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脆弱的青春期,各有各的小心思和黑暗面。诚实面对并书写,可能也是文学的意义所在。
1.
我盯着路上的每一个女人看,生怕自己与她们一样臃肿,或者不如她们苗条。所有人都成了镜子。真正的镜子更加可怕,看过去,我的侧面是那么“厚”,好像被粘在骨架上的肉山挡住了。我将腿摆正,腰挺直了,这样赘肉就会被撑开,不那么明显。我不停地低头,故作不经意地盯着肚子的方向,深呼吸,将它藏进衣服中。如果这时,身旁一个人突然说:你的肚子像是游泳圈,我就会被雷击中那般,至少有五秒钟屏住呼吸,直到那句话在心中激起的羞耻散去。我羡慕可以将身体折叠在椅子上的女孩们,她们的膝盖轻易地贴住了胸膛,漫不经心地。五年后,我才能够将自己完整地摆放在一个小小的板凳上(我瘦身成功,但只维持了短短一个月),但那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被收走的瞬间,折叠起自己,不可能理所应当,我的躯干里似乎有一根弹簧,要把紧贴着胸脯的腿弹射出去。我的手指很粗,圆珠笔在我的手中会显得非常秀气,我几乎嫉妒起那根笔来,而如果换成一根粗粗的笔,就一定会有人说出那句“俏皮话”:胖人用胖笔——早晚而已。当我在床铺上翻身的时候,睡在下铺的女生会飞快地张开嘴巴:“轻点翻!”每一次。可我明明已经非常轻了。我整夜不敢动,因为我知道还有后半句在等着我:“这么胖就别睡上铺了。”类似的还有:“这么胖就别穿紧身毛衣了。”“这么胖就别背粉红色的书包了。”
我摆脱不掉“首先,我是一个胖子”这个念头去做任何事。我很胖,所以我不能穿浅色的衣服。我想站起来朗诵课文,可那段优美的文字如果由胖子来读,就会变得油腻又滑稽。我不能喜欢甜美女星,因为胖子只配喜欢男星,或者一个比较中性的人,因为我的粗犷气质,与他们更加相配。逛街时,看到一些纤巧的物品,比方说,链条包、绑带凉鞋、低腰短裤时,我会立即躲开,它们也充满了恶意,宣告着——我魅力四射,而你是一座肉山。当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好词好句时,必须拿一本最大最厚的课本将它挡住,因为一旦被发现,她们就会对我施加评判:其貌不扬,却很内秀。
我简直讨厌死“内秀”这个词语了。同样,我还讨厌“壮实”这个词,它比“胖”更具杀伤力:只有女孩能懂得。它意味着,不仅胖,而且粗俗又丑陋。至少有一次,一个女孩向我哭诉:“我偷听到他们议论我,说我壮,为此我哭了两个夜晚。”我哑口无言,因为我也同样,曾听到他们这么议论我。他们大概因找到了一个精准的词语而拍着巴掌:“某某某不是胖,而是壮。”“对对对……”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发生,在狭窄的教室中,它是空气的一部分。它让我不敢再穿紧身牛仔裤,因为一旦瞥到被大腿撑开的布料纹路,就会撞上它——“壮实”。写作文时,我刻意回避着它。答题时若需要这个字,我宁愿不要那两分。然而当她向我哭诉时,我支支吾吾地回应道:啊,怎么会这样呢?他们怎么会那么说你?我不想同她站在一起,并且认为她之所以告诉我这个秘密是因为她确信我也一样,一样壮实,并遭到议论。
前桌总是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戴一副黑框眼镜。某一天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咋就这么愣呢?”心跳停滞了,祈祷没有发挥作用。最轻松的时刻,是他们一同嘲笑另一人时,靶心的位置属于别人了,我脱身而出,愉悦,轻盈。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便询问她“愣”是什么意思,她轻松地将身体转向我,像给我讲题那般,耐心地回答道:“哎呀,愣就是,愣头愣脑,你懂吧,就是,看上去,不聪明。理解了吗?”“嗯,我懂了。”她露出了被我的反应逗乐的笑容。后桌的女同学,盯着写在黑板左侧的值日生名字,一个个念出来,轮到我了,她停下,我紧张极了。“这名字真好听。”我装作没听见,祈祷她可以闭嘴。可她不甘心地用手指戳我的背,等不及我回过头,就一字一顿地说:“可是你不配!哈哈哈!”历历在目,我一下子就回忆起她们的脸,无比清晰,我的头脑与感受几乎回到了当初,挥舞手臂痛快地扇了她们几巴掌。此时,我为无法完成的报复而咬牙切齿,紧接着,我会开始咒骂一切,但即使不会有人阻止我,终于肆无忌惮,但仍然找不到最恶毒的那一句,所有的诅咒都差点意思。憎恨很快变为委屈,使不完的力气被夺走了,接下来,一片空白,手边还在继续的生活,像是对记忆的轻视:挤眉弄眼,说,它已烟消云散。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这样的循环。我准备着迎接一次彻底的释放,恨意来袭时,我愿拿出一切来交换,杀人放火,毁掉一切,谁都别想收场——这些念头漂浮在眼前。我抓不住它们。
电视剧里那些女孩之间互相拯救的戏码从未发生在我的身上。大家上赶着拯救的是一个失恋的女孩。当围绕着她表达关切与同情时,她们想的一定是,我已是一个能够理解爱情的女孩了,那个藏于心中的男孩,请多看一眼簇拥在“光芒”周遭的我吧。我多想我是她。瘦弱,苍白,且失恋。简直像被层层铠甲包裹着,不会有任何一个令我惶恐的词语找上她。失恋,我梦想拥有这桩经历,那样就代表我曾与人恋爱,代表我有魅力,就代表……我的脑袋里盘旋着一串公式,想要将他们不再嘲笑我的外貌的钥匙握在手中。只要恋爱对象不是那个被讥讽为“学神”的男孩就好,其他的,只要与他们沾上边,就有了靠山,哪怕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我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清晨,将头发垂落在床板之下,伸出手指抓成一个蓬松的马尾辫。突然蹦到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面前,瞪大眼睛,说:“嘿!”而后,依旧大睁着眼睛,露出一个异常明媚的笑容——我不相信她们上演的这一出戏。主角被簇拥着,感受着失恋的权力。真实的痛,完全投入,不投射对自我的想象,不在悲伤的尽头,矗立着一个在某些时候,其实有些令她嫌恶的男孩,而非爱情。对于失恋的痛苦的领悟,居然在当时就被她精准地拿在手里,未被旁枝末节、无法走出的焦虑、慌张扰乱。十几年后,我也失恋了几次,然而笼罩心头的,总是其他,不安、难堪、屈辱——被耽误的学业;装作舍友不存在般躺在宿舍床板上,讨好一个男孩子气的女孩;爷爷的葬礼上,发现恋人在同他人暧昧,于是忘了身在何处,满脑子都是不要漏掉每个细节,不停地打字,向他求证真相;举着手机在公交车上嚎啕大哭,他人异样的眼神阻止不了我……我需要努力地将所有念头狠狠抛之脑后,才能攥住这件事:失去恋人,并怀着品尝蜂蜜般的好奇品味它。拥有一桩真实的属于自己心灵的经历,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而她只是坐在教室,让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旷课,整日躺在宿舍的床铺上,就拥有了它……那样响亮而灿烂的悲伤,引领她们烘托着她的心。她从而摆脱了一个接着一个冒出头的念头(人被一个个念头填满,失恋这种事不足以驱逐它们),尽情地渲染,尽情地感受。她们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梦,其中是一套完全相反的说辞,比方说:看你流泪,我也感到心碎。比方说,我陪你,你别怕……她享受着的言语与我得到的完全相反。同情一秒钟都没有出现过,从头到尾。
2.
高中,丑女孩必须找到一个玩伴,否则,许多恶毒的揣测就会找上门来,让她成为一个危险分子。埋头走路的她,以穷酸、沉默寡言吸引着视线,校园里流传着关于她的离奇事件:她将沾满经血的纸团藏在书包里,她常年都携带着一个神秘的药瓶,她的妈妈是侏儒……我曾见过这样的女孩,我怀疑我与她之间只隔着是否拥有一个伙伴。险之又险。我的同伴是一个土气且矮胖的女孩,我忘记了是谁选择了谁。某一次放学后,她,或者是我,回过头,看着对方:“一起回宿舍吧。”然后朝对方点了点头。我们自觉地遵守着“穿最朴素的衣服”、“刻苦读书”、“以标准的姿势做操”、“一天吃三顿饭”等等这些规定,我们散发出一股食堂的味道,一股臃肿的大妈味。她啊!当提起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端着饭盆正赶去食堂的身影,为了多做一道题,她走路的姿势像是装上了马达。我们没办法熟练使用普通话,于于是隐秘地羡慕着那些出生在市区的同学,他们像吃饭睡觉般运用着它。床铺上的我,竖起耳朵听着同宿女孩如何聊天,将她的习惯用语记在心里,那些丝滑的过渡句。我在心中试探着:“你知道吗?”“我跟你说。”我的伙伴先我一步,在两句话之间加上了这四个字:“你知道吗?”我敢肯定,她是在那个沉默又不自在的下午,和我一样,用两只艳羡的耳朵学会的。
我暗暗地表现出与她不同,但她次次都能够觉察到那些微小的改变,并第一时间大声指出。“你竟然也用书立?!”(只有一些非常时髦的女孩才用书立)“什么?!你开始用洗面奶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用洗面奶的!”“这件羽绒服不像是你的!”“你中午只吃一个馒头?什么?你竟然也减肥?!”……当我发现她用书立的那天,不情愿持续了至少两天,我讨厌书立摆放在她那张土气的桌子上,她会拉低这件物品的档次。而她的表情非常坦然,似乎预判了我的心思:“说出那句话吧。”于是我张开嘴巴:“你也用书立?”她大声地回应:“对呀!难道你不用书立?!”在极其微小的范围内,我们打压着,揭穿着对方,我们心中的恶意,不比拽头发,撕作业本少,而表面上,我们却非常要好。转学的决定,我没有告诉她。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早已厌恶至极,对于她的一切:挎着我的她的手臂,从口袋里掏出几乎包浆的卫生纸,挂在耳后的油亮的鬓角,脸颊上巨大的痣:面面俱到、难以启齿的厌恶。
离开后,我听说她总是表现出失去了唯一的朋友的悲伤模样——但她从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她付出的努力,我心知肚明。她试过了将自己的口头禅设计为“真是糟糕”,倾听舍友失恋的故事,并发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时髦见解:“你值得更好的!”将小零食摆放在桌面最显眼的地方,宣告:我可不那么呆板,除了食堂的饭菜什么都不知道吃……可这些并未让她和她们一样,拥有自由(当时的自由是群体赐予的,禁锢也是)——在目光与话语的包围中,我们所有的情绪都必须遮遮掩掩,眼珠转动着,生怕被看出微微扬起的嘴角,或者装模作样地大声惊呼:“太好了!”(若不这样表现的话,她们会觉得我过于淡定、木讷)考试成绩取得了进步,便躲在座位躲避盘旋在头顶的话语:“你的成绩配得上你每天跑去食堂吃饭。”无人发现的,无处不在的禁锢,我们不敢声张,尽可能地让自己完全溶解在她们之中。在我走后,她利用我扮演成了“一个忧愁的女孩”,从而,摆脱掉一部分对于她的羞辱定义:壮实,粗糙,从来不会哭,从来不会生病。有同学曾对发高烧的她说:“你居然生病了?!你看起来就像永远也不会生病。”
在新的校园里,在很久以后,我从未提起过她。我牢牢记着她的身材,笑容,常穿的衣服,普通话……身旁,不偏不倚,是那个我不去想不去看,仿佛就能遗弃的女孩。后来,这个女孩离开了我,哪怕记忆浮现,也不再感到难堪。不是因为我与她和解了,将它当作了宝贵的经验,而是我意识到不会有人记得她了,我被遗忘了,被所有人轻轻翻过去了——我在轻轻的呼吸之间,确认了这件事。这对我来说,如同奖赏。
3.
初中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女孩,与我一同升入这所高中。入学后,我每天都在担忧,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竟是某班班花的初中同学,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句子:“同为一所初中的学生,一个那么漂亮,一个却那么土气。”是这个漂亮的老同学唯一将带给我的。于是我总是躲避着她。然而,她没有成为班花。无一人发现她的漂亮。我暗自庆幸,甚至产生了:看来她和我也差不多嘛,这样能够带来片刻欢愉的想法。当时的她,正局促、不安地在校园中穿行着,独自一人。一次食堂偶遇,擦肩而过的几秒之间,她自言自语:“为什么躲着我?”她从不说普通话,即使上课时,也坚持用家乡话回答提问。她总是穿着大码T恤,有件红色的中央印着一颗巨大的五角星,远看像是一盏灯笼……她是一个挺拔纤细的女孩,不知为何要固守着这些平庸的衣服,也固守着自己的方言。那些能够唬住他人的伪装,她丝毫不会:自信地笑,侃侃而谈,适时讥讽,“我可吃不了这么多!”“你不涂唇膏吗?”不经意地自我夸耀,“小时候邻居都说我像洋娃娃。”“我每个月都有一千块的生活费。”我曾暗下决心,若有天我熟练掌握了普通话,一定要把这些句子挂在嘴边——没等到这一天,我就失去了这一段光阴。她在高一下学期辍学了,从此我再也不会在校园里碰到她。我常惋惜,直到如今。而事实是,当初,她的美丽不论在高中还是初中,都令我不满,我不想看到她,不想一次次度过那难熬的自我否定,堕入嫉妒的陷阱。这所高中施加给她的,是我一直想要施加给她的:将她的美丽像最不重要的事物那样,随手扬弃,不要强调,不要谈论。暗自祈祷它在某日突然凋落,丑陋浮现出来,从此再也不会消失。我总是暗地里期盼着丑陋在那些美丽女孩的身体上,像胎记一样浮现出来。我几乎和这所令人不安的高中站在了同一战线,我小心翼翼地加入了它,太过于小心以至于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我的立场。只有我的心,明白它是如何倾斜的,隐蔽,笃定。但威胁仍无处不在,路上,床上,教室、食堂里……到处都是威胁。一个女孩的消失赠予我的放松持续不了太长时间。
成为焦点的女孩不是她。但总有一个女孩被所有人捧在手掌上,被怜爱,被高看一眼。我没有放弃希望,时时刻刻,等待赞美,等待我倾慕的那个男生突然向我表白,一件能让我摇身一变为漂亮女孩的衣裳……要有所行动:睁开眼就冲去水房洗头发,冬天从宿舍到教室的路上,头顶结了冰,冰凌被一把细齿梳捋下来。整个冬天都穿一件显瘦的薄外套。从不穿秋裤。梦想着通过好文笔获得倾慕。
入学第一周,我绞尽脑汁写出一篇“文采飞扬”的周记,得到了一个“阅”,而同桌写着一堆无聊大白话的本子上,竟然是整整三行字的批注。她扒着头看,说:“原来老师不吃你那一套啊。”在那一瞬,交上本子后,日日回味的句子,突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味,一个我还未触及的他人眼中的我,涌来,不得不看见了,她——扭捏,沉默寡言,有着生长于城镇上的令人不安的自尊心,冒着傻气的“文采”,班主任将本子举得远远的,觉得肉麻,为难。这类学生并不罕见,眼神呆滞,沉默寡言,矫情又危险,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做出令人震撼的事情,比方说,爱上他,或者突然自杀。
老师恰到好处的回避可以防止惹祸上身,与同学们不同。同学们拥有群体的勇气,师生恋与自杀,新奇、龌龊、刺激……嫌恶又兴奋地耳语着:“她喜欢班主任。”“她是从宿舍阳台上跳下去的。”即使最严重的后果,都不构成她们行为的阻碍:揪出来,看向她,享受审丑的快感,我比她强多了的自信心。丑陋是次要的,它只是贴在“她”身上的一个好用的标签,与“壮实”“愣”“内秀”一样,与“胖子,看路!”一样,是一种指示——看向那儿,并大声地说出来,愉悦就会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我们活在她们的监控中。她们心知肚明,面对这个世界时,我们的胆怯、敬畏,不会反击,不会戳穿,她们简直不能更加安全了。太有钱的女孩不能成为靶心,性格张扬的女孩也被排除在外,穿衣时髦的女孩,第一名,住在市中心的那些女孩,统统不是……最好不需犹豫,一眼就能看出所有特质在此汇合:不善言辞,穷酸,来自乡村或者城镇,成绩平庸。就是她:“你这么丑还照镜子呢。”“你看上去真搞笑。”“你真能吃啊。”“她上完厕所不洗手。真恶心。”不会有什么后果,不需承担责任,隐晦,随时可以话锋一转:“开玩笑的,你太敏感了。”说出这些话时,脸上甚至带着笑。
4.
高二那年,我转学到城镇高中,同学们大都来自乡村。那是一个充斥着平庸的衣裳,随便的发型,难听的方言的地方。不再有人紧盯着我的口音、穿着、外貌、身材。从市区带回的气息,为我套上一层“我与你们不同”的外衣,她们看我的眼神偶尔地竟然流露出羞怯、善意。我自如地穿梭在校园里,教室狭窄的过道里。我将关于“失去了中学暗恋对象”的心思轻松地诉诸言语,向着一个不会惊叹道:“你竟然有喜欢的人?你?!”的同学。我有机会成为她吗?跳到一个土气的女孩面前,露出一个过分明媚的笑容,刻意与她的躲闪,浑身的不自在形成鲜明的对比。抓住这难能可贵的机会,成为她。
乡村,城镇,城市。泾渭分明。一个人所散发出的色彩、气味暴露出一切。“我不知道我哪里和她不一样。”这个句子里所蕴含的沉重与痛苦,让我落泪。堕入真实,摸索身体上的,灵魂上的烙印,那些我曾不敢看的东西,如今醒目地横亘在她的句子深处。羞耻来自“阶层”与“出身”,它们如同牢笼,自由幻影般触不可及。我看到她们和曾经的我一样,试图掩盖这一切,轻一些,回避所有的眼神碰触,因为他们不可能只是想和自己打个招呼那么简单。一定要友善,绝不要出风头,低着头走向食堂……她们无法专注于手头的事,首先需处理的是:土气的衣裳,难听的口音,乱七八糟的头发,然后才是下面的几层——学习,臭美,暗恋(它们是羞耻短暂的镇痛剂,最应茁壮生长,参与青春的部分,成为了掩盖伤害的伪装。)与父母打电话时的语调:别让旁人听出,我的家庭关系一点都不新式,我竟然不能对他们撒娇……与朋友写信时使用的信纸,铝制笔盒还是笔袋,笔记本的封面,圆珠笔上的图案,运动鞋的品牌……去觉察吧,没完没了地觉察:那些让自己露出马脚,被不知什么逼迫着,必须掩盖,否则就会失去尊严的东西。无比琐碎,她们被这些淹没、淹没。逃脱绝无可能发生,生活总要继续,不要浪费大好的学习时光。也许应当反抗,可反抗什么?反抗班级里那个来自大城市的女孩,桌子上那个来自大城市的铅笔盒吗?反抗班主任的“阅”,还是同学对“愣”这个字耐心的讲解?况且,时间过去之后,反抗不会再被提及。这个词语太过于夸张、严肃,没办法理直气壮地摆放在日常生活中。自我提醒,咒骂出声,敏感地觉察着重又降临的不公,急迫地说出:“你在打压我,我不会相信你。我不比你低人一等。”旁观者眼里,更像是神经症的表现。他们更加倾向于“疗愈”、“成长”、“接纳自己”:这些愚蠢的词语,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你不应该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该为你的话语付出代价,你该看看什么是伤害。而不是我。
5.
我不再是靶心,但这并不足够。与她不同,是新的目标。一个留着狗啃头,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女孩站在我的身旁,突然感叹道:你看她(目光追寻着远处的轻盈身影)多漂亮啊!咱们怎么长不成她的模样。新的言语讥讽仍难以反击。对她的赞美是为贬低另外一人,我要你和我一样,那样你便不再是我的威胁。让所有目前还未成为威胁的人,都被我安置在:低人一等,她们的陪衬。
我很快就无法再享受最初来到这里时的自在,因为我清晰地看到了她们。一个站在楼梯尽头,落地窗前,高挑清瘦的女孩身影,“她真像一头小鹿。”这句话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一整天都没能忘记。隔壁班的班花,我同她一起举起钥匙,插进了教室门锁的锁眼,看过去,她并不醒目,浅色的牛仔裤,浅绿色的雪纺纱上衣,白色帆布鞋,披肩直发……我盯着她看,直到她走进教室——是谁发现了她,让她的美成为了共识。我梦想着它发生在我的身上,它会在每一次对某个“她”的赞赏中,发生,再次发生。因为她,我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缺陷:臃肿、声音太粗……这样的女孩是我的照妖镜。我再也不想看见她。
我寻觅校园里的仪容镜——教学楼一楼有两个,办公楼一层有一个,厕所里的一块半身镜,宿舍门前有一片落地玻璃……赶在自习课下课之前,假装上厕所,然后走过去,四周查看,确定无人经过后,站在镜子面前,睁大眼睛,抿住嘴巴:在侧身的瞬间,我似乎距离漂亮的定义最近,我迫使自己在这一瞬间的激励下,暂时地忘记自己平庸的外表,专注于试卷,专注于课堂上老师的声音。一天要去到镜子前多少次才足够,仅一次所带来的信心,无法成功抵御一整天源源不断的沮丧。我将目光聚焦在那些有着明显的“缺憾”的女孩的身体上。比如霞,她走路时,“哼哧哼哧”像是在耕地。慧,声如洪钟,在她身边,柔美的自我在心头荡漾着。娟,她的刘海总是厚厚地遮在额头上,而且腿太粗了……与她们比较,这种滋味太好了!它被我的目光一次次重复着。目之所及的所有女孩粗暴地被分成两类:比我漂亮的女孩,比我丑的女孩。不停地看。只要比过一人,就欢欣鼓舞,只要发现自己不如某人,就垂头丧气,恨不得立马去行动——照镜子,换衣服,洗头发,昂首挺胸,比过她。
来自他人,来自自身的恶意,侵占着我的心,它已成为了前行的阻碍……我知道这是错误的,没有丝毫益处,我想要逃离,而我的眼前是——光阴,光阴,永不会结束,它是一堵墙,遮蔽了所有未来有所扭转的可能性,我只看到眼前的困境。一个人是不会被容貌焦虑,言语霸凌击垮的,当时的我,不理解这句话。
之后十来年的时光里,诱惑、谎言无处不在,竭尽所能地让我遗忘,让我原谅,偶然回来的恨只发出了一句句无人在意的诅咒,除了自己,抵达不了任何地方。是谁在引领我,向着更轻易就能获得解脱,获得“成长”的地方前进。是谁仍在命令我看向真正有价值的伤痛:被簇拥着的失恋的女孩的伤痛?看向那些更加严重的不公。当时发生,便永远发生。我想那是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对峙,胁迫的力量,被塞进我的身体,静候着一颗邪恶的,虚伪的心,发芽生长。学会必要的谎话,自我标榜也好,讥讽他人也好。拖他们下水:拥有一个低一等的团体,获得角落里的安全。或者假扮成一个始终高人一等人的女人,躲过它:一生都将面对的隐隐的羞辱。当时发生,便永远发生。最初那颗时刻察觉着不公与束缚的心,在等待着未来躲过了引诱的自我,终于能够迎来理解。说出什么,不被任何事改变语言的方向,朝着尽头去说,哪怕只发出——我的呼喊,总是不知在何处,被削弱为低声的碎语,但它不会再被遮蔽,永远不会。
后注:我对我的同类并无恶意。书写是为了接近当时的真实,并不为宣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