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次婚姻破裂后,‘我’和妈妈、伊卡璐自愿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口之家。
摔过的门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我在余威中站了两秒,决定去找伊卡璐。我没钱,没行李,甚至连外套也没穿,只有手机还在裤兜里,电量还剩百分之二十七。漆黑的防盗门刚刚愤然一响,我几乎闻到了一股不可侵犯的铁锈味,连打电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压低了。电话还没挂断,门骤然洞开,一张身份证从门缝甩出来,又骤然合上。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防盗门像是我妈最趁手的武器,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响。伊卡璐在电话那头说,你可真行,先过来吧,快别惹你妈生气了。
伊卡璐家在城市的另一头,打车过去花了两个半小时,路上我不敢玩手机,就攥在手里,看电量一点点地掉下去,变黄又变红,发出冷漠的、嘲笑似的提示音。不看手机,我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车里,司机四四方方的脑袋超过靠背的面积,圆寸剃得极短,褐色头皮上结了几个痦子,深吸一口气,头油的味道钻进鼻孔,又顺着车窗的缝隙飘了出去。
这条路我熟。时隔多年,再次走向伊卡璐的家,令我心潮起伏。伊卡璐是我妈的妹妹,但和我妈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在伊卡璐五岁、我妈十五岁的那年,我的外公与伊卡璐的母亲共同缔造了他们彼此人生中的第二次婚姻,十年之后,这场婚姻宣告解体。如果说这场失败的婚姻留下了什么值得纪念的事,大概就是我妈在那期间生下了我,我从此认识了伊卡璐。
伊卡璐的名字是我取的。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来自于那条知名广告,广告里的女生眼睛又大又亮,一头栗色卷发如丝光滑。我两岁,对这条广告的喜爱家中人尽皆知,以至于每每电视台开始播放,就会有人喊我来看。柔顺。莹亮。有光泽。梦幻般的词语是对我美的启蒙,我仰望着电视机里缤纷的画面,无限懵懂又无限痴迷。这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在背后问我,电视里的漂亮姐姐是谁呀?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小姨!
这一问一答成为我们家当时的保留节目,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我就会不好意思地望向伊卡璐,而与此同时,她也必然一脸羞涩地看着我,仿佛我们一起做了一件令人羞涩,但又十分美好的小事。电视机无法传递味道,但伊卡璐可以,我伏在她的肩上,闻到她领口上的皮肤与发丝的香味,那是一股无法形容的奇异花香,仿佛混合着蜂蜜,暖融融的甜。我太小,无法分辨具体是什么花,但我确信比我妈喷的香水好闻,也比外婆抹的雪花膏好闻。那时我天真地认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永不改变的气味,妈妈是妈妈,外婆是外婆,伊卡璐永远是伊卡璐。
伊卡璐的妈妈与我的外公离婚之后,很快与另一个男人结婚,把伊卡璐送进了寄宿学校。在寄宿高中,伊卡璐的美貌似乎随着母亲的离婚与再婚而愈发出挑,在一众发育发胖的女孩中,她美得光彩夺目,一望即知。青春期的美丽是不安分的催化剂,带给她无数目光,也带给她无数麻烦。很快她便没有办法安心学习,频繁逃课,作弊,谈恋爱。老师要请家长,她说父亲死了,母亲跑了,老师问你家还剩谁,她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于是伊卡璐高中三年都在我家度过,天知道我有多高兴。说来可笑,那时候我妈也刚和我爸离婚,离婚像是某种遗传病一样,短时间内在我们这个家庭中接连爆发。关于伊卡璐的到来,我妈当然也给她开出了条件,必须回到学校去上课,哪怕只是坐在教室里装装样子。伊卡璐答应了,并且很配合,主动提出要去舞蹈教室,表示在那里她会更专心。就这样伊卡璐十五岁开始学舞,对于大部分跳舞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可能的年纪,但伊卡璐十分笃定地走上了这条路,并且居然走得很不错,在高中毕业时,成功考入了本地一所舞蹈学院。很多业内的人都说她是个奇迹,天生该吃这碗饭,只是被发现得太晚。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说,如果伊卡璐能被更早地培养,她应该会登上更高的舞台,绝不会止步于这所大学。我妈听完十分懊悔,她觉得当初父母的离婚让伊卡璐错过了最佳的培养时间,可伊卡璐对此倒是满不在乎,在沙发上晃荡着一双细腿,毫无负担地冲开一包我的儿童成长奶粉,已经够幸运啦姐,咱们都不要贪心太多。
回忆起来,那几年过得实在过于幸福。伊卡璐像读高中时一样,每周末都回家,带回一大包脏衣服,在我妈轻微的责备声中,麻利地把衣服塞进洗衣机。女孩子家家,怎么不知道自己收拾干净,你要在外地上学呢,谁给你洗这些?伊卡璐假装没听见,跑到我身边陪我做拼图作业,那我不是有你嘛姐,你在这,我哪舍得去外地上学?再说了,你舍得我去外地,跟你分开吗?
我妈生意忙,我学校里的家长会都是伊卡璐代她去开。伊卡璐第一次来,我就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小姨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甚至有男生开始给我塞纸条,约我放学一起回家。拥有一个美丽的小姨让我也荣幸且莫名地与美丽挂钩,即使这个词明显与我毫无关系。
我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维持下去,直到继父来到我妈身边,进入我家的客厅,然后是饭厅,最后驻扎在了卧室。伊卡璐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争吵,甚至没有闹情绪,利索地收拾东西搬了出去,并以我们都没想到的速度,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将近二十岁的男人。我妈知道后大为光火,冲到伊卡璐的新家质问她,气势之凶,让我差点以为她要动手,你是不是疯了?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伊卡璐倚着门框,蓬松的卷发垂到胸口,发尾不再有光泽,而是像麻绳一般毛躁。她冷冷把我妈请了出去,你省省吧,说得好像你对自己很负责一样。
我后来偷偷去过几次伊卡璐的家,被我妈发现后,都挨了她的骂。我请伊卡璐再去开我的家长会,她说,你妈没开口同意,我不能去。就这样我们在同一座城市的两端间隔了许多年,期间我遥遥听说伊卡璐离了婚,便找了个机会把这事告诉了我妈,后来又转了几道弯,把我妈离婚的消息转达给了伊卡璐。她们的反应都淡淡的,一种意料之中的平淡,没有生气,也没有解恨似的欣快。我妈叹了一口气说,都怪我,早早地没有给她当个榜样。
伊卡璐知道我手机没电,早早在楼下接我。多年未见,她的头发还是离家出走时的长度,明眸皓齿,一如既往。她带我上楼,她独居的房间植被充盈,大片大片的龟背竹泛着墨绿色的光泽,我说你养得真好。她说,本来只想随便养着玩玩,后来才知道,光照、水分、土壤,都有讲究,逼得人去花心思。她用鼻子叹一口气,养起来不容易的。
我想伊卡璐大概能猜到我和我妈吵架的原因,无非是我贪玩,不安定,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结婚。我和我妈说,咱们家的光荣传统,结婚之后必然离婚,遗传密码似的,外婆、你还有伊卡璐,结几次离几次,搁我身上也一样,基因注定,躲不掉。我妈一把把我推出门,骂我不学好,骂我没良心,她骂我的声音响彻整条走廊,面对伊卡璐时,她从来没有这样音量。
三天之后,我妈上门来找我,我并没有跟她说我在这里,伊卡璐说她也没有。伊卡璐去开门,隔着一条门框,她们彼此对视了两秒,我妈红了眼眶,一指头戳在伊卡璐的额头上,大的小的,没一个让我省心!伊卡璐笑了,揽着我妈走到她养的龟背竹前,语气之骄傲,像得了第一名的小孩,你看看这叶子,看我养得多好!墨绿色的叶子上渗出水珠,我妈摸着叶子说,是养得好。她们坐下来说话,很快把刚进门的那点尴尬抹平,两三句话就变得十分熟稔,仿佛伊卡璐只是在周末回家,期间只有五天的分别。
我妈问伊卡璐,你现在还跳舞吗?伊卡璐笑说,还说呢。结婚之后再没跳舞,离婚之后,有几家培训机构找我去,我也懒得没去。结果前两天有家舞馆又找到我,条件开得不错,我正犹豫着,你这么一来,我倒真有点想去了。
我妈高兴地喝了一大口水,又急急把杯子放回到桌上,那就去呀,你多好的条件,当初老师们都那么夸你,你就是吃这碗饭的料,你去跳吧,去跳,我支持你去。
伊卡璐说,我也觉得应该去了,老这样在家呆着,也不好。她看一看我,有些不好意思,仿佛我又和她一起做了一件令人羞涩的小事。再说,我也得给晚辈做个榜样不是?
我们那天一起吃了晚饭,我妈下厨,伊卡璐帮忙打下手。饭做咸了,她们笑得拿不起筷子。伊卡璐离家后我妈再没下过厨,想来是生疏了。我说明天还是出去吃吧,就去我们之前去过的那家餐馆。我妈问,那家店还在呢?我怎么听说倒闭了?伊卡璐把筷子放下说,还在呢,没有倒闭,我上一周才刚刚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