新欢更好”,她以为说出这些话是在伸出一双温柔的手安慰马琳的心,其实是在打马琳的自恃高傲的脸。
马琳看张漫,有些期待的样子。
“我吗?也没有失恋的经历,不过最近刚失业。”张漫说。
“你在哪儿工作?”语文老师问。
“酒吧。”她如实回答。
“我以为你会去做编辑。”马琳说。
“没有,”张漫说,“不过我室友是个编辑。”
她不知道自己脑子哪里有问题,从首师大中文系毕业,却没找对口工作,去酒吧当调酒师,有活动的时候她会唱唱歌,或担任DM主持游戏。她本不想辞职的,每天底薪一百八十,还有店流水的提成,够她活着。
时间尚早的时候客人少,她去室外座位自由吸烟,半球形烟灰缸铺满湿润的咖啡渣,烟头插得整齐。往往十点的时候客人最多,手忙脚乱,周遭算不得安静,每个桌子各聊各的,都热火朝天,还有玩桌游的。张漫并不喜欢灯红酒绿的生活,但这儿的嘈杂能让她不那么空虚。她就在吧台后听他们的动静,盘算着如何写一篇人类观察日志。
辞职那天很平常,她的衣服也平常,豆绿色假两件针织衫配黄色工装裤,没化妆,因为右脸长了颗大痘痘,红肿的,应该是发炎了,她怕感染。刚下完雨,来的客人不多,且多半点的是精酿,她只需把酒从桶里接出来,不必做什么调酒表演。
约九点的时候来了两个中年男人,勾肩搭背,左边的戴眼镜,油光满面,右边的秃顶,一脸褶子。张漫凭本能不喜欢他俩。他们点了两份四号,这款卖得很好,酒桶已见底,勉强打满了一杯。
“可以给您换同价酒。”她说。
“不用了,我加钱买十五号吧。”眼镜男说。
十五号,唯一的鸡尾酒,张漫却没心情在他俩面前表演调酒,他们的眼神让她膈应。她背对他们,摇好了酒,放在吧台上,而非递到对方手里。他们就在吧台坐着聊天,时不时和她讲两句话,想让她加入他们。戴眼镜的故作神秘,小声说:“告诉你个秘密,我旁边这人,是你们的投资人,特地来体验门店的服务。”他拍拍秃顶男的肩膀,秃顶男笑了笑,怪他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的服务已经结束了。”她说。
“陪我们一会儿,咱们聊聊天。”秃顶男说,对她伸出手。张漫礼貌性握手,对方则有不愿放开的意味。“这杯我请你喝吧,你拿个吸管,我们一起喝。”
张漫也笑了,说“好”,转身打了杯酒,到杯子的五分之二。“我们调酒师可以无限畅饮,但喝醉了要扣钱。”
“没事,把这家伙灌醉就行。”眼镜男推推秃顶男,说。张漫没有行动,冷笑说:“我可不敢。”
她这双眼本领独特,与她对坐时,她的目光会在你身上扫,从脚到膝,从腹到胸,但从不攀到你脸上,不会看向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很漂亮。”眼镜男评价说,“你把眼镜摘掉吧。”
张漫又笑了,眉眼弯曲,唇角勾起,礼貌性的微笑,暗黄的灯光下仿佛是真心。她说:“您先把眼镜摘了吧,好看清楚我长什么样。”
她仰头,酒一饮而尽,杯口倒扣桌面——砰!——她给二位留下的最后的声音。
她拿起衣服和包,给老板发信息说不想干了,走了,其余什么也没说,那晚的工资也没要。
十点,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嘴里叼着七星爆珠,鼻腔灌着夜风,蓝莓味被冲成薄荷味,冷冽,打火机点烟的时候烧着了发梢,她用手捻灭,利落得很。
到家后,她洗了一遍又一遍手,挤了一遍又一遍痘,镜子满是水痕,白点点,模糊她的面容。她待在卫生间没出去,不想看清自己,也不想听清崔艺的房间里断断续续的哭声和骂声。大概是打电话吧,她懒得管。她应该煮一碗方便面当夜宵,用牛奶煮,加一勺藤椒油和胡椒粉,最好再加一片午餐肉或一个蛋。但她没有,从药柜拿了两片助眠的药,就回床上了,关灯。张漫想早点入睡,睡着就好了,最好睡死过去,把遇到的破事都忘掉。
烟灰簌簌落地,她全然不顾指头被染黑,食指和拇指一同揉捻着这有且仅有的唯一一根烟蒂,并暗自祈祷自己的青春不会像它似的轻易挥霍殆尽。
其实她可以挪用张漫的烟,或者新开一包自己的,终究没这样做,她自认和张漫没熟到这种地步,也不希望自己因肺癌而死。
暮色难耐,逞强是杯底的方糖,勺子敲击多少次,叮叮当当也没有用,化不开的,还不如与他人分享绝望。
抱着这样的心思,崔艺拨通了微信电话,那端是Evelyn。如果是Evelyn,说什么都可以吧。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心事倒出去,不然要被压死。
但是——
“我早晚都不敢睡,睁着眼,看着天光亮起再出去散步,这里好荒凉,我也没什么认识的人,虽然本地的人都挺友好,可我就是没办法与他们社交。父母也没给我多带药,怕我suicide(自杀),甚至没带处方,开不了新的。”Evelyn在哭。
“我也怕,你先把护照号告诉我吧。”崔艺叹息。
“这边网很差,不容易打通,和你说话也少了。”她大叫,“破地方!我崩溃了,devastating!选课还出问题了,两门课时间撞一起,要调整,但adviser(顾问)是形同虚设的,我根本找不到他的office(办公室),发email(邮件)他也是看心情回!这就是British(英国人)的办事效率吗?最近罢工运动挺猛的,学校的迎新活动都取消了。”
“两者有什么关系吗?”崔艺问。
“员工都跑了,谁来迎我?”Evelyn被逗笑了,接着说,“公交卡还没办下来,每天徒步四十六分钟上学,再徒步四十六分钟回来。”
崔艺开玩笑,说:“你每日运动量很足呢。”
“爱丁堡路况差,没平地,要么上坡要么下坡,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砖块或者只有石子。我刚来的时候还崴脚了,左脚脚趾是肿的,手上还必须拿伞,狂风暴雨说来就来。”Evelyn抱怨道,“苏格兰只适合旅游,不适合人类久居。”
“要么你买个长柄伞,晴天当拐杖,雨天当伞。”
“好主意,但我现在没钱了。昨天买了Woolf(伍尔夫)的To The Lighthouse(《到灯塔去》),超出预算,今天饭都没吃。饭好贵,随便一个套餐都要四磅。我穷到吃不起饭,也买不起教科书。”
“那你还买Woolf?”
“因为这本书的场景原型是The island of Skye(天空岛),离我家挺近,我去过了,风景不错。”
“话又说回来,其实我觉得你更适合看Wuhering Heights(《呼啸山庄》),天气一模一样。”
“等有钱了就买,我不想买教科书了,打算鼓起勇气social conversation(社交谈话),借一本来,找本地人借,我可不要混留学生圈子。”
“Why?”
“并不会‘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很多在普通大学留学的人是没本事成天混吃等死的富二代,要么就是家里搞黑色产业的,面前笑眯眯,背后坑死你。”Evelyn说。
“Oh my god,太地狱了。”崔艺说。
“嗯,我到学校了,赌徒要去借书了。”Evelyn说,“Bye-bye!”
几分钟后,对方又发来一条信息:如果可以,我真想转学去爱尔兰,可惜不行。
崔艺想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句话,她难道要说“其实我也想”吗?爱尔兰是她们上中学时经常提到的地方,其实她们都对那里没什么了解,但总觉得那儿是个遥远的理想之地,梦幻与美好长存,毫无琐事与烦恼,尽管它脱离英联邦没多久,还不足100年。这不重要,王权与旗帜矗立不过朝夕(1949年废除君主制成立共和国),湖泊、河流、海浪与烈酒永恒(科里布湖、香侬河、大西洋与百利甜)。就是因为未知才觉得一切都好。
未来究竟会怎样,崔艺也不知道,她本想今夜与故友讲述自己的伤心事,但听起来对方的问题更棘手,她没理由再用烦恼压榨Evelyn现存不多的心理能量。她发现自己认识的人那么多,撑了不知多少场饭局,同学、同好、同事不计其数,但她真正可以信任的,可以袒露心扉的,只有在欧亚大陆另一端的Evelyn一人。当初Evelyn飞英国的时候崔艺去送她了,到她们家小区门口上车,车子里坐了六人,前排是Evelyn爸爸、奶奶,后排是Evelyn妈妈、弟弟和崔艺,Evelyn自己窝在后备箱的折叠座椅上,抱着背包和行李箱。她俩隔着椅子靠背聊天。崔艺恍惚觉得她无意中融入了这个大家庭。
她很久没回过家了,北京离河南太远,她也对那边没什么留恋。再远,也远不过英国和中国的距离。天气晴朗,阳光炽烈,晒得发丝呈现金黄色如同外国人,但崔艺很伤感,心已经飘到远方的英国,阴雨连绵,她害怕分离,第一次和Evelyn分开这么远,而Evelyn亦是在还没有离开家乡的时候就充满了乡愁。
在身高一米七五的崔艺眼里,Evelyn永远是个圆圆的、胖乎乎的小团子,脸颊两侧靠近耳朵的地方总是红红的,头发则蜷曲着,是栗色的自来卷,像玩具泰迪熊一样。
她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崔艺自顾自地把Evelyn当作自己的妹妹。四年前,崔艺在Evelyn的铅笔盒里留了一张便签条——
那时,她唯有自己。渺小,快乐,紧贴着生命那颗狂野的心。
是乔伊斯的话,这句话伴随Evelyn从北京飞到多哈,再从多哈飞到爱丁堡,一直到现在。
她更寂寞了。
出校的时候接近九点,早过了晚餐时间,马琳带着张漫去附近的麦当劳。张漫不饿,什么都没点;马琳也只点了杯黑咖啡和一个鳕鱼汉堡,为了保持体重。每次找不到合适演员,她就亲自出演,只演短剧,长剧她搞不定。
吃着吃着,马琳发出神经质的笑,笑声高亢,惹来店员侧目,她笑自己傻,痛骂自己,也骂前任,骂同事,骂一切。张漫再三确认那只是杯黑咖啡,不是什么爱尔兰咖啡,猜想对方大抵是咖啡因摄入过多,亢奋了。
“你甩的他,却这么难过。”张漫喃喃说。
“呵,我甩他是因为我俩不合适,他心里就没我,而且很快就要出国了。”马琳说,“去哪儿来着?英国,爱尔兰?不对,北爱尔兰……还是英国。”“你可以说我太自恋,哪个学艺术的不是ego很大呢?”她又说,“二月份分的手,他四月就找到新的了,我自个儿哭到七月,合计着就我是小丑。”
“起码你现在不是哭着跟我说这话,有进步。”她说。
“哭也只能晚上哭,保不齐咱俩回家后,我继续哭。”马琳说,“白天千万不能哭,我要面对那帮混蛋,一个个都傻逼一样,肥头大耳,咸猪手,认为你长得漂亮又不出名,赴宴就是为了勾引他上位,二话不说就递房卡,还觉得自个儿特别慷慨!”
“导演嘛,就这德行。”张漫说,“现在的女演员很喜欢你吧,毕竟你是女的,安全。”
“我是个没资源的女导演,没名气的小演员才来找我,不少还中途跳槽,”马琳说,“有些女孩子真的会接受那种交易……再讲个好笑的,不仅导演如此,某个知名的男演员也这样,把刚成年的女儿送给比自己更出名的男演员做礼物,不过对方没要。幸好没要,太恐怖了。”
“这是能说的吗?不过四周也没什么人。”张漫说。
这个麦当劳太小,时间又晚,的确人少,但她俩的谈话,大胆得就像在酒吧里。
“可以说的多了!”马琳大叫,“我还见过那种演话剧的中年男人,台上德高望重,底下睡粉丝。天呐!他都五十多了,睡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小姑娘!”
“我室友挺爱看话剧的……你告诉我这人是谁,我让她避雷。”张漫说。
马琳从兜里掏出两张票,是她的助理给的,就在周末,这部戏里就有那个人。她说:“你可以去看看,找找哪个是他。”
崔艺也想过敲另一扇门——室友张漫的门,总是在白天紧闭(睡觉),夜晚敞开(工作)。等她回来都是凌晨了。她总嫌崔艺买的“三个五”双冰焦油味儿太大,糊嗓子,甜得腻人,烟味闻着像煎糊的焦糖布丁。
幸好她不在,这儿就崔艺一个人,可以放心享用她心爱的香烟。崔艺也想去外国读研,可惜报志愿的时候选了个本硕连读的,没机会了,除非考博士,她想尝尝Woolf喜爱的剑桥大学特供版三合一奶油焦糖布丁。正想着呢,张漫开门进来,发现崔艺还没睡。
她边脱鞋边说:“我路过一家以前没去过的烟酒店,问有没有建牌紫冰,店主问我是什么盒子,我把空盒亮出来给他看,他找了好久才找到,然后扭头问我‘你手里这个是用多少钱买的’,我说‘这难道不应该问你吗?’他说‘哎呀,这个卖的少。’我说30买的,他就30卖给我了。早知道,我就说28了。”
张漫笑着,换下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把新买的烟递给崔艺,顺便用崔艺搁桌子上的打火机给自己点上。崔艺接过烟,吸了一口,还真别说,口味清淡,气味也清新,不愧是女士烟。她本想彻夜苦读《都柏林人》转移注意力,免得自己整夜心浮气躁,发莫名的愁闷与忧郁。
但张漫回来了,她得说几句话。
“话说,你今天工作顺利吗?”崔艺问,“你回来得比平时早点,才12点多。”
“我今天休息,明天工作。”张曼骗她。
“你下午干什么去了?”崔艺问。
“和高中老师聊天了,就那样,”张曼不想多说,“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同桌,她现在是导演,还给了我两张票,就在周末,让我带着朋友去看。”
崔艺“嗯”了一声,随即张漫掏出票,带着点期待的眼神问:“你去吗?”
崔艺本想点头,周末也不上班,有空,但一瞟见票上印着的剧名——她目光一滞,说:“没时间,那天有事。”
“哦,”张漫说,瞧不出情绪变化,“我自己去吧。”
她收拾烟灰,洗漱去了,回屋睡觉;崔艺还在客厅坐着,似乎想出门但又顾虑张漫,说实话,她真想去便利蜂买点便宜的小酒喝。
失眠是颗粒状的浅灰底纸片,浓重的黑拓印她,一下又一下——张漫忍不住胡思乱想,我,究竟差在哪儿?窗帘都飘动着虚荣的弧度,她应该关窗开空调,可放空调遥控器的床头柜里好像也存放了一颗自嘲之心。对马琳的嫉妒咬噬心脏的一角,同样是颗粒状的折磨。文学学士混得不如艺术学,正常,正常,她哄自己,学费一年才几千,宿舍连个有靠背的椅子都没有,浙江传媒的费用得在她付的钱后面加个零,哦,这个零证明了她俩的家境差异、资源差异以及不远的未来的差异。
思绪又飘回现在,你说,姓崔的此刻在做什么?肯定没在睡觉。崔艺也漂亮,纯正冰美人,嘴唇没有血色,全身骨架子高而薄,一吹就散,打扮却是中性风,成日穿个白衬衫黑西裤晃悠。刚合租的那阵子,张漫还担忧她是否是个t,幸而后来在崔艺的行为举止上没瞧出半点lesbian的端倪。
也许深藏不露呢?她翻个身,哈欠连连,就是睡不着。她为什么不肯陪我去看戏?张漫咬牙,姓崔的是过于冷淡了,那层忧郁的壳戳不破,暖不透。算了,爱干嘛干嘛,关我什么事。张漫再不多事,发誓再不好奇别人的光辉事迹,也不关心伤心事。睡觉,睡觉,把时差调回来!梦里什么都有,她会是人上人,移民爱尔兰,养两三只布偶猫和一屋子的粉玫瑰。
崔艺当然记得酒的味道,一口气喝了一整瓶强爽,才八度,便利店的酒,劣质。但——到处都在摇晃,墙壁在摇晃,桌面在摇晃,心在摇晃;胃则老老实实定在腹腔里,它沉沉的,又烫烫的,像一枚灯芯正在燃烧。她自嘲:我成一盏酒精灯了,不用打火机就能点着烟,叼在嘴里就行了。
她的皮肤也同样滚烫,仿佛蜡似的,融化了,头发蜷曲着,烟气与酒气在火的宇宙之内彼此争斗,它们不分输赢,两败俱伤,遂转而在死亡里交媾——它们没有新生,没有孕育什么光明。孕育它们的人却倒下了,伏着书桌,吐出一滩未经消化的餐饭污物,酸臭的忧伤。
这个世界到底什么是可信的?
吃进肚子里的药不会骗人,不戴套的男人总会骗人:骗她“第一次的话就不用那玩意儿了”,骗老婆“今天应酬多,周六陪你”,骗自己“我对不起我老婆,假如今天是周六你就不能来了”,仿佛他多么懊悔自己三更半夜把酒店信息发给“情人”——小了他二十岁的女孩,仰慕他多年的粉丝。
他都说了些什么呢?
哦,我没想到这么久,让你疼了吧(事后得意的语气);唉,我真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事后忏悔的语气);我记得你也喜欢抽烟,这包卡组龙很适合女孩子(事后的烟气);记得吃避孕药啊,堕胎很伤身体(事后嘱咐她吃毓婷的语气)。
女人流血,接连几天,但男人不关心。
她编辑了大段文字:
我不会伤害你,不会曝光什么,也不想破坏你的家庭。当你有需求的时候可以放心找我。我,并不爱你,只是喜欢在性爱中完全舒展的、高涨而骄傲的我自己。所有的仰慕都是投射,我仰慕的是从你身上掠取来的高潮——高潮是我的——我爱的是在你身上投射的我自己。我并不下贱,不想当小三。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阉鸡似的男人,在小女孩面前捡拾少得可怜的自尊。我瞧不起你,我可怜你。我们各取所需,你想用这种方式抚慰你溢出老人味的疲倦,我想用这种方式探寻我自己的快乐之路,就这样,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仅此而已,希望你能读完。
“你打算给他看吗?”张漫说。
她被崔艺的动静吵醒,叮叮当当的,本想大骂一声“姓崔的你有病吧”,但推门一看,垃圾桶一股呕吐物的味道,桌上倒着用刀子切了一半的强爽空瓶,崔艺站在中间,剪着蔫儿了一半的洋桔梗要插瓶。
纸杯当烟灰缸,酒瓶当花瓶,这就是这个屋子的神奇规则。
“对,微信发出去。”
崔艺没骂张漫直接看她手机屏幕的事。
“他会回复吗?”
“不会,我觉得他不会,他自私自利。”
“那你发什么神经?”
“不发我不爽。”
洋桔梗是前两天打的的时候出租车司机送的,上一个客人刚结完婚,剩了不少花束,放在后备箱里,司机让崔艺挑一束走,她选了纯白的洋桔梗,本想拿粉玫瑰的,但有刺扎手。
回到家也懒得收拾,花束放着两天了,没有干死。它真顽强啊,扔了可惜,放着碍事——她的感情也是,那个男人不需要她的爱。若真爱上他,他不知该如何处置,鲜切花要经常换水剪根加营养液,麻烦,像养情妇。所以她自己动手,她的出路她自有打算。哭也没事,都是情感宣泄。
张漫头疼,崔艺没喝多少就能当上醉鬼,幸好没有去酒吧玩的习惯。窥屏后,她立即明白了崔艺不去看戏的原因,世界真小,马琳口中的八卦主人公就是崔艺。
事情真难搞,张漫觉得世界就是难搞。她不喜欢听别人的倾诉,利用自个儿的近视眼假装认真倾听的样子。人往往愿意对陌生人袒露最隐蔽的秘密,那些不堪的、伤痛的、堕落的东西。他们很喜欢对张漫说,她从不妄加评判,也不会高高在上给建议,更不会质疑,因为她根本没在听。
但她现在真的在听崔艺的事。
“别想了,就当游戏人间吧,一场操蛋的艳遇。”张漫说。
“哈哈,我何尝游戏人间了?我多认真啊。”崔艺说。
“我不认真,但人间游戏了我。”张漫笑着说,“给你煮碗醒酒汤吧。”
“不要,我还想喝,你给我调一杯。”崔艺说,“你不是很会这个吗?”
“忘了跟你说了,我失业了。”
“哦,正好,我失恋了。”崔艺顺势倒在张漫身上,像孩子。她一直挺喜欢张漫丰润的胸脯,抱着很温馨,恍惚中像回归了母亲的怀抱,她想家了。
张漫推开她,去自己房间找出一瓶百利甜,又去鼓捣厨房的咖啡机,接了杯热浓缩,分成两份,装在小纸杯里,百利甜兑到杯口五分之四,最后加一层奶泡。
“这叫什么酒?”
“百利甜兑咖啡加层奶泡。”
“你又没听我说话!我问这是什么酒?”崔艺抓起抱枕扔过去。
“哦,”张漫说,“爱尔兰咖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