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无法生育,夫妻关系濒临破裂,他们的卖包子的夫妻店,还在倔强地把他们拴在一起。
O
自打有了鲜包坊,吴莉就拥有了蒸汽缭绕的清晨。
早高峰过后,鲜包坊又来了几位客人。吴莉招呼完,又等了一会儿,才从蒸汽里抽身到了店外。张朋正坐在停车位的挡杆上抽烟,厨师服的袖子被他高高绾起。吴莉远远盯着,心里替张朋觉得冷,仿佛看见张朋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竖立着。
吴莉想过去跟张朋好好聊聊。走出几步,发现没什么可聊,又回到店门口。她看向凤十路和凤扬路交会处西北角,睡衣男还在那儿。自打她下楼接班,三个多小时过去了,那个睡衣男一直在盯着鲜包坊这个方向。吴莉心里有点发毛,但紧接着,她就意识到这应该是一个值得与张朋交涉的话题。
张朋察觉到了身后的妻子。他将手里的烟从右手换到左手,随即又将手掌立起来插进风里——风从北边来。随后,他将屁股往南边挪了挪。全程没有回头。
真凉快啊。吴莉故作放松地叹了一句,坐下后,她又撒起中年娇,都怪你做的包子太好吃了,这给我累的,你看你看,我身上全是汗。见张朋还是没有反应,吴莉便也不再说话。
你是怎么忍得住不说话的?吴莉想要质问张朋,想了想,又算了。她能料到张朋会用实际行动来回应她。但这一算了,吴莉心里又憋得慌,忍不住想彻底爆发一次。可吴莉想起昨晚的事情多少得怪自己,又决心再忍一忍。
昨晚,张朋和好面后上了楼,他脱掉衣服,随手扔在了床上。已经洗完澡的吴莉,裸着上半身,将衣服扔到一边的椅子上。之后,她看向张朋。张朋只是瞥了一眼,便穿着裤衩进了卫生间。吴莉的胸部颇具实力。刚开店那会,张朋还开她的玩笑,说包子要做成你这样,单价得翻好几倍。人到中年,稍稍发福后,实力又上一层楼。
张朋出来后,吴莉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都是老夫老妻,这意思就很明确了。但张朋不接话茬,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刷起了短视频。吴莉有点急,便直接下床,骑跨在张朋的大腿上。好久没做了,做,还是不做?她用胸部抽打起张朋的脸,张朋这才抬头,饶有兴致地……兴致正盛时,吴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吊在半空,上,上不去,下,也下不来,难受的同时,又有一种合乎情理的安心——沿着这感觉,心想之事一定能水到渠成。
感觉又变大了。张朋喘着气说。
照你们男人的说法,我可是奶孩子的一把好手……
吴莉嘴上没刹住,本是调情,却犯了禁忌。张朋生不了孩子,孩子这两个字眼,在张朋的耳朵里是个禁忌。
果然,张朋推开了她,中断了几个月以来好不容易挑起的兴致。
吴莉想要安慰,但话到嘴边,发现都是那几句车轱辘话。说了没用,不如不说。吴莉躺回去,盖上被子,翻了个身,背朝着张朋。她想怨个谁,但没人可供她如此消遣。她不想怨张朋,她笃定张朋是个好男人,她自问也是个好女人。一个好人受了打击,变得敏感脆弱,另一个好人就得跟着难受。她宁愿是自己生不了孩子,这样便有人可怨了。好人总希望苦水都在自个儿心里待着,不要流向任何人。
吴莉倒是当过一次坏人。
张朋查出问题后,他们陆陆续续跑遍了本地所有的医院,但都没求下一个好结果。期间,吴莉也跟着焦心。当时鲜包坊还在城中村,她跟房东老太太关系好,便跟人家倒了一些苦水。
老太太过来收下一年的房租。房租要涨,张朋去谈,没谈拢,言语上起了冲突。老太太也不服人,当着一群围观者的面,骂张朋开闸放死水,不出活鱼籽。还说张朋是男儿的身,太监的命。
张朋当时就愣在那儿了,想说什么,话却都噎在了喉咙里。回过神后,他回头恶狠狠地盯着吴莉,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弥天大仇。
吴莉缩在店里不敢出声。她没想到,自己倒出去的苦水,经这死老太太回收利用,变成了硫酸,全都泼在了丈夫的面门上。她责骂自己,也心疼张朋。
搬!我们搬!张朋回头对老太太喊。
老太太说,你到期就搬!
再给一周时间!到时间我们立马滚蛋!
你讲不讲理?老太太上前一步,又缩回去。
讲理?讲你先人的理!我今天还他妈就不讲理了!一周时间,时间不到,你要敢踏进这店门半步,我一个人换你全家!
老太太吓了一跳。吴莉也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张朋发这么大的火。
见张朋回到后厨后,老太太又在门口开始嘟嘟囔囔。吴莉缓过神,逮住这个机会,出门骂了老太太几句。泼妇并不好当,骂了几句,吴莉嘴里就没词了,便只好一直在门口难受着。老太太对围观的人说,他们两口子都是一路货色。吴莉听见这话,心里才好受一些。接着,她退到店里,拉下了卷帘门。
张朋在后厨抽烟。吴莉想他应该平静下来了,便过去道歉。张朋问她,还跟谁说了?吴莉说,除了家里人,就这死老太太。张朋你放心,不管什么事,我都和你一起面对,我们是夫妻嘛。张朋把烟扔在地上,踩灭后,故作轻松地说,没啥大事,挺好的,连避孕套的钱都省了。听张朋这么说,吴莉心里又难受起来。
三天后,他们找到了现在这间在当时还是毛坯状态的“一拖二”。可生意是一天也不能耽误。于是,他们在网上找了个施工队,草草地装修了一下,甚至连块招牌都没制作,便潦草地开了业。
那几个月,张朋对治疗的事情特别上心,中午一打烊,便急着四处拜访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老中医。可什么犄角旮旯都去了,什么秘方偏方都试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春节过后,在张朋母亲的劝说下,他们又相继去了北京和上海。张朋母亲说,大城市的医生更权威。但权威的意义,就在于将一个趋向不好的可能判处死刑。面对死刑,张朋看着倒是挺坦然,只是他再也没有提过要孩子的事情。
吴莉则一头扎在生意里。她骗自己,这都是为了等待奇迹出现。有时她会从这个谎言里跳出来,觉得这日子特别没劲。一这么觉得,吴莉就叹长气,一口接着一口。丧气这东西,怎么叹也叹不完,还越叹越多。
今天凌晨,吴莉被张朋炮仗似的剁馅声吵醒后,便一直叹气。
她看什么都烦:天花板上那颗白炽灯灯泡是这间“一拖二”自带的,九年前说要换,一直没换;墙面还是一片水泥灰,九年前说要刷乳胶漆,也一直没刷;一翻身,木板床就吱吱地响。这床四百九十九块钱,九年前她在网上买的,快递送上楼后,为省组装费,张朋亲自组装的。两年前,床中间的一条木板脱落,床头这边一受力,床尾那边就翘起来。一直说要修,但谁也没有动手,不过他们一人睡一边,倒也不怎么影响……
O
有个老太太牵着一条毛发雪白的萨摩耶从他们面前经过。
吴莉看着胖乎乎的萨摩耶,夹着裆,慢悠悠地跟随主人从她眼前走过。一人一狗走远后,吴莉看一眼萨摩耶,又看一眼张朋,忍不住想笑。但又不敢笑。张朋这人哪哪都好,原本挺开朗一人,几乎没什么事能惹他不高兴。但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后,就变得沉闷寡淡,尤其一不高兴,就死活不说话,一不说话,就像个生闷气的小男孩。吴莉揣测自己要是笑出声来,张朋会是个什么情绪:啊,你这样搞是吧,人家这边正生着闷气呢,你笑得花枝乱颤,这不成心给人家添堵呢嘛,人家需要安慰,人家需要爱,巴拉巴拉。这么一揣测,吴莉倒大声地笑了出来。接着,她立马别过头去,像造了多大孽似的,尴尬地不敢去看张朋。
手机响了。
吴莉从兜里掏出手机,一看,是娘家的母亲,便立马挂断了电话。她心虚地看向张朋,张朋没说话,身子转向南边。
其实我觉得吧……张朋终于说话了,但只说了半句。
觉得什么?吴莉问。
你应该听你妈的。签个字嘛,顺带手的事儿,我没什么意见。张朋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吴莉一听这话,心头一震,又装作毫不知情地问,听我妈的什么?签什么字?什么事你没意见?
离婚啊。张朋转过身,说,我想要个孩子,你也想要个孩子,所以我能理解你,真的,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再拖下去就生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妈给你打电话了?吴莉有股想要回拨过去,骂电话那头一顿的冲动。
不用谁跟我说,猜都能猜得出来。谁不想治?但治不好又有什么办法呢。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了?我一个发小不就这毛病,拖来拖去,女方最后还不是闹离婚?离婚嘛,张朋顿了顿,说,离婚也算是个解决办法。
吴莉被一股危机感压得说不出话。
母亲在他们搬到凤十路前,就时不时地打个电话探一探吴莉的口风。坦白讲,她自己心里悄悄打过一阵儿的退堂鼓,但就那么一阵儿,母亲再打来电话,她都坚定地告诉母亲,绝不离婚。
绝不离婚,不为张朋,不为怕别人笑话,更不为什么狗屁忠贞,就为她真的想跟张朋过一辈子。但尽管她这样决绝,母亲还是隔一段时间来个电话,先是寒暄两句,问问张朋怎么样,生意怎么样,再问问吴莉怎么样,然后,母亲就会沉默一会儿,艰难地说出,要不莉莉你……一听这话,吴莉就会直接挂断。吴莉理解母亲,甚至也理解自己。她知道,他们这种人的人生没有那么的意义要去追寻,他们这种人就该有个孩子,让孩子拖着他俩走,后半生没别的,就为孩子哭,为孩子笑,为孩子守死一条光明大道。照这个道理讲,孩子似乎是非要不可。
要是我不想离呢?
吴莉看着凤十路和凤扬路上的人想,人和人看着都长一个样,谁也没缺胳膊少腿,可要是碰了面,一交流,三言两语就知道人和人其实大不相同。他们这种人,脑袋瓜儿都不太灵光,容易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
那你看着办。张朋语气很不耐烦。然后,起身快步进了店里。
什么叫我看着办?
吴莉追进去。见张朋头也没回地上了楼梯,她一下子来气了,便冲着楼梯喊,你他妈是三岁小孩吗你?非要人处处哄着你?我他妈不哄了,你要离就离!说完,吴莉感觉自己的心被切成两半,一半憋屈,一半解脱。但眼泪紧跟着迸了出来。
离!张朋从上面的楼梯口忽然探出脑袋。
离!吴莉也不甘示弱。
离!张朋在上面叉着腰喊。
离!吴莉也叉着腰,不遑多让。
离!张朋下了一个台阶,继续叉着腰喊。
离!吴莉上了一个台阶,继续叉着腰喊。
离……
张朋正要喊出口,吴莉抬起手指着他喊,你他妈下来说!
张朋不服,便说,你他妈上来!
你他妈下来!
我他妈就不下来!有本事你上来!
我他妈就不上去!有本事你下来!
……
场面忽然有些喜感。
吴莉想哭一会儿释放释放,但又怕自己被逗笑,便朝上面喊,滚回去,睡你妈的大头觉去吧!喊完,立马钻进了后厨。吴莉蹲在地上,努力让自己又哭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店里来客人了,才起身擦掉了眼泪。可一出后厨的门,她就被站在门口的张朋吓了一跳。她骂了张朋一句,便走向客人。张朋一把拉住她,对着她只是笑。吴莉瞟了一眼客人,压着嗓子骂,笑你妈呢笑!张朋说,你说脏话怎么这么可爱。吴莉被逗笑,连忙说,滚上去,睡你的大头觉去。张朋想要亲她,吴莉连推带搡将张朋赶了上去。
她迎到客人跟前,问他要什么。客人说,三个酸菜粉条馅儿的,再来一碗紫菜汤。她说,你先坐下,马上。她将包子盛到盘里,端到客人的面前,猛地一瞧,这客人穿着睡衣,正在笑眯眯地盯着她。是那个睡衣男!她心里先是一惊,没觉出对方有什么恶意后,才放松下来。只是这客人一直对着她笑,还是一种近乎谄媚的笑,她就有点忍不住也想骂他一句,笑你妈呢笑。
这是客人,不是张朋。她忍住了。
她去后厨调紫菜汤,客人跟着进来,又退到门口。
她说,马上就好。
客人说,不急。又说,我过去是你们店的常客,那时候你们没招牌,还不叫鲜包坊。
她说,对,后来才装上的。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客人说,刚才我在对角那里,不敢确定是不是你们,毕竟九年了。九年前……
客人没说完,她便端起碗说,紫菜汤好了。
没事,我来。客人接过碗朝前厅走。放下碗后,客人回头又说,九年前……
一共十一块钱,付款码在墙上,吃完了记得扫一下。她打断客人。
她不想跟眼前这个陌生的常客攀谈,也不想上楼去跟那个傻子大眼瞪小眼。她现在只想去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会儿。于是说完话,她便打开后门去了小区内部。全然不顾常客脸上那一阵表白被拒一般的失落。
O
晚上他们才看到客人留的那封信。
张朋蒸了两碗米饭,拌了一盘三丝。两个人简单吃过后,和往常一样,张朋下楼去和第二天的面,吴莉先行去洗澡。张朋和好面后,去收银柜上拿手机准备上楼。接着,他在一沓信纸上,发现了那三张写满字的信纸。信纸是他买来拉食材清单用的,买回来到现在,还从未被这么充分地利用过。
张朋拿着三张信纸上楼,甩给刚洗完澡的吴莉。
吴莉边擦头发边问,这什么东西?
张朋故作不悦地说,你情人给你写的。
吴莉说,你少来,别栽赃我。
张朋说,人家都找上门了,怪不得你上午半天不上来。张朋边说边脱去衣服,悄悄钻进了卫生间。吴莉趁门还没关上,便着急地冲里边喊,多刷牙,少放屁。话虽然这么说,但吴莉心里第一时间还是慌了一下,转念一想,天天守在包子店,哪来的时间找情人呢。找没找情人,自己还不知道嘛。
卫生间响起水声,吴莉将吸水毛巾扔到一边,然后坐在床上,展开了那三张信纸。
九年前那个秋天,有个刚毕业的学生,在凤十路一家包子店的门口突然灵光一闪,设想出了如下桥段:
若干年后,我要赚了大钱,一定回到这家包子店,给老板和老板娘扔下一笔巨款。这笔巨款,我会用一只透明的文件袋来装,既要显得慎重,又要显出我的大方阔气。然后,我会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和深不可测的眼神,看着老板和老板娘。小伙子,你这是干什么。他们会这样问我,眼神里充满惊恐与不安,像面对着一个神经病。我呢,先是不言语,只是嘴角微微地上扬。这时老板应该发话了,他会问我,小伙子,你是什么人?老板娘在一旁附和丈夫,对啊,这钱到底什么来路?见他们这样,我会诡秘一笑,说,你们放心,这钱都是正道儿来的。他们肯定还要问我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么一笔巨款。这时我会故弄一把玄虚,说,这是你们应得的。如此一来,他们就更摸不着头脑了,一定会以为我是来故意来戏弄他们的呢。嘿嘿,接着我应该会揭晓答案——不,我要再故弄一次玄虚。我说,这都是当年我占你们的便宜,如今这些便宜增值了。我造作到这份儿上,老板和老板娘大概会真把我当成神经病。好了,这时候该揭晓来龙去脉了。我会说,二位,先别急,这笔钱先搁这儿,且听我慢慢道来。
若干年前,有个刚毕业的学生来到这里,雄赳赳气昂昂地找工作,可面试了很多次,要么就是工资太低,要么就是实习期太久了,要么就是岗位完全不适合他的性格。期间,倒是成功上岗过一次,但只干了半个月,就被那吃老丈人家软饭的老板给炒了。他继续面试,继续重复自己面临过的那些境遇。你们不要嫌我啰嗦,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们一点耐心,故事才刚刚开始。毕业前,他心高气傲,可这一通打击,给他折腾得不成人样了。他不再冒着大热天出门面试,而是躲在出租房里消极度日。也就是说,他崩溃了,迷茫了。甚至,几度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幸好彼时,他身上还有一些人生启动资金,但丰俭已然不由人。他只有省吃俭用,让余下的这些钱挣取足够长的时间,才有可能让自己从巨大的虚无中成功抽身。他决定不再吃早餐,甚至,连烟都戒了。就在这时,注意,重点来了。一个早晨,他被楼下的鞭炮声吵醒。再睡也睡不着。看时间还早,便决定奖励下自己——吃顿早餐。他来到包子店门前排队,注意到店外墙上的一张A4纸,上面印着包子店的营业时间:早晨六点至下午一点。彼时,他还不知道这一信息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实惠。他看向店里,店里蒸汽缭绕,老板和老板娘在其中进进出出。两人的年纪没比他大多少,他判断他们应该来自农村,都没有上过大学,男人早早地学了这门手艺,在近一两年的某个时间,跟女人结了婚。婚后,双方又跟各自的家里人、亲戚、朋友借了钱,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这铺面,便开了业。因为铺面几乎是毛坯状态。轮到他买了。三个酸菜粉条馅儿的,打包。他跟老板娘说完,照着价目表付了款。讲真,价格挺实惠,再来两个,他也可以轻松负担。回去的路上,他一吃,诶,味道还真不赖。这就显得包子更加实惠了。当即,他便做了一个决定,以后继续不吃早餐,每天中午买上十个包子,一天的口粮就算是解决了。回到出租房后,他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已过下午一点。他急匆匆地下楼,去了那家包子店。餐柜里的包子所剩不多,都凉了。老板娘问他,凉了,可以吗?他说,没问题,大热天吃凉的正合适,来十个。他要扫码,老板娘却抽出一只手捂住了付款码。包子是凉的,你付一半价格就行。老板娘说。他有点诧异,但还是故作大方地说,开门做生意,不能这么来。老板娘捂着付款码不挪手,只是扬了几下下巴。他看向正在清洗笼屉的老板,老板也扬了几下下巴。他知道这个扬下巴,是一种劝慰。当不善言辞的农村人,拿出真金白银给到需要的人对方却不停地推辞时,他们就用这个动作免去一些客气或者煽情的语言。见他没有就范,老板娘又说,我们快休息了,你就拿着吧。于是,他又故作为难地说,谢谢啊。但老板和老板娘没有料到,他们这一善举,让这个年轻人灵光一闪,照醒了人性中的恶。此后,这个年轻人天天挑中午快打烊的时间去包子店。时间久了,只要他一去,老板娘便把剩下的所有包子都给他,照旧只让他付五个包子的钱。他也不再客气,一切仿佛心照不宣。有一次,他竟然用五个包子的钱买了二十个包子。当天他吃了个十个,剩下的十个放到公用的冰箱里,第二天吃。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深秋。他在周边的县城找到了一份还算称心的工作,搬离了这里。此后,他的人生扶摇直上,一切所谋如今皆已实现。二位,那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是我,他们,就是你们。当我的人生还处在混沌之时,便萌生了一个想法:有朝一日抵达巅峰,我誓要报答你们。如今,我的身家是个天文数字,桌上的这笔钱,不过是道开胃小菜,今后,我要投资你们开分店,做品牌,全力支持你们做甩手大掌柜。对了,每一家分店都要统一设计,装修得有模有样再开业。
当我讲完这个故事,老板和老板娘必然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许久之后,老板娘才会说,这个世界上知恩图报的人还是多啊。老板会叹口气,附和起老板娘。但是善良淳朴的他们必然不会收下这笔钱,还会说,那点事情算什么啊,你能来看我们就很高兴了。这个时候,我会怎么做呢——我会狠狠地拍下桌子,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没错,我就是要以这种无理霸道的方式逼他们就范,让他们接受我的回报。最后,老板和老板娘盛情难却,在几番谦让中,遂了我的意。最后的最后,我会砸下重金,彻底压弯莫言和余华的脊梁,让他们将这段美谈佳话以竞标的形式,给我写出两篇小说,再由我选出一篇传之于众,供世人消化,赞叹。
九年后,那个毕业九年的学生站在早晨的凤十路上,远远地望着那家蒸汽缭绕的包子店,想起了九年前所设想出的那个桥段。他羞耻到无地自容。什么人生巅峰,九年了,连一套安身之所都没置办下;什么知恩图报,失业半个月了,拿什么回报;什么灵光一闪,狗屁,不过是自己脆弱迷茫时,无能的意淫罢了。总之,九年前所谋的未来与现在的光景全然不同。非要说九年来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那就是多亏他那灵光一闪,让自己活到现在了。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犹豫要不要去包子店。他想到自己蓬头垢面、穿着睡衣,乘坐地铁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吃顿包子嘛。面子有千斤重,若没有人注意到,便可暂时卸下来。就像他所设想的那个桥段,自始至终,知情者和受益人都只有他一个人。没人知道他没做到,也就没人会看他的笑话。那来都来了,还是去一趟吧。思来想去,好像没有不去的理由。但他没有想到,当他九年后再次走进这家包子店,却收获了老板娘一副冷脸。准确地说,是一副刚哭过的冷脸。他觉得老板娘不是九年前的老板娘。九年前的那个老板娘,不管面对熟脸还是生脸,都是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难道赚钱的激情也会消失吗?还是那副善良淳朴的形象,是他虚构出来的?又或者是被他的记忆美化了?他非常失望。过去和现在之间,他和老板及老板娘之间,某种让他动情的连接消失了。他迫切需要再一次“灵光一闪”,但陈旧的素材已然作废,如今的想象力,也不足以让他意淫出新的桥段了。
下一次灵光何时再闪呢?他不知道,那就留待以后吧。生活似乎总是一个问题接着另一个问题,问题也许可以被解决,但这个循环,永远不可能被打破。就写到这儿吧。二位,我重申一次:上述文字里的“他”,就是我,“他们”,就是你们。
O
张朋洗完澡,坐在床尾泡脚。
吴莉说,你文化程度高,你来总结一下主题思想。
张朋说,他意思就是人得靠那灵光一闪活着。要我说啊,什么狗屁灵光一闪,就是自欺欺人,人得靠自欺欺人活着。
吴莉故意奉承,说,你这高中文化水平就是比我这初中高,厉害厉害。
张朋说,咱俩这水平,就别五十步夸百步了。
吴莉说,哟,张朋,你还会化用成语了。
张朋说,我会得多了,你这些年算是管中窥豹了。是这么用吧?
吴莉不是很确定地说,是吧,我也不知道。
吴莉突然笑起来,张朋也跟着笑。
对了,张朋说,那人说咱俩送过他包子,咱俩还做过这好事呢?
吴莉收起笑声,回忆了一阵儿才说,刚开业那段时间咱生意不是不好嘛,我心凉了一大截,你当时说,你有信心征服这一片地方。你真做到了。
你说重点。张朋说。
吴莉说,包子不是卖不完嘛,你说半价送,一为处理存货,二呢,就当为多攒几个回头客。再说,那段时间咱俩不是急着……吴莉立即刹住嘴。好不容易因为吵了一架才重修旧好,她不想再提起禁忌。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后,吴莉用臀部一次次压那条脱落的木板,挑得张朋坐都坐不稳。张朋让她不要再折腾了,她便折腾得越是起劲,像是一种挑逗……
在性事的余韵里,男人会成为道德家,而女人,会成为哲学家。
吴莉意识到,问题并没有被解决。吵了一架后,状态是有点回到刚结婚时的水平了,但生不了孩子,仍然是件板上钉钉的事儿。
可吴莉隐约觉得不是孩子的事儿。张朋早上说起离婚是个解决办法时,吴莉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但她下意识地否认了这一点。这么一倒推,似乎也能证明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出在孩子的身上。
问题本身,就是答案。但问题是什么,她看不见。
于是她只好从头开始捋:她和张朋结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繁衍大计,和那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世俗之训;是为了彼此需要,让人生“稳定下来”。至于那种为人称道、爱意汹涌的婚姻,吴莉从来都没有期待过。爱意越是汹涌,彼此所求往往越多,婚姻便越是不稳定。反倒是奔着“搭伙过日子”去,紧紧地绑定到一起,婚姻倒能一直维持下去。其间,日久生出的情分,化作结实的爱意,偶尔还能浮出水面。这怎么能不算是一种上好的婚姻呢?当然,那些热衷追寻意义、一辈子恨不得当两辈子过的人,肯定不会同意她这个观点。吴莉想到刷过的那些短视频,以及短视频里那些让她心生向往又敬而远之的观点。那词怎么说来着?思想霸权。可就算是蚂蚁那么微小的人,也该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活法。尤其,如今个个都奔着体制内走,个个都想端上铁饭碗,不也是为了图个稳定?图个稳定,有错吗?人心惶惶之时,稳定就是特权。
可她和张朋的这份稳定,要被冲毁了。
要不我教你做包子吧?张朋关掉灯后突然说。
这话印证了张朋是个好男人的看法。开店之初,吴莉就主动讨教过张朋的独家秘方。张朋一点没藏,包括喜欢在馅儿里加黑胡椒这样的个人偏好,都一一传授给吴莉。吴莉听得认真,看得也认真,可一上手,始终不得要领——包子一出笼,她自个儿抢先尝上一口。张朋问味道怎么样,她说,熟了,能吃,但我要开店,指定黄摊儿。试了几次,吴莉的信心大受打击,再加上她这人起不了早,便再也不打算学了。倒是张朋催得紧,还半开玩笑半劝吴莉,怎么调馅儿,怎么提高效率,都得花时间才能练出来,不然哪天要是散伙了,这鲜包坊也得跟着散伙。吴莉拒绝了,她不觉得他们会散伙。
但现在,散伙成了台面上的事儿,眼巴前的事儿。
睡觉。吴莉说。
张朋再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说话。之后的几个小时里,吴莉没有睡,也没有听见张朋的鼾声。
没孩子也挺好。吴莉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然后,她想到男女之间的那事儿。她和张朋结婚前,没有办过那事儿,也就不知道办那事儿是什么感觉。因而她结婚,也不是为了那事儿,而是结婚本身。结了婚自然而然就要办那事儿,办那事儿,就是为了生孩子。她和张朋第一次办那事儿,没有害怕,也没有好奇,顺理成章的事情罢了,就像选择了结婚,自然就要接受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生活。但她没想到的是,快乐也紧跟着进入了她的生活。这是一份意外的惊喜,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快乐,而且来得过分容易——只需她脱掉所有的衣服往床上一躺,再允许一个男人在自己的身上吭哧吭哧地忙活即可。只有这份快乐,是自个儿的事儿。吴莉小心翼翼地认定,人就两件事儿最重要,已经拥有的,和想要拥有的。至于想得不可得,那就只能认,千万别有执念。她将这逻辑在脑子里嚼来嚼去,又吞进心里面,一下,就消化掉了。紧接着,她全身一阵短促而猛烈的战栗,仿佛她和张朋又来了一次,且抵达了顶点。爽——她想大声地叫出来,爽,是一件多么爽的事儿。什么繁衍大计,什么世俗之训,只有爽,真正是自个儿的事儿。
吴莉看见了那个问题。
很快,她就组织好了语言:咱以后,不为前人活,前人死在前头,也不为后人活,后人还没来到这世上,更不为社会国家地球宇宙活,咱什么也不是,活得好与坏都没什么影响。咱以后,要为了自己而活。
她想现在就把这些话告诉张朋。
可她转过头,却什么也看不到。旁边那张脸,连个轮廓都没有。黑暗吞噬了一切,连她的冲动,以及她的冲动对象也被吞噬掉了。现在,不是一个绝好的时机。她想。黎明是最好的灵光。她又想。
于是,她只好在黑夜里,默默预备着黎明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