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眼


文/徐知安

 

人生在世,难免遇到困境,求神拜佛是求个心安,至于能否真的诸事顺遂,依旧需要人去面对处理。


拾级而上,雪气笼住群山,缭绕出众生虔诚的香。

卢呈的脸上被呼出的气沁了一层霜,他没坐缆车,径直沿着灰青色的石阶,一步步往山间的那座古刹去。这次趁录制来了杭州,他便挤出时间来灵隐寺求个串。山间的雪还没化干净,温度也比城里低,漫天的冷白里掺杂着七叶和娑罗的绿来。蜡梅香细细密密的,风一吹都是寒凉。

手冻得伸不出来,他还是拍了一堆风景分享给远在北京的胡秋絮看,与首都的黄灰色的冬不同,江南的雪日是俏丽的,蒸腾出来的雾气都是雪乡。胡秋絮不搭理他,他也不恼,接着往上爬。

南灵隐北红螺,都说是许愿最灵的地方,卢呈没那么心歹,跪在垫子上恭敬磕了几个头,氤氲的檀香向天际卷着,朝着四方诸神祈愿。

法物流通处的人不多,师父闲适地缩在柜台后头的躺椅上,脚上的黑色老棉鞋晃悠悠的,露出里头鲜亮的红色棉袜来,包着她的厚棉裤,鼓囊囊的。见他进来,师父反手轻敲了下一旁挂着的铜钵,葱包桧般的脆响,从齿间蔓延到四肢,温暖妥帖。

大抵是,这里头的暖气开得太足了,他想。

“想要求什么啊?我给你推荐推荐。”

女师父一口标准的呢哝软语,指甲剪得很短,划过擦得锃亮的玻璃,下头是各式样的手串和佛像,黑曜石、绿幽灵、老山檀和玛瑙……最显眼的当是灵隐寺十八籽,价格不贵,取意多宝多福,甚是喜庆。

“都是开过光的,直接请就行。”师父捻了捻一旁平安牌的穗子,上下打量着他,“也可以把你的属相告诉我,不同的属相有各自的本命佛,现在个小年轻哦,看着漂亮就瞎买,这里头总有门道的。”

“就要红绳跟那根求财的黄发晶吧。”卢呈不搭腔,扫了码掀开帘子就出了门,在天下第一财神庙前不求财,那是思想不积极。暖日从翘脚的屋檐后摇出半张脸,映着檐下的冰棱低低往下垂,他不由深吸一口气。

冰面被龟壳翘起条裂缝,漏出点天光来,窸窸窣窣的,镜子一般,晃出上头抛硬币的模糊的脸,卢呈往下探去,寻不着神龟的嘴,碎冰被浴室高热的水汽哈出条纹路,胡秋絮抬手抹过,露出鲜菱角一样的脸。

镜子里的青年非常漂亮,诚然,得益于他母亲的基因,他一向无往不利。皎白的脸,挺拔的鼻梁,加上浸润时尚多年的品位,怎么看怎么扎眼。但他,并不满足。他贴近被雾气重新覆盖的镜面,昂起头仔细观察眼角的纹路,脸色逐渐难看。

“啧,过几天再去打一针好了。”他忿忿地想,“果然国内的玻尿酸就是比韩国的淡。”

胡秋絮跟卢呈都是造型师,这一行,听着好听,实则不过是卖弄他们所谓的品位,一群钻富人圈的人精罢了。华美的布料很轻,却昂贵地包裹着娇美肉体,横陈着欲望,在富丽堂皇的灯火中,掀开一角,露出里头抽了丝的破肉林来。

而这间不到六十平米的屋子,是他和卢呈的家。两间卧室都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衣柜靠墙罚站,也就没什么下脚的地方了,只能猫一般趿着鞋。这样的屋子,却硬生生劈出了个十七平米的衣帽间,里头挂满了整齐用防尘袋罩好的奢牌,衣服、皮包、腰带一应俱全,就连首饰都有专门的玻璃柜子和丝绒格子,卡地亚的钉子手环锐利得刺眼。

当然,大多数都是问品牌方借来的。

从衣帽间出来,胡秋絮站在客厅里怔了许久,耳畔皆是风声。北京的初春并不好看,暗色的灰无声无息地沿着四方城盘旋,从朝北的落地窗的缝隙里抠出无形的路来,被褥上都落了层带土的霜。

他最终还是回卧室换了套宽松的卫衣,捞起熨得板正的咖色羊绒大衣,回头望了眼阳台那扇落地窗。

今天是冬至,他准备辞职。


行色匆匆的衣架子们明码标价,全天候挂着的耳机窜着焦虑,如同夹起了小狗的脖颈毛,发出“啧儿”一声叫喊,每句话都是“钱!钱!钱!”。

胡秋絮臂弯上搭着大衣,绕过各色香水浇过的空气,如往常一样,他抱着硕大的黑色盒子,侧面精美的纯白山茶花雅致高级,里面似乎盛放着熨烫妥帖的高定。拂开外套上沾染的甜香,他闲适靠在擦得锃亮的瓷砖上,并不打算和面前这群终日不知忙碌些什么的工蚁抢。

彼时“脱下孔乙己的长衫”正全网调侃,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灰色卫衣,莫名轻松了些许,腹腔中急于去洗手间的焦灼感被他团成个团,撂进了盒子里。

“就这样吧。”天花板的死亡顶光罩得他看不清表情。

胡秋絮自打毕业后就进了这家知名时尚杂志社,却一直没能转正,当然,转正是需要“机遇”的,而他,并不是很幸运。他的工位是餐厅、咖啡馆、健身房、美容院或清吧,笑意抠在脸上,时间久了,唇瓣紧贴着牙齿,扯都扯不下来。

他必须时刻回复客户的消息,昼夜不停,像只廉价的鸡,每天都在被时间强暴。钱少事多,人情面貌,说句话得在脑子里晃荡三周半,墙上的指针抖落成领导乌紫的唇,滴滴答答地在屏幕上跳转出无数指令,碾作周末醉生梦死的一摊烂泥。

胡秋絮将大衣小心叠好放在椅子上,把工位上的东西整齐收进了山茶盒子里,周围的同事扫了眼他的动作,又沉默地转过头去。

他不准备道别,来来往往皆是常事,更何况这些平时恨不得可以共享粉饼,头发尖都拴在一起的“亲爱的”,也不过是私下里朋友圈的一杆一点,这是时尚人的态度。

不知道从何时起,北京的大小厂都喜欢把辞职说成毕业,仿佛换了个词儿,就能大大减缓工蚁们的狼狈,惯会粉饰太平的。路过杂志架子的时候,胡秋絮顺手拿起一本最新刊,覆在了盒子的最上头。

车道上依旧川流不息,呼啸的风声中,胡秋絮面无表情地将盒子丢了下去,噼噼乓乓地撞着垃圾桶的铁皮,摔得四分五裂,搅和着没喝完的奶茶,尚未完全熄灭的瘪嘴烟屁股和坏鸭蛋般恶臭的痰。

就此与这儿告了别。

三里屯新开了一家蛋糕店,里面的甜品精致,当然,价格也着实不便宜。卢呈最喜欢他家的奶油榛子蛋糕,内里是脱脂冰淇淋,口味清淡。中国人对甜品的最高要求就是不甜,这家蛋糕店可谓掌握了精髓。

见日头还早,胡秋絮便招呼了辆车。毕竟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三里屯是没有时间的,不夜的街道上四处都是男人抱着单反,用镜头追逐、抚摸女人们的大腿和细腰。时尚给了他们所谓的保护色,四处都是年轻的躯体和欲望,金钱堆贮的奢侈品,从鼓风机里吹出火锅味儿的燥热来,沾在衣服上洗都洗不掉。零下几度的北京,少女们穿着超短裙,冻得膝盖发青,疙瘩田埂般炸起,汗毛郁郁葱葱地挺立,妆面如白墙,睫毛忽闪着,蝴蝶般在脸上掠出阴影。

胡秋絮坐在蛋糕店的沙发上,沉默得像个雕塑。他随意地上下滑动着通讯录里的头像,低垂着眼,勾选,群发。

“听说我已经被你们抛弃了(哭泣表情)。”

写毕,大拇指微颤,斟酌再三,删删改改,还是加了个哭泣表情。

将手机扣在桌上,胡秋絮跷着二郎腿看向窗外,感受着手机带动木板颤动的滴滴声,霓虹的混光笼着他,此刻,这平时听惯的声音,于他而言,甚是悦耳。

再次拿起的时候,微信通知已经99+,有人热情邀请今晚喝一杯,有人发来暧昧的话语,有人更是直接发了个红包以示安慰。他闲适地靠着沙发背,择优选取给予回复。

“哎,刚离职,喝不动了,哥有活儿可别忘了弟弟啊!”

“姐,你都两三天不给弟弟发消息啦,不会忘了我吧?”

快速收下红包,他发出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乖巧谄媚。

他手指飞快地回复着,远远传来鸣笛声,他侧头望向落地窗,露出张面无表情的脸来,无波无澜。

直到卢呈的红点冒了出来:“吃饭了吗?”

“嗯。”他回复,嘴唇却偷偷勾了起来。

“先生,您的咖啡和蛋糕。”服务生女孩害羞地看了眼他,在他说完谢谢后步履轻快地跑开。胡秋絮抿了口冰美式,瞬间嫌弃地抬高晃了晃矮胖的塑料杯,拎着蛋糕走了出去。

走了没两步,摇了摇头,径直走向街角的垃圾桶,咖啡杯微晃,从杯口溢出点褐色液体来,胡秋絮忙将臂弯上大衣推远,闭气猛灌两口,把咖啡放在了垃圾桶的最上头。

“果然好的蛋糕店是做不出好咖啡的,过萃了,劣质又酸涩,连瑞幸都比不上。”他不满地嘀咕着,小心穿好大衣,抚平下摆褶皱,拎着蛋糕走到车道上等车。

似是想到什么,他回头看了眼依旧在冷风里的咖啡,半晌嗤笑出声。

一模一样,他和它,一模一样。

转站是北漂的常态,胡秋絮和卢呈的家距离地铁站并不近,最近的一站到家都得坐公交车,他挑了个离所有人都很远的位置,望向窗外枯萎的日光,他有些迷茫。这座城市承载了太多年轻人的梦想和欲望,浪花卷起时代的洪流,他也只能是三等舱里污糟角落的廉价船票,楼梯短短几步,却被分成了三六九等,拼了命也看不到岸。

回到家,日光微薄得跟女人们的丝袜一样,笼在镜头上,缓慢地逆时针旋转出灰尘的光轮。硕大的落地窗此时像是个豁口,将所有的情绪都吸了出去。当初为了租个有落地窗的房子,两人没少发生争吵,卢呈无法理解胡秋絮对窗户的执着,却最终还是妥协。

卢呈瘫在沙发上,发顶的旋儿就那么翘着,肆无忌惮,很是自由,客厅中央的行李箱都没打开,他倒是睡了个昏死。

胡秋絮悄声蹬了鞋,走到茶几旁坐下,强迫性地将蛋糕摆放好,双手食指调整着它的角度,视线却不由望向尚未开封的灵隐寺手串。

那是卢呈带给他的冬至礼物。

傍晚的日光总是短暂的,除了阳台与沙发的一角,屋内皆是晦暗的寒,他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想要去摸烟弹,下一秒收回了手,就那么望着日光下模糊的年轻人。

胡秋絮觉得,他就是片叶子,落在了北国的冬上,暖得瓦缝里的猫都伸了个腰。


“妈?”

“秋絮啊,侬婆奶奶不行了,侬……要不回兴化一趟?”

胡秋絮听不懂母亲的意思。

他按掉电话,母亲的声音“嘎”的一下戛然而止,浓重的苏南腔调就这么在空荡的四面墙中碰撞着,笼成一团烟气,从胡秋絮的鼻腔里涌出去。

“这烟弹可真苦。”胡秋絮嗓子哑了。客厅里悬着的时钟指针逆着黑暗,天旋地转,搅拌机里的芝麻,混沌出宇宙的性状,瓢泼出一场大雨。

飞机的轰鸣沿着湿漉漉的云层响了一路,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戴上降噪耳机就开始假寐。他自小没什么亲缘,跟着他妈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最终才被发配给了他的婆奶奶。老辈对外孙的疼爱,是梁下悬着的腊肉,鲜灵的肉菜饭,苦夏的甜瓜,冬节的炒花生。

如今,便是这最后一层对所谓故土的留恋,也即将随着老辈的离开,消弭在记忆中。

“絮絮啊,去了北京,就别噶来(回来)了。”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的了,只记得白了头发的婆奶奶套着沁了黑油的花围裙,勾着腰站在堂屋口送他,内里是漆黑的窖一样的自建房,门上糯米黏的对联被雨浸得褪了色,白了四角边沿,跟面前的老人一样。

“在外头好好的,莫要管你妈了,别回头望,好好的!”

人生打从一开始就是梅雨季节酿的酒糟,初始总是甜的,时间久了,便坏了。

“侬噶来啦。”他妈李玉英穿着孝服,削了一辈子的骨架套着不合身的米白,新烫的大卷,勾出眼角淡了许多年的青色眼线。她捧出一盆干果分给来了的本家,看到拖着箱子的胡秋絮,她忙起身,掌心在孝服上蹭了又蹭,垂头来接。

“嗯。”他走到堂屋的硕大水晶棺材前端端正正地磕了几个头,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气味,案前的猪头瞪着死不瞑目的猪眼,微张着嘴,被卷起的燃烧出的灰烬蹭了一脸。

婆奶奶九十多岁走的,算是喜丧,因此他妈请来了十里八乡最出名的戏班子连唱三天的戏,这是水乡的规矩。

半透明红色塑料布薄薄地扣在圆桌上,胡秋絮拨弄着面前一捏就瘪下去的海胆,筷子掂出屎黄色的软物,草纸擦干净一次性筷子。戏台上的咿咿呀呀声刺破兴化潮湿的水雾,掀开湿白的帘子,径直撞响了十几桌的叫嚷欢闹声。

海胆的壳在搪瓷盆里长出刺猬,把肉抠开,露出虚浮的脸来。

胡秋絮一时觉得憋闷,掀开帘子走到院中。红白喜事向来是最热闹的,台上的昆曲哀婉,长袖挥舞,发出“噗”的一声;堂下的孩童们兴奋地抱着没扒干净的饭碗在戏台子下头穿梭嬉笑,无忧无虑的,混合着挤满水泥路的电瓶车的尖叫声,与那悲怆的唢呐一道,撞出了生命最后的钟声。

“个好听啊?”一旁的本家皱着张菊花脸,笑着冲胡秋絮打岔,“现在的年轻人可没几个喜欢看戏的,能看懂?”

“看不懂。”他笑着回答,拉了个塑料凳坐到老头身旁。

“侬是老四家的吧,怪长时间不曾望见侬咧,侬看过几场戏啊?”

“两场。”

“两场啊?那蛮少哦!”老头啧啧道。

胡秋絮不搭腔,戏台上的唐明皇在长生殿里时隔近二十年,还在“不催他车儿马儿,一谜家延延挨挨的望;硬执着言儿语儿,一会里喧喧腾腾的谤……”这场戏,他也曾听过,那时候的他跟那些娃儿们一样,年岁小,不懂事的紧,婆老老去世,其他人都在堂屋里哭嚎,就他在台下听得酣畅。

李玉英哭得背过气去,他爹胡志强在一旁陪着守了三天,一点怨言没有,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本家看了谁人不说一句李玉英嫁得好,穷是穷了点,起码顶事儿。

幼时的胡秋絮也曾这么想。

彼时李玉英还在纺织厂做工,厂子很大,地面为了运送方便,铺成了水泥路。他握住他妈的小拇指,贴着他妈的小腿,亦步亦趋地往里走。四处皆是叽叽哐哐减速机的轰鸣声,他躺在廉价布料上,硬撅撅的,散出化学试剂刺鼻的味道,晕乎乎地守在他妈旁边睡觉。

厂子里女工居多,男工大多是技术工,李玉英出落得非常漂亮,又是花一样的年纪,就算穿着最普通式样的衣服,在厂子里也是出了名的扎眼。每到午饭时间,李玉英带着他去打饭,都会看到男人们黏腻的眼神追着他妈跑。

年幼的胡秋絮都有所感知,李玉英又如何不晓得,但她不在乎,拿了工钱就去步行街买裙子,越鲜亮越好,抓人得紧。胡志强没啥文化,三棍子敲不出个屁来,她不大耐烦,便是回了家也懒得跟男人说话,周围异性的众星捧月让她面上有了荣光,铝饭盒里的肉都比旁人多。

减速机厂房外头的台阶上,胡秋絮抱着饭盒往嘴里扒拉,厂房里是女人的娇笑,黏腻的像是三伏天化了的奶糖,黏在周遭男人身上,甩都甩不开,扯下来还得拉丝。

与李玉英不同,应着菜场的摊位费不便宜,胡志强就蹲在早市的门口卖鱼。洗澡用的红色塑料盆,底部的大红喜字被经年的水泡得歪歪扭扭。冬夏时节最是难熬。苍蝇蚂蟥一样盯着人跑,溢出来鱼腥气的水边,拥满了漆黑蠕动的嗡嗡声;而到了冬日,曾经蠕动的白蛆被肃寒吸干腐肉,硬啪啪地干涸在手套与解放鞋上,是廉价又绚烂的鱼鳞状。胡秋絮最早对金钱有概念,就是被他爹抱在怀里陪他爹卖鱼。他记事得早,戴着虎头帽的年纪,就已经瞪着乌溜溜的葡萄帮胡志强守摊位了。零钱劈劈啪啪地被丢进白铝饭盒里,拿起来都是股鱼腥气。

日子清苦,但李玉英喜欢写诗,她写诗不在纺织厂,也不在老宅前的银杏树下,她抱着本子坐在井边,铅笔削得尖尖的,躺进风里。


梧桐的树杈爬上红砖的白色琉璃瓦

丝绒旗袍荡在机油上,沁出墨色的花

廉价露水的香

嚼着女工们的裙摆,趴在破了的丝袜上

吹个唢呐吧,社戏又开始唱

生死没有尽头,是金陵的寺,酱色的汤

还不走吗

鹧鸪在芦苇荡中垂直坠下,死亡

变成河里的菱角,撬出脆响

拥着败了的满池花

像我们初见时那样


胡志强读不懂女人的诗,他只知道,加了老抽的鸡蛋汤,浇在扁食上,能顶一天的饿。李玉英愈发沉默起来,很快开始不着家了。

爹妈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电饭煲里温着的饭菜成了他的午餐和晚餐。半夜,胡秋絮踩在小凳上,趴在狭小的生锈的窗框上往下看,总能看到他爹窝囊的发,污糟的夹克,和那个笑起来有股子狐臭味儿的女人。

李玉英跟胡志强大吵了一架,两人野猫样炸了毛,一切侮辱性词汇狠狠掷向对方,胡志强发了疯,脸上被女人抓出了几条口子,一脚踹翻饭桌,扯着李玉英的头发掐着脖子按进了草垛里。

“妈!妈!”

草垛被大力砸得垮塌,胡秋絮眼睁睁看着,直到他哭得哑了声,他爹才作罢。

 

小学第一课,胡秋絮背着表哥换下的书包,坐在了学堂里。书包的底部被压得脱了形,李玉英手很巧,从旧衣服上裁了块儿紫红色的长布,比着尺寸,给书包的底部包了层浆。他当然知道书包不好看,周围人的眼神更让他想逃。

所以当班主任问大家父母的工作时,胡秋絮梗着脖子昂着头说:“我的爸爸是警察,妈妈是医生!”声音很大,像是在证明什么,这是胡秋絮第一次撒谎。

回到家,屋子角落里堆满了他妈从厂子里带回来做的半成品时装,他拿起缝纫机上的样衣大大地披在身上,对着拳头大的镜子照了又照。

像是新缝好了一张皮。

六七岁的孩子,骨子里是大人的复制粘贴,金钱成了他们同样的渴望。于是,看起来拮据的胡秋絮便成了大家孤立的对象。他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买不起一毛钱的小辣条,也请不了同学玩奥特版的卡片。

孤零零的影子躲在窗沿下,与阳光形成了一个死角。

此时的城市化像是烙锅上的鸡蛋饼,刮子一刮,迅速平铺开来,带着浓烈的香气,将兴化的垛田蚕食吞并。老宅拆迁没多久,他爹妈就接受了回迁政策,与村上的其他人家一道搬进了临河的回迁小区,总算是在兴化市里落了户。

这是件大事,李玉英求神拜佛盼了好几年,心才终于落了地。为了庆祝,夫妻俩带着胡秋絮拍了组全家福,相框大剌剌地放在狭窄客厅的墙面上,右边挂着胡秋絮上半学期的“三好学生”奖状,橙红色的一块儿,很是亮堂。

来了城里,胡志强便跟着他大堂哥干起了施工队,每天早上干干净净出门,灰尘扑扑地回来,满脚的泥泞,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剐蹭半天才敢进屋。刚开始,胡志强还会骑着淘来的二手电瓶车,去厂里接李玉英。没几次就不去了,苏中的苦夏难熬得紧,李玉英侧坐在电瓶车上,裙摆被烘热的风掀起轮廓,腿间都是蝉鸣。

下学的时候,他爹总能在人群里瞬间将胡秋絮提溜出来,撂在踏板上,滑出去老远。他有幸福的家庭,全班同学都知道,言语的调侃与艳羡让胡秋絮动了心思,他开始频繁邀请同学来家里玩。当然,是在避开李玉英和胡志强的情况下。

其实也没什么炫耀的,毕竟这间回迁房拢共也就六十几平米。

“你们望!这是我跟我爸妈的全家福,这个老贵了,我家每年拍一套!”胡秋絮得意地指着那面墙,像是所有的功勋都贴在了脸上。

“哦,挺牛的。”男孩们掀开老式沙发上铺的大块毛巾,挤在一起抱着来回转头的电扇,隔着竖格窗唱周杰伦的《双节棍》,蝌蚪状的音符被扇叶搅得歪七扭八,乌啦啦飞出了窗。

“热死了!胡秋絮,同我们去买棒冰吧!”

“还有辣条跟方便面!”

他有些窘迫。

他没有零花钱,但是同学第一次来家里,总不能丢了面子。他转头钻进爹妈的衣柜,掏了又掏,热得满头大汗,终于从李玉英的包里摸出了两块钱。凉鞋在柏油路上踩出黏腻的声响,胡秋絮从滚烫的衣兜里掏出汗湿的硬币,最终也只够买两袋“小矮人”,方便面隔着袋子被捏碎,调料搅拌碎面洒在掌心,麻麻辣辣的,舔一舔都觉得尽兴。

胡秋絮站在廊下,胳膊被晒得生疼,内心却前所未有地畅快。

“你们望!这是我跟我爸妈的全家福,我家每年拍一套!”

同样的话,说一年可以,说多了,大家便烦了。后来每每他一张嘴,就有人不屑反驳:“哎哟,你们望!”

“别再说劳什子全家福了,哪家没有啊,没得说就别说呗,没得意思!”

“还警察医生呢,你爹就是个工地搬砖的,上次接你我都看到了!”

周围的攻击直白得像是铁锹,狠狠撬开了胡秋絮的龟壳,淌出里头的软肉,被毒辣的日头晒得发红发疼。

只能喃喃地重复地说:“这是我跟我爸妈的全家福,我家每年拍一套……”

李玉英和胡志强离婚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继父胡秋絮是见过的,他跟着他妈在厂子里待过好几年,这个男人是纺织厂的供应商,卖减速机的,听说生意做得很大,还跟他买过几次肯德基。

他望得懂李玉英的诗。

李玉英跟着男人去了徐州,胡秋絮便跟着去了,走读。南不南,北不北的地界儿,吃起人来,软刀子磨皮肉。继父家并不欢迎他,很直白,毕竟此时他已经初二了,半大小伙,明摆着是要来抢家产的,继父的爹妈本就不喜欢狐狸精样的李玉英,连带着胡秋絮一起不给好脸色。

继父在市里有套小别墅,李玉英挽着男人的胳膊笑盈盈地走了进去,两三层楼高,带个小花园,装修得很欧式。胡秋絮期期艾艾地进去,视线从一旁的泳池划过,局促地攥紧裤带子。

“你就住这个房间,你爸喜欢安静,没事就别瞎跑。”李玉英的女工服换成了真丝的吊带睡裙,他的书包被撂到床上,她甚至没进屋,只是站在门口,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安顿。

“有事没事别跟你那死鬼爹联系,好好学你的习。”

“楼上没喊你,你就别上去,外头的泳池也别用,讲点规矩!”

她袅袅婷婷地上了楼,留下胡秋絮一个人站在阳光照不到的房间里,窗外的银杏树很高,狭窄的窗户如同囚牢,被遮了大半光亮。

胡秋絮开始厌恨她的漂亮,那张脸勾得无数男人趋之若鹜,踩着他爹垮软的皮肉,踩着她那能扎破气球的高跟,扶着男人们胯间高价的皮带往上爬。

李玉英虽然再婚了,但对胡秋絮的学习还是很上心的,周末两天,中午下午,补习班填得满满的。这时节的江苏都流行周末补课,许多老师只靠在家里支几张桌子,墙上挂个涂满黑漆的木板,粉笔都是从讲台上摸回来的,就这么在家里开了课。

于胡秋絮而言,抑或者,于勃勃兴起的时代而言,浪潮早已裹挟着欲望与金钱的味道,失去了既有的淳朴。

老师们的家离继父家都不远,甚至很多都在同一个小区,这里是出了名的贵价,老师们对胡秋絮态度好了几分,连带着同学们都知道他家有钱,羡慕的眼神总是偷着瞥他。

“胡秋絮,这是你家吗?还有泳池!”

“嗯。”

“我们能游吗?”

“不能,我爸会生气。”

“好吧。”

胡秋絮开始偷摸带同学回家,他像是打游击一样,皮肉下皆是激动的战栗,焦灼感堆积成尿液,浇进马桶里。白日里他是别墅的主人,到了夜里,他又龟缩在他的房间里,拧开门锁,露出条缝,贴门听着客厅里李玉英跟继父的调笑。自虐一样,胡秋絮背靠着门,望着对面的小窗,窒息般喘不上气。

他是家里的幽魂,不被允许的第三个人,叫得出名字的无名氏,品茗时被洗的第一道茶。

三伏天,苏北的热浪像是要把天地都烘干,胡秋絮躺在床上,脸被树叶间隙的光点照得晦暗,他无知无觉地想要抓住被晒成片的浪,却看到不远处的泳池上方,一只黄了半边的银杏树叶,飘悠悠的,抓住天地热气的旋儿,自由自在的,睡在了水面上。

那个,他从未真正踏足过的泳池上,躺着,自由自在的。

风和它。

 

舞池中央,年轻的肉体被震耳的鼓点敲击沸腾着,扭曲又光怪陆离。胡秋絮打扮得极为亮眼,一身的奢牌被熨烫得妥帖,半瘫在沙发上,沉默地望着池子里的男女。为了应对客户,他笑了一晚上,上嘴唇咧得厉害,像条死鱼,干涸在了牙床上。

他起身拿了杯水,润了润嘴唇。

自打辞了职,他就跟卢呈合开了家工作室,专门给艺人做造型,有时间的话,也会接一些剧组的活。两人分工明确,胡秋絮负责结交客户,卢成负责执行。他今天运气不错,酒虽喝了不少,但多少有点收获。人脉这东西,就像挖沟渠,一条通了,勾连的其他自然也就顺了。

他俩共用一张卡,所有的收入和支出都在里头,名字写的还是卢呈的名字。

“你确定用我的名字?你不怕我把钱全卷了跑了?”

或许他看到了消息,或许没看到,但胡秋絮没回答。

台子上摆满了各式洋酒,周围漂亮的脸一眼科技,浓重的酒味混合着脂粉香气,虚伪的陶瓷面具扣在脸上,像是欲望的一场哑剧。

“来来来,秋絮,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杨老师,著名的制片人!也是我最好的姐妹!”矮个男人一张嘴满是酒气,伸手揽住胡秋絮的肩膀,凑到身前,吼着嗓子,试图压过高贝的心跳:“人儿手里资源可多了!你可得好好招呼啊!”

“好咧哥,回去了请你吃饭!”

胡秋絮举起玻璃杯,在晃荡的琥珀色泡沫里,旋出他立体的脸来,他游刃有余地与身旁的人贴脸交流,热情得跟三伏天一样,燥热得内衫都汗在了背上。酒杯里的青年非常漂亮,诚然,得益于他母亲的基因,他一向无往不利。

天边,金色鲤鱼的尾巴晃过,流向水样的白。卢呈掀开剧组帐篷厚重的帘,连轴转的高压工作令他焦虑的发丝凌乱,眼袋吊在脸上,像是干涸了的两条硕大的船。他蜷在里头写了一夜的策划,烟味混着槟榔,熬夜的男人们泛着股难言的馊味儿,心脏被丢进染布的酵缸里,扣在棉布上,被大力拧成一条,酸胀得厉害。

他刚上滴滴就睡得昏死过去,爬回家,推开门,满屋的酒气熏得他想犯呕,抬头才发现几天不见的胡秋絮已经软在沙发上人事不知。

“胡秋絮,你给我起来!”卢呈蹬下鞋,光着脚上前拉扯面前的死鱼。

“别动……有啥事儿下午说!”胡秋絮嘟嘟囔囔,下一瞬便被卢呈翻了个面儿。

“你他妈有意思吗!我在外头给人端茶送水当牛做马,你在这天天享清福!喝得跟死人一样,这活儿老子不干了!”

“我享清福?我拉业务不要当牛做马吗?你以为一个项目大几万的赚全是你卢呈的功劳?”

“没有我在外面拉关系贴冷屁股,你干什么活?!”

胡秋絮的酒色还没从脸上下去,红血丝爬满眼球,用力了几下自己巴掌,像是泄愤,又像是自我厌弃:“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靠脸吃饭的人!但我现在就是这样的人!我有得选吗?!”

“卢呈,你既然要吃这碗饭,你就别给老子放下碗骂娘!”

卢呈看着胡秋絮红肿的脸,上头的指印清晰得跟活字印刷一样,他扯着胡秋絮的后衣领,跌跌撞撞地将他扣在了洗手间的那面镜子上,指着对面人不人鬼不鬼的脸,怒骂:“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人样吗!”

说完,夺门而去。

这场冷战延续了好几日,帝都难得下了场春雨,依旧是耗子毛的天色。胡秋絮前一晚应酬喝了不少酒,衣服都没换,倒头就睡。结果早上的闹铃滋里哇啦地叫唤了许久,才终于把他从床上捞了起来。他慌得窜起,洗了把脸就冲出门,今天有场很重要的通告,是最近业内很出名的乐队,人数多,造型也是早早借好的高定。

“人呢?!走都不叫我!”

卢呈不在家,估计一早就走了,雨下得愈发大,四方的城堵成了八卦,弯曲绵延的黑蛇,在雨雾里一挤就是几十分钟一小时。胡秋絮打不通卢呈的电话,微信信息也不回,只能焦虑地在马路上蠕动。喇叭声四处吵嚷,他来回打开关闭手机屏幕,眼睁睁看着时间越来越紧。

赶到现场的时候,商务经纪人和导演组已经在楼下等了许久,衣服上都落了薄薄一层雨,脸色很不好看。

“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太堵了!”胡秋絮从下车开始就一直在道歉,后备箱被打开,众人急忙抱着高定就往上跑。

“知道项目重要就应该提前到,难道要让哥哥等你们吗?!你看看迟到了多久?delay了的钱你掏吗?”

胡秋絮涨红了脸,向来高昂着的头如今不得不低,恼恨地心中暗骂卢呈不靠谱,他暗暗祈求卢呈已经在上面备着,却又知道希望渺茫得很。跟着经纪人冲上二楼,嘉宾休息间里已经挤满了人,歌手们的妆造都已经完成了,来不及多想,胡秋絮连忙打开箱子里的挂烫机,从防尘罩里小心拆出高定衣服挂好,蒸腾的热气里来回穿梭着熨烫。

“该死,卢呈到底去哪了?!”他给卢呈匆忙发了一堆消息,依旧石沉大海。

胡秋絮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他俩历来分工明确,所有的项目执行,包括造型搭配都是卢呈全权负责,眼下十几套高定挂在一起,每个歌手的风格要求都不一样,上上下下得录制两次,他并不知道搭配的顺序,一旦出错就得重拍和补录。

这样的错误,他不敢犯,向来只能靠卢呈。

可是,自始至终,卢呈都没有来。

心脏传来的酸楚恐慌感愈发急促,胡秋絮只能凭借着自己对这组乐队的了解快速安排,第一轮上场终于来了,对讲机里传来催促的对话,所有人拥簇着中央倾泻出去,化妆间只剩下胡秋絮一人,他站在镜子前,拉开窗帘,旁边是硕大的落地窗,蓬勃的湿气涌进来,白了一层冰面。

他抹开雾气,露出半张被汗浸透了的脸,低低喘着气。

“我现在给你半个小时,立刻马上给我到现场!有什么意见可以私下解决,别拿工作开玩笑!”

依旧没有回答。

胡秋絮隐隐有预感,这种预感酸楚晦涩,没得缘由,像是牛蛙进锅前要被扒皮的极度恐慌,跳不出滚烫的锅边,只能徒劳地抽搐腿上的肌肉。

果然,项目出事了。

歌手们的服装都是定好的,先后顺序更是不能出错,毕竟这决定了后期剪辑是否会穿帮,果然,有两位歌手的衣服顺序和搭配都不一致,经纪人的电话陡然响起,胡秋絮躲到了安全通道的楼梯间。

“你怎么回事,干不了就别干了!你知道甲方已经对你们的专业度严重怀疑了吗?!”

胡秋絮颤抖着攥着电子烟,吸了又吸,他想逃。

他阔步冲出大楼,钻进车里,双手抽搐着试图开火,他无法维持冷静,只能一遍遍拨打卢呈的电话。

依旧无人接听。

“去他妈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趴在方向盘上,像是睡着了,他夹着屁股,肌肉缩紧,一遍一遍做心理建设。他儿时披在身上的皮,随着肉体的蠕动摩挲,终于还是破开条口子来。

河道上的石桥垮塌了。

他最终还是拉开沉重的安全门,哐的一声,蜷缩成沸水中的红虾,佝着腰,虾钳虾壳被扒拉个干净,逐一敲门道歉。

胡秋絮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家,掀翻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依旧没找到卢呈的半张影子。他强压住火气,在镜子前猛朝脸上扑热水,再一抬头,他恍得跪在软垫上,眼前是灵隐寺镀了金身的佛像。

垂着眉,温顺的,悲凉的,疲惫的,安抚的。

那块彻底化了的碎冰,在神龟固态的石头雕的硬壳上,点出他跟卢呈一样的脸来。

“卢呈!我跟你说,我今天自己扛下了这单子……”

胡秋絮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点了支烟,烟灰往下落,他也不吸,声音低得听不清。

落地窗透出来的光影不刺挠,暖得发烫,或许是余火,或许不是。

他低头望向手腕,那里绕着一串红绳,一串黄水晶,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晃荡。

自始至终,都是一只胳膊,一个人。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鹿鸣》。

作者


徐知安
徐知安  
98年生,作品散见《北京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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