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间带


文/钱幸

 

明娜一直把华歆当作老公方海潜在的出轨对象。她的小心防范最后只证明了,她小看了华歆,高看了方海。


三年前一个失意日子,明娜跟方海吵架了。

吵架是因为方海换办公室。从大屋换到小屋。大屋是六人集体办公,小屋是两人对桌坐。换到小屋是好事,噪音少,环境好,清净,方海满意。明娜也满意,还一键下单,从网上订了一盆文竹。文竹安安静静,摆在办公桌前很娴雅的样子,她觉得像她。能时不时在繁忙工作间歇唤醒丈夫对家庭的思念。明娜总有这些小心思小情调。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喜欢黏黏糊糊、卿卿我我。方海也配合,主要是“何乐而不为”的意思。

但卖家没来得及发货,明娜就一键退单,她生气了。方海不是跟别人对桌,是跟华歆对桌。方海好像讲相声的,兜了个底。好大一个底,亮出来,好事变成了坏事。可对方海来说,兴许是更大好事。为什么呢?因为方海跟华歆有过事儿。因为华歆高挑,能力强。因为方海喜欢过华歆。虽则方海后来发誓绝对不喜欢了,但毕竟暧昧过,不该捅的玻璃纸也都捅破了,都轻车熟路了。现在,又分到一个办公室。明娜吃醋了,吃醋还不要紧,嫉妒的旧伤发作了。

这里面复杂。千头万绪的,千丝万缕的。从哪头说起呢?

先说童安市。童安市是一个小城市,四五线,小富即安的样子,三面大山,一面朝着黄河。很宜居的。开车,从城东到城西,也就半小时工夫。小,五脏俱全的小。在这里生活的人几乎都要互相认识的。因为是旅游城市,松散,也就那么几个好点的单位,前前后后两三栋楼,都在府前街集中了。明娜和方海的单位就属于隔壁楼,而华歆跟方海一栋楼一个单位,说起来,三个人都认识。这还不如不认识。不认识,那些糟心事就不会显得近在眼前、历历在目了。

方海跟明娜是相亲认识的。媒人也没出这几栋楼。小城市有个特点,婚恋市场严重错位,男女不匹配,方海这模样身材和家境,紧俏货,奢侈品那种。俗话说的好女多过好男。方海从网信办借调过来,多少双眼睛也跟着扑来了。入职没几天,排期已顺到年后了。方海没什么主见,见一个,觉得不错。再见一个,也可以处。他脾气好,不挑捡,不像很多明白自己价位的人,总要摆谱子、撂挑子。所以,一把好牌攥在手里,浅浅淡淡联系着。处得有长有短,他不急不躁。单位有人说,方海是沉得住气的人,有大定力。

听了这评价,明娜没有定力了。明娜比方海大两岁,早入职几年。同一批六朵金花,就剩下她。她挑捡,她脾气燥,有点姿色但没到出挑的地步。这就尴尬了,不上不下的。在童安市机关单位,这种不上不下的女孩,不少会把自己剩在手里。明娜有些着急了。方海一来,她的眼睛就长过去了。她注意到:他衣着朴素。羊毛衫套小领子衬衣。羊毛衫常驻,但衬衣却换得勤。领口永远干干净净。皮鞋也擦得油亮。说话时,无论对谁,先叫声:哥、姐。客客气气、低眉顺目地笑笑,两颊不对称地漾起一个酒窝。有时深些有时浅些。明娜喜欢了。

明娜拥着被子,想象那就是方海博大的胸怀。她是个行动派,第二天就打听到方海的电话短号。先是让他帮忙修电脑。她背着手,斜倚着门框,身体曲线跟笔直的门框一经对比,更可圈可点了。别人关心他有没有对象,她不。她绕开那些,就关心他的精神世界。问他喜欢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用何品牌手机,再问他周末休闲方式度假地点。方海是一心不二用的人,蹲在桌子底下收拾主机就不说话,她一问,他就只能站起来:姐,我周末……说完话,再下腰拾掇。明娜笑了,白纸一张,就招人往上写字。谁不喜欢呢?

明娜的竞争对手多。她知道,她不怕。她近水楼台,干脆下班约了一起走。让别人无缝可插。都看出明娜有那个意思,没再介绍了。两个人面对面,生动活泼地聊,比手机里升温快。很快,他们就名正言顺了。借调结束后,他们的请柬发了下去。那时,方海没心眼儿,一股脑都说了,把过往倒干净了。说在明娜之前有过一个。他是当功勋跟明娜表的,意思是,自己在大浪淘沙中很坚定的,没有三心二意。但明娜听出了别的意思。就这一个,还迷了方海四年整。四年后,故事里的女神华歆终于结婚了,方海才死了心。

明娜既对方海的痴情心疼和贴己,又产生了好奇: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让男人想了四五年,一点甜头都不给,想头还能持续这么久?

所以,结婚那天,明娜的心思除了别弄脏裙摆,都放在找寻一个高挑有雀斑的女生了。她眼神飘忽,在红色大厅起起伏伏,像在打捞什么。据方海说,华歆脸上雀斑密布,可以说漾满了。明娜就留意那些脸上瑕疵明显的女士。

敬酒时,左看过来,右看过去,不见。方海的女同事都不及她漂亮,特别是今天。两个人很般配,婚礼上人们就闹开了,说不像夫妻,像走失多年的兄妹,夫妻相,缘分呐。后来,一个女同事迟到了,一进来,脱了大衣。穿得休闲,运动款,朴素无奇。可这朴素无奇极具杀伤力。简单的黑白下,她美得低调,美得有爆炸性。明娜一眼认出了。什么雀斑,不过就是三两个斑点,除了给那张立体的脸添了活泼生动,完全称不上瑕疵。她的美大方,不张牙舞爪,很含蓄低调,华歆情商高,有意掩盖出众,就赶紧坐下,翘着二郎腿,脚蹬素面黑球鞋。

方海倒没怎么样,明娜起劲招呼起来了,来,喝酒,迟到了,按说该喝两杯。算了,一杯吧!华歆只好站起来,明艳地笑笑,端过新娘的先喝,仰头,空杯;接着端过新郎的,又亮了底,空杯。才坐下,眼睛盯在桌子,不看二人了。同事这桌就起哄了,喊“华姐漂亮”!方海就不好意思地笑笑,明娜新婚的快活涤荡干净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矮,觉得自己满脸油光,觉得自己做作得很。

她忽然觉得,第一回合,她输了。

 

婚姻最怕什么?怕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当天,明娜就把婚房变成了审讯室。方海都招了。他是以退为进,借着酒劲,三哄两哄把她兜在怀里,以唇封口。蜜月打底,经过了半年多的甜蜜,总算把婚姻生活过成了日常样子。又过了两年,明娜怀孕了。怀孕后,明娜就谈不上身材管理,以为营养都通过细细脐带往下输送。结果孩子生了,才五斤多,她添了三十多斤。出月子又过了好段时间,她才瘦下来了。从胖的皮里掏出来个新人。但是身上褶皱、瓜皮纹都落下了,小腹下面还埋了一道伤疤。两个人的小家里,又添进双方老人,空间拥挤了,诸多不顺不便,把婚姻的光泽全磨掉了大半。现在,再谈到爱情,就像考古,从一堆蒙尘生垢中把彼时诺言掏出来。好在,方海还是愣头愣脑,偶发的床上操作,方海低声叫声“姐姐”,让明娜重新涌起兴头。

方海最近换办公室了,换谁不好?结果换到跟华歆同屋。同屋,忽略掉电脑,明明就是面对面。终日面对面,算起来,比夫妻一起的时间都长。明娜满嘴酸气,问华歆几个孩子了?和老公感情还好吗?方海说,不知道,还那样吧。明娜说,那你还有那个意思吗?方海的头微微侧向她,眼皮垂下去。慢慢吞吞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明娜说,可你过去暗恋她五年,要不是她男友回来,现在就没我啥事了。方海宽容地笑笑,都过去多久的事了。明娜说,你根本就没放下,你找我是“退而求其次”。方海说,哪儿退了啊,我是一步到位。这句话到位了。明娜勾住他脖子,甜滋滋地乐,像是战胜了全天下的女人。接着,又心想坏了,没问这句话时,方海似乎没想过。相当于明娜引狼入室,把华歆和旧恋情栽种到方海心里了。但明娜破罐破摔,要方海报告每日办公室对谈。她想好了,这叫以毒攻毒,说多了就说吐了,说吐了以后就不想说了。明娜就安全了。

又吵架了。七夕那天,网络有舆情,方海得加班。明娜听了方海告假后,多了一嘴:你对桌回去了?方海无心地回答,她也不能回啊,她得写材料上报。明娜不吱声了。老夫老妻不过七夕,七夕算什么节日?是商家煞费苦心造的卖点罢了。明娜这么聪明,不会轻易上当。但七夕好歹是个节日。牛郎织女天上相会,大街上都有着那个氛围。怕就怕这个氛围。想想,府前街前是商业街,小情侣扎堆,窗户外亲的吻的搂着抱着,就怕浮想联翩,就怕反观自省。老嘴啃着不香,家花不如野花。明娜说,你回家加班不行吗?方海说,哪有回家加班的?明娜说,那几年不都在家上班?方海说,特殊时候特殊待遇。现在不是那时候了。明娜说,笑笑发烧了,你回不回来?

笑笑是他们女儿。这会儿,正在屋里玩打地鼠的游戏。姥爷姥姥分别低下头,让笑笑用气球小锤敲过去。姥爷咧嘴装痛,笑笑乐得嘎嘎的。明娜看得出小孩子的残忍了,他们以痛苦别人为乐。而大人正在纵容这件事情。明娜知道,她的筹码上早就添加了笑笑。方海可以忽略她,但忽略不了笑笑。女儿是什么?男人的软肋。女儿是男人亲手培植的梦中情人,相当于一场浩大的养成游戏,在游戏里,你就是天皇老子女儿就是公主。果然,门铃响了,方海像风一样钻进来,抱起女儿,把额头贴上去。明娜在屋里等着,果然,方海进来了,把门关上,开始了。

夫妻生活起来就是这样。你猜得到对方全部的招式。你们几乎势均力敌、见招拆招。方海说,你这是干什么?明娜娇笑,今天七夕,我不想你一个人在单位嘛。她在示弱和撒娇,进一步说,她在以退为进。方海一般不计较,但今天他来气了,单位的兵荒马乱和明娜日积月累的醋意,都酵得刚刚到位:

再怎么样,也不能拿笑笑的健康开玩笑!你这算什么母亲!

这是一句可严重也可胡二马曰(童安话:马马虎虎)过去的事情。方海不想大事化小了。明娜着急了,也驳斥,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七夕节出去跟别人过,你算什么父亲?她这一句比方海高扬,在声音上就让他矮下去。方海声音比不过,用摔门的方式给言语加了力量——砰咚——他带起一阵风。路过女儿,他抱了抱,又拎着电脑包离开了。

好像有水泵作用,眼泪就从身体的各处涌上来。明娜拥着被子,但她已经很久没设想这是方海了。结婚后,近在咫尺把情感诱惑抵销得干干净净。在婚姻里,谁还会意识到爱呢?

但明娜思量再三,决定忍了。忍耐和退让是婚姻的两样美德。她收拾好了自己,描眉画眼,从衣橱里挑了衣服,穿是战袍的意思。不像是接老公下班,像将军出征。她是要出场亮相,给华歆一点预警。

到了楼底,才看见一高个男人在楼底徘徊。眉宽眼长,鼻梁像喜马拉雅山,高耸在崎岖的坡上——有些男人的脸像平原,平坦得没滋没味,方海结婚后就接近于此;有些男人有棱有角,是山路十八弯——对方正抽烟,脚下已经垒起一小堆。明娜要过去就得绕过他,于是笑笑。对方嘴角掀开一角,灯光映在目光里。因为被人端看了,明娜觉得今天多少是美的,上台阶轻快了,快飞扬起来。

在方海办公室门口,她深深喘匀一口气,这还是他搬办公室后,她头回“视察”。还没推门,忽然听见了哭声。嘤嘤嗡嗡的,又有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心跳猛然涨潮上来了,她大声推开门,一副捉贼捉赃,捉奸 捉双的样子。

的确是华歆在哭,还是高挑,还是运动装,还是小雀斑。捂着脸在哭。方海呢?方海倒是清清白白站在那里,抱着胳膊,作壁上观的样子。华歆也站着,两个人中间有两张半米长的桌子。一见明娜,方海倒一副轻快的样子。消气了。他就这点好,不常生气,生了气也消得快。他说老婆你怎么来了?明娜摆出灿烂的笑,今天情人节啊,我看你没开车,我来接你啊。你看都几点了还不下班。方海连忙让她坐。华歆拾起一块纸巾揩净脸,点点头,大踏步出去。门一关,明娜的脸颊落下来,她哭什么?方海看着门口,被领导吵了,稿子白费了。明娜说,那她回家哭啊,在你面前哭什么?方海压低声音,小点声儿。她有她的难处。明娜扁起嘴,谁没难处啊,那要是我在我男同事们屋里哭呢?她怎么不跟她老公哭呢?方海笑了,把杯子递给明娜,她老公跟你一样,楼下等着呢。明娜心里一阵恍然,明白了,楼口男人,华歆丈夫。心里暗骂:什么好的都让她占了。又说,你看,不独我不放心——说明有人就让人不放心。

说话间,华歆回来了。明娜的盛装里还包括了5厘米高跟鞋,人家一掠过去,依旧比她高一截。只是松松垮垮套一下运动服、运动鞋,随意松散的样子,举手投足都是风情——用明娜话讲:风骚。华歆不爱说话,接下来的时间,她就对着电脑屏幕发力。很专业的样子。方海也忙着,明娜就像从这个屋子里生长出来的一颗肿瘤。良性的那种,很多余。使得空间拥挤了,还有种蓄势待发的气氛。

屋里静得尴尬。

一会儿,方海接了电话,舆情解除。他的脸上终于绽出如释重负的笑来,接着,对华歆说:咱们太棒了!你那套说辞管用了!华歆也笑了,说是吗?没白挨训。明娜像鱼干晾在一边,天然就是外来者。他们用他们的专业隔离了她。她瞪眼看看华歆,又看看方海。还是恢复过来的华歆高情商,她拍拍明娜肩膀——目光由上到下,有了覆盖性和优越感。她说,娜妹子,你看你好福气。

好福气,回去的路上,赵明娜咀嚼这个词语。夸她什么不好,夸她有福气,意思是夸她老公找得好,她老公属于高于配置,是明褒实贬了。她暗骂这女人阴,多阴啊,想起宝石店里营业员介绍的:水晶,又叫二氧化硅,化学式SiO2的那玩意儿,在黑暗里头窖藏千万年,吸纳日月精华,形成磁场,专吸好运——吸别人的好运、别人的风头,占着那么一个好男人,说不定还要吸别人的老公。生活啊,如此的不平,如此不平!

 

明娜遇见杨景第二回,在社区医疗站。都戴口罩,在大夫那里前后相伴很久,才从眼眸里勘探出彼此。对方一摘口罩,露出那张崎岖的脸,笑起来棱角分明,很割人了。明娜问,你也在这里?杨景下巴尖尖一抬,指着新建的大厦,我住那儿。

他包了十服中药,黑塑料袋打包装好。大夫又有些禁忌交代,详详细细。明娜好奇问,给谁吃?杨景笑笑,我那口子吃,身体不好。

哦,身体不好,怪不得瘦高高的。明娜心里畅快些了,这些这么多年雌竞的自我保护意识萌发,以己之长攻人之短。这是她的御用阿Q精神,是她的精神拯救法——一个坐四望五年龄头上的女人(她才41岁),如果不施加一点精神麻痹,还真是难过。

杨景问,你呢?明娜说,孩子感冒,上幼儿园就这样,一个传染俩。又问他们的孩子多大。杨景搓搓头发,帅哥的头发不服帖,塌塌卷卷的,衬得脸上棱角更鲜明,说还没。明娜心里又有了胜过别人的一处,一下热情就洋溢了,招呼对方来家里。杨景指指药,已经起身走了,又回过身,说他的工作室就开在两家中间,教美术。说话间,从彼岸游弋过来似的,兜里摸了一沓试课券,塞到明娜手里,可以带笑笑来试听。

当天晚上,明娜跟方海说起这事。方海划着手机,无动于衷的样子。明娜又说了一遍,方海说,什么?明娜说,我说的是杨景啊。方海低着嗫喏,杨景谁?谁杨景?接着,目光又黏到手机上。明娜把筷子放下,冲着他耳朵大声喊,喂!方海说,干什么呀!明娜说,你已经不再听我说话了。她盯着她,心里数十,她在等他看她,酝酿一个浑然天成的泪珠。但婚姻就是有这个疗效,治愈了相思之苦,爱人无需再对望。方海迅速扒完饭,嘟囔,闲的,你管人家老公干吗。明娜说,你还装!杨景就是华歆老公,我说杨景你心里想的就是华歆。方海把碗随意挥挥手,好像打走一只苍蝇,管天管地管不着别人,总说她干吗?明娜说,说她是为了点醒你啊!方海咬了一口茄子,汁水横淌,我告诉你明娜,感情就怕胡猜忌,你这么点醒来点醒去,就是把我往别人那儿推。你自己琢磨去!明娜不用酝酿了,泪珠很顺畅地滑下来,挺立在鼻子尖。她把它揩出去。方海还是没抬头,他把碗一推,就钻进卧室。在那里,他会继续上演人机合体——那才是婚姻里真正的第三者。

明娜把背卷过去,拥着被子。她已经不做幻想了。中年女人,幻象离得太远,总出戏,演不成。如此她便觉得自己是一面窄窄的墙,是东西柏林的隔断。她瞪着眼,等待睡眠降临,没有。完全没有。接下来,她从被子底下摸到了方海手机,迅速划开,查看通话记录,华歆的电话号码她烂熟于心,头回感到自己数学这么好:未接和已接的比例都算过来了。

没有什么。但泪水还是掉下来了,眼睛干涩,委屈了: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都是华歆害的。

在童安市,看好老公是每个中年妇女的共识之一。老公就是阵地。看好老公就是维护阵地。中年女人不是别的女人,再年轻些,可以混不吝;再老些,也好了,看开了。有天她看电视,在解说员故意压低的声线下,她听到了一种海岸的名字:潮间带。潮汐绝对高潮和绝对低潮间,会有一块露出的窄窄地面。涨潮,被水淹没;退潮,浮现水面。它减缓着海浪直接冲击之力,也就是说,它首当其冲。所以,它更脆弱更敏锐,生长在这里的动植物,有巨大的生存压力。温差和含氧量剧烈的变化,时而干燥时而潮湿、温度时高时低、盐度上下起伏。它是平坦又容纳的,但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平坦和容纳。它在急速地被大海离开或者被大陆分离。可怕的是,它谁也不属于。它本来应该寸草不生,照顾自己就够了,却没有办法地包揽了一群寄生于它的客体。明娜盯着那片类似滩涂之处,晶莹而柔软,她的眼窝子湿润了,这是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是潮间带。

有一天,明娜无意中发现了那家画室:蒙初艺术工作室。在童安大厦一楼,临近咖啡馆,店面狭小,入门处就是一条窄窄的楼梯,通向挂满许多白窗帘的二楼。有了这个地标后,明娜上下班时会不自觉地绕半圈。一种很诡异的心情擭住她。她对华歆产生了强烈的好奇,甚至恨屋及乌,好奇屋及屋地想要看看她丈夫的手艺。看她丈夫就是看她,就是看她的品味,就是落实她是不是威胁到她!周末时候,她带着孩子就来了。也是跟方海说了的。方海说,你去就是啊,这个还得问我?她收敛起委屈——近来情绪的主打牌就是这个。一翻就是,一翻就是。委屈就是这副牌里同花顺。

明娜是盛装出行的,见情敌的男人就得拿出像样的尊严。她这年纪的尊严很难从身体内部掏出了,需要借助一定的武装。她想象华歆模样,想象她如何缔造了跟她不同的人生。

见她描眉画眼,笑笑问,妈妈你在做什么?这一句臊了明娜——女儿都能看穿你了。她拉扯女儿来到店里坐下。前台女郎接过试课券,手指楼上,左手边您去就行,正好一会儿上课。

她来得不偏不倚,正好在起课前。教室敞亮,白窗帘被风翻卷着。桌子上摆着一只花瓶,凌乱着几只花毛莨和向日葵。一群静物拥着他。真纯净啊。家长们与孩子分离,就坐。画室拥挤,又归于安静。孩子们在前,层层叠叠画板隔开了。穿着工装裤的杨景正在制造独属于他的气场。

明娜看出了,这是一节素描课。用各自的眼睛共同描述桌上的静物。笑笑也在涂抹。她不专业,所以杨景就转过来帮她专业。调整线条,擦了重画,他擎她手,代替她游走。

那双手就显得很奇特,首先是大,骨节突出。用一句很不适合的成语,叫盘根错节。明明手指很滑顺,细竹子似的,但骨节跟血管都比别人高——他身上什么都突出。不只是骨节,鼻子也挺,头发直翘,耳朵支棱。裸露的部分会让人想起隐藏的,明娜打量他。杨景就捉住那把目光,顺着抵过去。属于短兵相接了。他一边的嘴角一歪,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就滑过去了。明娜心往下揪了,一扯一扯地。

接下来,他讲课,评点小朋友的作品。有意无意地,目光就游向她这里。这目光开过刃,甚至可能开过光了。是拂尘,明娜觉得自己成了一件窖藏在地底深处的老文物,他看她一眼,她出土了,再一看,尘灰抖落,就要开发出价值连城的气韵了。杨景啊,简直是个考古学家——考她的古。

这就危险了。明娜想,不过也安全了,这是另外一种角度。想想,杨景守着谁?守着华歆。有杨景这样的丈夫,哪个女人能看上方海?明娜的心一下收紧了。对了,方海,丈夫。还有笑笑。

 

如果取景够精微,三个月能做一个女人一生的标本。生活的庸常有时候也是一种保护色。接下来,她上班,下班,跟丈夫以手机相对,处理笑笑的学校事宜,也顺便处理心情。她的心情总体是闲适有余,快活不足。

有天晚上,不合时宜,华歆给方海打电话。明娜听到了。一个幽魂。他们婚姻的幽魂。幽魂还不具备实体性,特点就是闪现,偶尔来一下,偶来再来一下,相当于袭扰战术。战争不起来,还要让你烦燥,搞得你杯弓蛇影,还筋疲力竭。明娜说,又是华歆。方海说,什么叫又是。只是谈工作。明娜说,工作不能工作时间谈吗?为什么要下班谈?方海说,工作时间,直接办公室就说了。正因为非工作时间,领导安排了才要接?明娜不吭声了。

方海接着加了一句:不要无事生非、无理取闹。

方海不说这句话,这句话其实也已在字里行间渗透,不说出来,伤害度尚可,说出来,不得了,伤害度百分百了,相当于威力火炮。连环发、连环炸。炸完了,明娜就好像被战争推倒的废墟。真荒凉啊。一瞬间,她又成为了那片倒下的滩涂,潮湿、阴冷、黏糊、贫瘠。她决定不说话了。那段时间,正赶上童安市搞网络攻防演习,方海索性连续加班。明娜楼着被子,就想到了另一个瞬间:情人节,方海得到好消息。头一个告知的是华歆,她晾在一边。脑海里全是方海对着华歆使出的笑,又巴结又热切。那种目光不会光顾她。没那个必要。

她翻了个身,继续想。这就不想方海而想华歆了。嫉妒就是这样,嫉妒有自己的命啊,嫉妒是你饲养的怪物。你弱它就强。早晚一天,嫉妒就吃了你。你变成了一个时刻把敌人挂念在身上的人——比爱她还强烈。她华歆凭什么?

她带着对华歆全部内容的审视睡过去。翌日是周末,安顿好了笑笑,她临时起意,要去杨景那里,单独去。捋一下,逻辑如此:去看看华歆身边人,甚至恶毒地了解她,知己知彼,然后呢?更恶毒地,勾引他——你不是跟我老公暧昧不清,让我毫无办法吗?我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嫉妒的滋味不好受啊,但是咱们都受了,就负负得正了。

她带了券去的,她自己学。穿着最新款式的运动服。脱下高跟鞋换运动鞋。镜子面前,一下就站定了,熨帖啊。没想到,运动服也扎挂(童安话:打扮)人。把她苍白的脸衬得富丽了。运动服宽松了自己,也就把信心松绑了,信心就跟弹簧似的,一下就跳脱了,高拔了。活力四射。她想起华歆似乎还要带一个手表,也是运动款。她扒翻抽屉,找到了方海的运动手表。与镜子面面相觑,觉得自己陌生了。这种陌生是好的。她不像自己了,像敌人。

有时候,消灭敌人的方式就是成为敌人。

一个大画室,零星几个人。她坐在靠窗位置。有着熟门熟路的目光的他还站在那里,这次讲的是梵高。梵高狂热的生命流动。他的手在空中来回翻动。接着,作画。他在教室里来回走动,但他没有在她这里停留。她忽然意识到,他一定发现了她装束的特别:像华歆吗?下课了,他收整东西。她走过去。

梵高患了病,梅毒。生命后期,他精神分裂、躁狂症都受到了梅毒三期影响,侵入神经中枢。如此艺术大师,还有马奈和凯尔希纳。这种时刻,说梅毒干什么?但他就是出其不意了。画室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还在讲,梵高,讲梅毒。一个连个性也突出的男人讲起梅毒也是性感的。是用性感的方式来讲述病理,同时,窥探伟大中的猥琐部分。这种窥探,让他们两个人成为了一种共犯。简直是心惊肉跳了。

说到最后,他把画板上很潦草的学生作品撕掉了,用的是很嫌弃的脸色,他叹口气,擎稳了笔,面对着一张崭新如处子的画布,说,麻烦你给我倒杯水吧。她应声而去,几乎是不得不。

茶水间旁边有一道窄小的门。门的意义就是诱惑人们推开。她一向扛不住诱惑,这已有所证实。拉开缝隙,瞥了一眼。墙上挂了很多素描和油画——都是女人。裸体女人。栩栩如生,姿态万千,风情恣纵。整个空间暧昧了。明娜愣住的同时,心跳陡然大了,忽然,又有些兴奋。她本来想问问他华歆的事情。她本来也应该问。但这气氛不允许了。一个高于她的她,正在目睹她自己犯错误——是的,在看到了那一屋子的裸替女人后,她几乎是欣喜若狂又兴奋难耐。在此之前,她绝对称得上良家妇女。现在明娜知道了,良家不良家,要在刀上磨。意思是,你得遇上事儿。接着越聊越热,最后竟然真的要越界。这时,她听见背后的脚步,轻轻阖上门,忍住了哆嗦,把茶水倒好,端出。

在他身后,在画板前,她目睹自己从线条中,一点点浮动起来,想不明白是哪一点让纸面上的“她”活了起来,这就是画家的魔术,类似点石成金。总之,她的眉眼(包括脸上的痦子和稀软的毛发)由颜料和画笔慢慢凝聚。这就好似,她的魂魄本来就在空气中散步,他只不过是从白色中把她打捞起来。

他们去了他家,她提出来的。工作室喝过茶后,他像偷袭的狐狸捉兔子,一下攥住她的手了。画家的手凉,她的手热,那一瞬间,凉是被热奇袭,更滚烫了。她心扑腾腾,像鸟,起飞不了那种。就落在地上挣扎。尔后,她意识到,自己是送上门来的。刮净了鳞,裹了酸汁,装上盘,只等着筷子来夹。但实际上,这又是一种挑战——她在挑战另一个她。

他住着两室一厅。新中式简单装潢,符合画家审美。大白墙空荡荡的,沙发干瘦硬挺,没有茶几和电视。靠窗放着一架跑步机。千百次地,华歆在这儿跑步,把一双小腿肚跑得健美又结实。她在沙发坐下,闭上眼睛,感受着。看吧,这就是她的生活。也就是粗茶淡饭,也就是柴米油盐。也没有比她明娜多了三头六臂,不过如此呀!这回,她赢了。明娜想,起码这一刻,赢了。她能让他越过她而看上她,经受她的诱惑。就像方海会经受她的诱惑那样,说明她比她强。她被治愈了。

他靠过来,拉她到沙发底下的斑马纹的羊毛地垫上,这时,她清醒了,这是越轨,她慌忙站起,不行,杨景拉住她,双手环抱着她的腰,把她往地上摁。她像一只旧抹布被推来搡去,以更适合他坚硬地侵入。她才知道,搞艺术的人要乱来,无法无天的。他就这么把她死死摁住,如同她是画板,他任意涂抹。她起初是惊骇,接着愤怒,拳头挥舞,被抓住。她尖叫起来,尖叫声也给闷住了。他狠力拧了一把她大腿,嘴里腾出空来说,来都来了,你就享受。

这可真是八字箴言了。明娜不作声了,但战斗还在持续,她并拢了腿,发了狠地无声撕斗——倒不是说她有多忠于丈夫,没那么简单。还有一种羞耻。她也慢慢地想到了,她从里头品出一种好来,是刺激,纯粹生理刺激。纯粹得感人至深。但这不对,不对,又给这刺激加了砝码。接着她咬紧了他的衬衣领子,还在用力最后一搏,尽管他已经闯进了。他脸上狰狞地裂开了一个旗开得胜的笑容,就是千钧一发且已发之际,门开了。哗啦啦钥匙声,让他猝不及防地爬出来。接着,一个女人从门后窜来,啪啪闪光灯亮了。

一句高喊:不要脸!

接着,明娜晕头晕脑,被拎着双脚从房间的一头拖到另一头,背部摩擦烧灼。她挺起半个身子,被撕开的衣服,乳头扎煞着,靠下耷拉,妊娠纹如一条细细的蜈蚣,在身上蠕动。她的小肚腩瘫软无力地平躺。

一个陌生女人擎着手机。跟杨景一样,她什么也都是尖尖的。尖尖的叫声,尖尖的指甲,尖尖的目光。明娜的一条腿被她提溜着,像潮间带的一条鱼,在干涸的滩涂里无声跳动。

 

明娜出丑了。明娜蜷缩在沙发边,衣衫褴褛。她用胳膊挡着贫瘠的胸。抑制眼泪不流。眼泪这东西是有重力拉扯,抑制不住的。所以她把头发都蓬到额前。那女人的攻击已经从武斗改为文斗。文斗更厉害。武斗还能抵挡,文斗你根本没处可逃。恶语一串接着一串,像排着队的跳水运动员,后面一句撵着前面一句赶紧落下去,明娜无处藏。索性就发了疯,像个动物似的站起来,抓挠那女人,你干吗啊?你把衣服给我,你放我走!是你老公强奸我,我要告你们强奸!这句话一出,局势略有所变。原先杨景无理,在两个女人之间作壁上观。现在领了罪帽,一下跳开了,跳到那女人旁边,指着明娜鼻子骂:是你上门的,娼妇!妓女!婊子!窑姐……

艺术家真是有本事。信手拈来,博古通今,晓得不少对这类女人的称呼。明娜眼睛杀红了,都伸出触手来了,隔着空气抓挠他们。那女人掐着腰,一副道德制高点了,目光自上而下,审视她。相信吗?用眼神也能糟蹋一个人。明娜的下唇干裂开了道口子。那把水果刀就是这么被她睃见了。一下她就攥住把儿。

放我走!她说。你们放我走!她是想往自己脖子上放的,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把刀在脖子间凉凉地一横,头往上扬。但其实这个姿势很别扭,原因在于你反手握着刀,是使不上力气的。震慑大于实际效果。这时候那女人还往前冲,明娜下意识地就把刀往前滑,动作相当顺畅。

明娜出来时,听到所长说,只差0.5厘米。戳到动脉就完了。但女人命大,明娜也运大。两个人都无伤大碍。明娜报警了,在杨景处理那女人伤口时她拨出了电话。派出所一来,她发现自己浑身颤抖。这时候再把华歆提出来,复杂了。一定程度上,也更简单了:

杨景跟华歆没有关系。女人跟华歆没有关系。他们才是两口子。

派出所的对明娜说,让你家人来,交保释金。明娜手一哆嗦。脑海里什么号码荡然无存了。唯有华歆的号码。唯有华歆号码。像一串黑暗中浮动的浮标。石油般的大海里面只有这一个晃动的符号——只有这一串号码:

“华歆吗?我是明娜。明娜,方海妻子。我在派出所,明海路那家。对,有事。你能来一趟吗?顺便带上钱。还有,还有一套运动服,别告诉方海。别告诉方海。”

是请求吗?或者祈求?不知道。只知道,华歆来了。华歆伟大。伟大在她根本没问她为什么。她签字,交钱,在小屋里看她换衣服。她穿着另外一身运动服。两个人就像姊妹。一前一后往外走。

说她送她,但明明她落在后面一点,好看清她怎么穿着运动鞋走路的。看明白了,人家就是个子高,所以有一种步态生风的潇洒。明娜自嘲,明娜哭笑。华歆就是华歆。你永远成为不了。明娜知道,华歆一定也不喜欢她。不为什么,就因为讨厌也是有雷达的。但这一刻,她至少原谅了明娜。因为她来了。

她这一天,所有的不堪、委屈、兴奋和羞耻,都在她跟前了。她就像破罐子破摔似的,要给她看个透。破罐子破摔都是有巨大惯性的。而且她还有一种畅快的恶毒:是你让我遭罪的。所以你就该来为此支付代价。在路口。华歆停住了,然后她转过身来,很认真看着她。

明娜的目光迎上去,拉住她胳膊,谢谢。华歆说,方海不得急坏了?

明娜看着她,谢谢你关心方海。华歆领悟了,华歆不傻,她想了一下,忽然撩起了裤腿。路灯底下,看见了,全是手掌大的疤瘌,一大片。

我小时候烫伤的。六七年前吧,你家方海看见了,吓跑了。我俩那点暧昧接着烟消云散了。我不想跟你说的,觉得怪有损他在你心里的形象的。但是我是真有点……

看不起他?

是的!

华歆问,那个男人是谁?就是玻璃里头的那个。明娜说,那是一个画家。刚才派出所调查出来,原来他可不是初犯。他做这一行很多年了。祸害过很多女性。他跟她们上床,然后拍照,她老婆对此一无所知。

华歆看着她,没有眨眼睛。明娜说,一大串名单。很多很多。很多女人被他害得不轻。派出所说,一半以上。华歆说,什么一半以上?明娜说,童安市把孩子送过他画室的漂亮女家长一半以上。一半以上的童安女人都厌倦过家庭,都受过诱惑,抵挡不住。知道我们只是里头的一部分,我受到了安慰。他得手很便捷的——那间画室后面有个房间,里面别无其他,只有一张床。而只有我,想要去他家看看。我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你。

华歆的眉头皱了皱,她重复道,干吗因为我?

明娜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救了一半的童安漂亮女人。

华歆说,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明娜搂住她胳膊,你不用明白,你只要知道,我死里逃生过就好了。

责任编辑:讷讷

本文选载自《胶东文学》。

作者


钱幸
钱幸  
我的心中生出一条大河,它不顾一切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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