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匹配逐渐演化为情感交易,科技的辅助也不知是福是祸,个体的感情觉醒尤为困难。
一
光头打来电话的时候,女人刚做完一个梦。眼睛睁开,只看见油腻腻的餐盘,高高摞起在镶金边的手推车上,那个穿制服的年轻侍者,对她报以礼貌、冷静的轻蔑。屏住呼吸,她把蕾丝裙紧贴着电梯壁,想象自己是个不占空间的纸片人。“妈妈,我想到那个地方去看看。”——她想起这句话,想起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临近中午,洒过几滴毛毛雨,日光湿漉漉的,栀子花的香气更霸道了。无数把撑开的伞搁在树荫下,花花绿绿一片,伞面上贴着打印考究的A4纸。她漫无目的地看着。几乎所有值得被传达的重点都用力透纸背的加粗黑体标出来,比如“有房无贷”。
“我是女儿,你呢?你是儿子?什么情况?”人们这样开始交流。他们手里提着玻璃茶杯,碧螺春的叶子在清透的茶汤里舒展。老阿姨的杯子里则多一两朵白茉莉,偶尔也可见硕大的金丝菊。她们带着折扇、手绢,扇起来有股花露水的香风。阿姨们彼此间很容易就熟络起来,绣花伞阿姨说她女儿在银行工作,话里话外颇有些许急切;墨绿伞阿姨的儿子刚从国外回来,她说话淡淡的,流露几分矜持:“喏,儿子说现在事业第一,交朋友他是不急的。”
另一边的男人们要更沉默一些。他们坐在牛津布的折叠小板凳上,燃起一根香烟,就好像他们不是来替儿女相亲,而是坐在小河边、桥洞下与世无争地钓鱼——眼看旁边阿姨的白眼就要飞来了,于是猛抽两口,把烟屁股往脚底下一踩,保持兢兢业业几十年来老好人的面目。当然也有异类。比如那位头发梳得光溜,穿尖头仿鳄鱼皮鞋子的爷叔,眼风往这里扫过来。
他裤缝笔挺,晃荡的裤脚管几乎拖地,Polo衫的前胸口袋插一副金丝边墨镜。他不与其他老年人交流。他志不在此。“笑话,我哪能跟那帮人一样?人生苦短,何必想不穿。”
他朝着目标踱去,腰身挺直,步态间颇有几分舞步滑动的意思。就要开始酝酿笑意,就要打个意味深长的招呼,朝这个年纪不算轻的女人——也许二十九,也许三十六,女人的年纪总归是个谜。
“这位爷叔,就是个踌躇满志的笑话。”她想,不如先躲他一躲。
“小姑娘,气质这么好,多少岁了?”开口的是位衣着朴素的阿姨,上了年纪,轻言细语,声音里笼罩着一层哀哀的雾气。
“这样开口,总不会错。”年长阿姨在心里揣度。“我这双眼睛看过多少人了,谁谈过几个朋友,谁离过几次婚,一眼辨得明明白白。在公园里兜了有大半个钟头了吧,伊没和陌生人说过一句话——眼睛掠过地上、伞面上、树上的资料,时而望望小径的风景、湖上的游船,脸上似笑非笑,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越是风轻云淡,内心的焦灼也许一点就是一盆火呢。裙子穿得有几分腔调,既保守,又有恰到好处的镂空;旧款的名牌包,皮肤保养得体,就是既没胸也没屁股。善良,无害,本身没多大志向,偏偏对感情有驴子般倔强的幻想——多的就是这样的女人。好了,渡人如渡己。这位小姑娘——有的人中年了也还是小姑娘——总归要去渡她一渡。”
穿蕾丝裙的女人从一个人的世界里惊醒过来。空气只静默了两秒钟,也许只一秒,她脱口而出自己的出生年份和月份——这样说比较精确。脸上细微的表情显露出她的迟疑,迟疑来自对眼前对象的身份和动机的不确定,但不想让对方难堪,不想使谈话冷场的本能掩盖了她的迟疑——即使对方是个陌生人,看上去却似乎有种亲近感。也许是躲避滑头爷叔带来的亲近感。也许因为她花白的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眼镜片很厚,上面有一圈一圈的光圈,就像树的年轮——镜片背后的眼睛灰突突的,毫无攻击性,几乎了无生趣。她和绣花伞、墨绿伞阿姨们完全不一样。后者是目的性明确、头脑清爽的,是对穿蕾丝裙的女人这样一个默默游走的对象漠不关心、视若无物的——既不把她视为可攀谈的对象,也不当作潜在的竞争对手。
“哦,属狗,蛮好。”听完蕾丝裙的回答,潜藏在年轮底下的眼波浮起一缕柔和的、几乎带着歉意的微笑。紧接着说:“看不出来。一点看不出来。”紧接着又说:“要抓紧了。不好再拖了呀。”她说的每句话,一半像是商榷,一半像在自言自语,眼波却缓缓流向面前的女子,里面荡漾出理解、惋惜、无可奈何等信息量丰富的波纹,一点点浸润对方的防线。好了,是时候了。“我姓黄,你叫我黄老师就好。”她从一只老旧的,压得平平整整的牛皮纸袋里,掏出一张教师证,翻开来送到对方鼻子底下,上面写着“黄梅莹”三个字。
“我教小学音乐课的,大前年病退下来。我教过很多学生,也有不少像你这样的好学生、好女孩——你读的哪所大学?哦,那是相当优秀了。贵姓?莫?孟?听口音,你是本地人?在郊区?平时跟爸爸妈妈住还是自己住?罪过罪过……一个人更要好好爱惜自己,不要轻易上当受骗。”说到此处,黄老师的眼光瞥向爷叔的方向,余光捕捉到穿蕾丝裙的孟小姐几乎难以觉察的一笑。那是女人间的会心一笑。日头渐毒辣,爷叔戴上了金丝边的蛤蟆镜,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孟小姐你条件这么好,想找什么样的男孩子?”黄老师的这句话让女人警醒——哦,是了,果然遇上婚介了。
二
“你想想,世间多少女人长了张聪明面孔,头脑却发昏,也大概是钱包发胀了。”——约莫半个钟头后,戴金丝边墨镜的爷叔踱进两条马路外的排骨年糕店,遇见舞场看门的老熟人,攀谈几句。排骨年糕店的门面黑洞洞,桌子油光光,却挡不住肉香飘荡,食客盈门。坐定,戴墨镜的爷叔义愤填膺。“什么黄老师,纯粹是江湖骗子呀,你看公园里那些老头老太,哪个睬她?也只好斩斩头脑简单的乡下人——三言两语,天花乱坠,就跟着她走了。带到老窝,不斩到肉痛,肯定出不来的啰。”说着把墨镜往鼻梁下一滑,“那女的看上去老实,可我也不好明说。”熟人接腔:“是是是,爷叔你是好人,可也不好断了人家财路。”
“就几步路,就在前头。”每过一次红绿灯,黄老师说。“基因资料在办公室的电脑里,孟小姐你自己看了才放心,眼见为实对不对。”从市中心最热闹的人民公园出门,一拐弯,马路变窄,街景倏忽旧了几十年,梧桐树有零星的黄叶飘落。街两侧是两三层楼高的木质老洋房,底层开着杂货店五金店水果店,楼上住人,晾晒的花睡裙大裤衩从高处悬下来,在行人头顶迎风荡啊荡。黄老师瘦小,气弱,脚步迟缓,却一路在留心照顾身边的“小姑娘”:“小心车子。来,屋檐底下走,晒不到太阳。肚子饿不饿?”间或插一句:“高科技的东西,黄老师也不太懂,但是孟小姐,你一定要把握自己的幸福啊。”
走啊走,眼前出现一栋楼,设计颇为摩登,外立面是灰绿色格子的玻璃,就像用半透明玻璃糖纸做的房子,立在正午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每个四四方方的切面都闪着粼粼波光。黄老师说:“上去坐坐,喝杯茶,不满意也不要紧。”
“我要么拔腿就跑,一走了之?”一只脚就要迈进富丽堂皇的旋转门,女人想象自己飞奔过街巷的身姿,留一个瞠目结舌的黄老师在后头,自己身轻如燕,翅膀像剪刀一路剪碎迎风招展的睡裙裤衩……但她想要逃跑的欲望并未付诸实践,就像她的许许多多其他欲望一样。眼见女人一只漆皮鞋,又一只漆皮鞋踏在了大堂厚重无声的地毯上,黄老师激动得几乎喘气:“孟小姐啊,十年后想想,你会感激今天的!”
电梯在飞升。电梯的格调高雅,而且是毫无必要的宽大:到处是镜子,金顶,金边,灼灼生辉,晃眼睛。上一回乘坐比这还大的电梯,是在医院里,女人想到这儿,鼻子里立时浸满消毒药水的气味。护工一声吼:“人都给我出来!”就仰仗着他这声吼,人潮应声而退,手术床得以一路推进电梯、推出来,飞驰往医院的不同楼层,轮子在水磨石地面滚动,发出骨碌碌的声响,女人的眼泪也一路摔碎在水磨石地面。办出院手续那天,她在魂不守舍中,也还记得塞给护工一只额外的红包——一半也因为那天他站在电梯外的那声吼,尽管那声吼后来并没有影响到命运的走向。
液晶屏的数字翻飞,空间近乎静止,身体感觉不到纹丝颤动。“12楼以下,是超五星级酒店。”黄老师说。
“再往上,是电影院、健身馆,还有全中国最适合拍照的书店。喏,这中间十层是一家互联网巨头,中国70%的智能手机装着他家的软件;38楼是另一家金融巨头——逢8的楼层都是巨头……”
穿蕾丝裙的女人眯起眼睛:这黄老师真是聒噪。是那种低声细语、持之以恒的聒噪。漫长的时间过去,电梯还在飞升,几乎快要戳穿天堂。这时听得叮一声响,终点到了,一间红色透明的电话亭伫立在电梯口,复古的电话亭外是一张外形单调的单人沙发。
“孟小姐你坐会儿啊,我来给你领‘爱的号码牌’。”黄老师走进电话亭,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个游戏币状的金属物,塞到红色电话机的不知哪个卡槽里。她对着听筒讲起话来,女人只看到她干瘪的嘴巴在动,讲几句就不时笑一笑,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如同时光的鬼斧神工。
“是向里头汇报她的战果吧。”女人想。马路上派单的小弟往发廊领了位有开卡潜力的金主,总归也会眉开眼笑的。可是,没必要,真没必要——这些那些噱头,仪式,电梯的金光,奇异的旅程,总归要有人为之买单——她想起家里那个小本子上,那些数字、符号。“体验”这种东西最昂贵,而且并无多少必要——可是当她的屁股一沾上那张沙发,她反悔了。
这么舒服的沙发,这辈子从没坐过。熨帖,酥麻,陷落,一辈子不想起来。整整五个礼拜,没拥有过这样的松弛,更别提母亲弥留之际的至暗时光。不如就满心欢喜,坠落在美好里。从沙发的纹理、质地,看不出什么神仙材质,外表是不动声色的——就像黄老师。如果黄老师是杀手,她一定是金牌杀手,好在她只是销售。现在这位销售打完电话了——原来那台投币电话机同时也是一台打印机,出来的时候她交给她口口声声称呼的孟小姐——虽然她并不姓孟——一张登机牌大小的卡纸,上面印着一串数字,还有条形码,右上角一个精致的logo:“寻爱”。
女人从引人堕落的沙发里站起来,依照指示,用条形码照了照墙上某处不显眼的读卡器,这面隐隐透着光泽的墙壁倏忽从两侧分开——原来这是一道单向透视的玻璃门,通往一条悠曲不知所终的长廊。女人走远几步,再回过头的时候,玻璃门已经合上,她看见黄老师坐在自己刚起身的那张沙发上,打起盹来,那幅画面甚至包括口水从她豁开的嘴角流下来的样子。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黄老师。
三
长廊的左侧是玻璃幕墙,糖纸般的朦胧色泽给城市的天际线加了一道滤镜,甚至连江面盘旋的白色水鸟也镀上一层不真实的光影。
女人没留意右侧那排房间里正在发生什么,也许里面有和她一样“寻爱”的旅客;此时,一个迎候她的身影从数米远外的房间里出来,站在走廊上:“欢迎你,孟小姐,我是阿梁,你的寻爱顾问。”
他的声音兼具午夜十二点电台主持人的幽深静谧与胸腔共鸣,每一个情感不如意的都市男女都应当且不得不在他磁性低音炮的轰炸下失声痛哭。但就像过于华美宫廷风的电梯内饰一样,这样明显高配置的服务也让顾客不禁为钱包心惊肉跳。
女人跟着“阿梁”走进一间不大的房间,室内是改良过的榻榻米风,色调淡雅,宾主面对面坐在软垫上,中间的小方桌摆满精巧的茶具——然而路经艳阳炙烤,此刻她只想牛饮。“孟小姐,您是G9名校的高材生,您对未来的世界格局怎么看?您了解人工智能吗?”
“梁先生——”
“请叫我阿梁就好。”
“好的阿梁,请问你的这些问题,是一种性格测试吗?是世界观调研吗?抱歉,你看,我做人力资源的工作,成天就和各种稀奇古怪的面试打交道,我对这些东西已经厌倦了。”
“不不不,孟小姐,以上话题只是有助于您更好地了解我们。至于我们对您进行了解,还有更科学的方法——比如通过实验室检测的方法。哦对了,‘寻爱’是一家高科技独角兽公司,今年底即将在纳斯达克上市——不知您是否觉察到,我们的科技,已经在颠覆全亚洲,哦不,全世界绵延千余年的传统婚介产业。”
他的声音太过唯美,如同被精心打磨过的雕塑,每一处语调都训练有素,每一处昂扬、低回或转折都游刃有余。事后她回想起来,根本不记得他有张脸——或许他是某种经过深度学习的高科技产物,“脸”对他来说仅仅能达到一种拟人化的效果,与核心功能关系不大。他的核心功能此刻正透过高深莫测、微言大义的讲述闪闪发光——
他谈中美竞争,谈国家战略。他谈人口老龄化。婚育率降低。低欲望社会。谈情海无涯,苦海无边。谈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谈人类恋爱的局限性以及婚配的低效率。谈家长相亲角的荒诞属性与悲剧本质。谈大数据对人性的洞察。谈基因决定命运,而命运当然包括爱情。谈一滴血、一口唾液以及连根拔起的头发末端的毛囊所承载的生命信息。最后谈到“寻爱俱乐部”的会员准入机制,他说:
“我们不收取任何会员费、服务费。每位会员只需要做一套基因检测,就能进入我们覆盖全球近两百个国家和地区的数据库,从而通过基因报告中的一万多个参数——您知道,世界上任何一家婚恋网站的搜索引擎,都不可能包含一万个参数——由此精确筛选和匹配到您最适配的人生伴侣。
“这相当于免除了您的寻爱苦旅,通过高科技,孟小姐,我们将您的灵魂和肉身直接摆渡到彼岸。当然——您说您急着要走?我了解,是的——您需要决策时间,需要时间消化新的知识体系、新的价值观带来的冲击。稍等,让我们来看一组数据:
“据统计,第一次‘寻爱’面谈后走出这个房间的女性,79%会在一周内再度走进来,其中28%的人在次日天不亮就迫不及待地回来,可想而知她们度过了多么辗转难眠、或许痛哭失声的夜晚。
“而男性——坦白说,在‘寻爱使者’的指引下主动上楼与我们交流的男性,人数不及女性多,但他们极少会空着手——我是说不做基因样本采集预约就离开。也许仅仅因为他们的基因里多出一点点决策力和把握机遇的勇气,因为他们……好的,如果您执意要走,您可以出门左拐,回到来时的电梯,‘寻爱使者’会在那里等您——对不起,我接个电话,无法远送了。”
女人夺门而出,混乱中——也可能是有意为之,她走错了方向。她走向弯弯曲曲走廊的另一端。她听到身后的阿梁接通了电话,他肯定不是在和另一位黄老师谈另一位孟小姐的故事,因为他说话的腔调和语气,就像在接听中南海来电,或与联合国官员交换意见:他谈“寻爱”事业对社会责任的担当,谈人口经济学,谈情感心理学……直到他完美声线的最后一个音符彻底消失在女人的耳膜。她迷路了。
四
迷宫般的玻璃长廊依旧,但玻璃糖纸外的风景变得陌生了,不再是浪奔浪流永不休的江面,不再有游轮、白色水鸟和江对岸的摩天楼。女人猜自己转到了玻璃纸房子的另一面。长廊上的房间也不再有朝向走廊的窗户,每一扇门都紧闭着。长廊有许多一模一样的岔路口,走不多远又绕回原地。她再也找不回那间红色电话亭。最后她终于摸索到一扇消防门,那扇门冰冷而沉重,她由此进到一个楼梯间,封闭空间内的气味浑浊,饿过了头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休息片刻,她决定沿着楼梯往下走。
高跟鞋冲撞在大理石地面,发出铿锵声。往下走了两层,确定已远离“寻爱”的领地,她推一推消防门,门从里面被锁住了。再往下走一层,门还是紧锁。她没有体力,也没有意志爬回顶层,只有走走停停,慢慢往下试探,一开始每隔几层去推一推门,后来索性就放弃了尝试。光线晦暗,摸索不到电灯开关,只有依赖手机照明,她不敢耗尽电力,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就把手机屏关了。当她往下走、再往下走,遇到那个身穿白色制服、戴红领结,站在楼梯口抽烟的酒店小弟时,几乎哭出声来——“请问电梯在哪里?”
请问。无论眼前是断崖是滚刀是尴尬是笑话,她好像从小到大没有勇气失过仪。请问。请问能不能直接上第三级止痛药,奥施康定?请问你老家在哪里,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请问刺生拼盘的冰块里为什么有苍蝇?
“请问电梯在哪里?”一个大白天找电梯找到魂不守舍的女人。头发汗湿。裙缝歪斜。
侍者微笑,保持超五星酒店的职业素养,愣头青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审慎的嘲弄。“女士,这个通道只通往货梯。”他推开一扇门,不动声色地把烟头掐灭在镶金边手推车的碟子里,烟灰在雪白碟子残留的牛排酱汁里湮灭。“女士,您可以穿过空中花园,绕过瑜伽室朝左拐,搭客房另一端的客梯。请问您的房间号是?”
“果然她不肯说。也许她走得匆忙,何必记得那个号码。也许她只是某个房间的过客。她执意要挤进这部货梯,这是违反酒店规定的,但这不关我的事。”侍者想。她的裙子几乎要贴着清蒸大黄鱼的骨架。“老女人的蕾丝裙。所以她在逃离什么?”她的手机响了。她的表情像在做白日梦。
货梯没有任何装修,降落速度粗暴有力,近乎自由落体,女人感到霎那的失重,胃部又开始翻涌。光头的电话接通了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想起今天是妈妈的“五七”。漫长的几十秒后,电梯停在酒店一楼后厨的门口,她夺路奔向一条狭窄的通道,即便后背还长着侍者的眼睛,一阵叵测的凉意,但毕竟看到通道尽头那一小方块蓝色的天空……
待漆皮鞋踏上街面,天空响起一声闷雷。电话重又响起:“纸房子做好了,半个钟头后送到。”“真对不起,刚才电梯里没信号,我马上赶回家。”暴雨倾倒前的最后一刻,她坐上出租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到家门口,小区的路面是干的。光头的面包车停在老居民楼底下,已经等得不耐烦。光头的这辆面包车,女人是熟悉的。一个多月前的午夜,也是这辆车,光头穿一身灰色唐装,脚踏灰布鞋,从车屁股里拖出一个巨大的拉杆箱,里面各种物事一应俱全,上楼给妈妈净身穿衣。光头在附近街区小有名气,祖传的“一条龙”生意已做到第三代。
此刻他掀开车屁股,从里面搬出一栋五彩斑斓的纸房子,中式庭院,混搭穿透云霄的西式尖顶。纸房子以外,还有纸床,纸沙发,纸冰箱,纸电视机,纸微波炉,纸电脑,纸苹果手机,纸LV,纸奔驰,纸马,纸司机和纸马车夫,一对朱唇粉面的纸丫鬟,两只巧克力色的纸泰迪犬,最后是一箱锡箔纸手工折叠的元宝。光头一样一样搬,女人把它们一样一样挪到自家车库,一家一什体积庞大、数量众多,份量却极轻微。
光头走之前交代了过“五七”的各种“规矩”。女人吃罢晚饭,洗澡,换下蕾丝裙,穿上睡衣裤,看一会儿电视新闻。快到零点,一个人下楼,开一台袖珍的念经机,声音不敢响,怕吵着邻居,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圈,把那堆华丽的家什放进圈内,点燃,风不大,也得小心守着。一同烧化的还有一个小本子,在妈妈的床头柜找到的,前半本是去公园为女儿相亲收集到的各种信息,笔迹工工整整:小张,35岁,大专,财务经理,短婚未育。后半本变成一堆散乱、潦草的日期、符号、提成金额,客户名单里有孟小姐、贾小姐、胡小姐,此外还夹杂着一张折成金灿灿豆腐块的、“寻爱使者”的聘书。
夜晚的风略有凉意,火光渐渐熄灭,余下少许毕剥的声响,不使夜色过分冷清。“小心车子。来,屋檐底下走,晒不到太阳。肚子饿不饿?”女人的耳边响起这些话,一句句都是妈妈的声音,可此刻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另外一张脸——脸上有厚厚的镜片,镜片上是一圈一圈的年轮,年轮间氤氲着色调驳杂的孤独,教你永远看不清底下真实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