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文/胡弃暗

 

人世间的荒诞故事太多,丈夫死了,妻子当替身,也压根算不了什么。


孔佳蕙看不到未来。她尽量不去想跟郑开颜的事情。日复一日,送娃上学、上班、下班、做家务、接娃放学、偶尔出去逛逛、跟朋友聚聚,努力把每一天布置得有条不紊,日程填满,假装这就是正常生活,一个女人成年后的正常生活。

但她心里清楚这不正常。大部分女人都不是这样生活的。她的婚姻不正常,她的工作也不正常,她的人生没有计划,就像自动涌出的浑水,顺着别人挖出的河道流淌。

除了两本结婚证,一个孩子,以及县城这套房子——不,半套房子,她想不出自己跟郑开颜的婚姻里还有什么。两人是双方长辈张罗相亲认识的。都到了快“剩”下的年纪,没工夫等缘分了,前后只见了几面,吃饭喝茶逛街看电影,主题鲜明,目标明确,ISO流程简洁清晰,基本确定对方属于身心健康的正常人类后,婚事就定下来了。

郑开颜实在挤不出更多的时间来慢慢培养感情,相亲、约会、订结婚二合一、度蜜月这一个多月,他也是未雨绸缪,提早规划,攒了两年的探亲假加婚假才腾出来的。他在一家国字头重工企业当工程师,集团底下有上百家子公司、孙公司,遍布全球各地。他虽然人事关系挂在上海的华东区总部,但人是跟项目走的,一个项目几个月到几年不等,就这么调来调去,明年在哪里,自己都不知道,家属随行是不现实的。

在女方家长眼中,男方在央企上班,是一锤定音的加分项,人家相得中我们,我们当然是乐意的,至于工作地点不固定嘛,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孔佳蕙有时也承认,她自己也曾这么想过。她毕竟是头婚,哪里想象得出长期分居两地、一年就聚几天的婚姻是什么滋味?订婚前,父亲跟男方提过,既然人事关系在上海,能不能把家也安到上海去?男方十分诚恳地说,将来肯定要落户上海的,只是目前还不具备这个实力,上海房价太高了。男方提议,先在县城好地段买套婚房,房本登记双方,房款他全额付清。话说到这个份上,女方也觉得合情合理,不好再强人所难。

孔佳蕙工艺美院毕业,学的是平面设计,在一家总共几个人的文化传媒公司上班。公司虽然业务一般,但作为乙方,工作节奏受制于甲方,经常日夜颠倒。有了身孕以后,她听双方家长劝,辞了工作,专心在家待产。郑开颜也说,设计师不是女人干的活,在县城工资也不高,他的收入养家绰绰有余,她做全职太太,为郑孔两家培养好下一代,比出去挣那点钱有价值得多。每月发工资当天,郑开颜立马打一半到她卡上,在县城开销确实绰绰有余,她也就安心在家待着了。

一直待到女儿进了幼儿园,她才动了重新找个事做的心思。女儿一向有母亲帮手带,进了幼儿园更省心些,自己闲着也无聊。再者,郑开颜电话里跟她说过几次,疫情后市场环境不好,公司业务大幅萎缩,绩效奖金一降再降,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触底反弹。不光是诉苦,他每个月往她卡上打的钱,也一减再减,虽然还不至于拮据,但也存不下多少了。

重操旧业不现实。一次去小区附近一家经常光顾的外贸服装店看新货,跟已混成朋友的老板娘闲聊,讲起自己眼下的苦恼,老板娘说,你不如到我店里来做兼职吧,按小时计薪,虽说收入有限,但多少能贴补点家用,而且时间上自由支配,不耽误接送孩子。你就当作玩吧,女人长时间不出来做事,会闲出毛病来的。这话冷不丁撞到她心里去了,她眼圈发胀,竟激出几片泪花来,赶忙转脸望向门外,抬手悄悄抹掉,带笑转回脸来点头答应。老板娘是个厚道人,说是收入有限,但每个月结算下来,总会给她多发个千儿八百的,经常比郑开颜打给她的还多些。

听说她找了兼职,有了收入,郑开颜起初只说蛮好,过了几个月,忽然跟她商量,说我工资又被克扣了,人在外地花销大,你在老家,住着自家的房子,没多少花销,现在又自己挣钱了,我少打点过去,对家里生活质量没啥影响吧?

她自认不是太看重钱的人,但他当初信誓旦旦要养家,如今又一次次找借口甩手,让她很不舒服。然而,大概是亲密相处的时间太少,她对他始终存着生分,因此不管心里有多窝火,都做不到直接冲他发出来。她淡淡地说,你的钱你做主。他倒是毫不客气,像是完全没有听出她的不快,下个月就只打了一半。她除了加倍生闷气,也没奈何。

儿童节前一天,女儿问了一句,明天我要表演节目,爸爸怎么不回来看呀?她才蓦然意识到,他不但打钱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少回来了。以前每个季度起码要回来一次,每次回来起码要住上个把星期,去年就“五一”“十一”各回来一次,假期没结束就走了,今年马上半年了,他还一次都没回来。电话也明显少了,每次通电话,只是程式化问候、事务性的沟通,讲不了两分钟就挂了,好像彼此只是偶尔想起的熟人关系。不知是否因为是女孩,他对自己的孩子也不大热络。孩子隔着电话冲他撒娇,他的温和跟耐心是有的,但兴奋劲儿丝毫也感觉不到。

八月的下午,服装店生意清淡,跟老板娘聊起这事,老板娘直言不讳说,他该不会外头有人了吧?孔佳蕙苦笑说,我也怀疑。老板娘说,正常人都会怀疑的。孔佳蕙说,我在电话里问过他,他说,你想象力真丰富,我一年到头住在项目上的简易房里,就算想养小三,也没处养啊。老板娘还想说什么,摇摇头咽了回去。这时刚好有顾客进店,孔佳蕙忙走过去招呼。

过后没几天,一天凌晨,天气溽热,电扇开到最大风力,还是汗流浃背,凉席像泡在沼泽里。好容易朦胧睡着,又被床头柜上手机的振动吵醒。屏幕上是郑开颜的名字,但接起来,那头却不是他的声音。一个陌生男声说,请问是郑工家属吗?我是郑工的同事,郑工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正在ICU抢救呢,你们能尽快过来吗?

从接到电话到现在,孔佳蕙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眼前发生的种种,像一场光怪陆离半透明的雨,连绵不断地落在她的脑海里,令她辨不清方向,提不起力气。郑开颜在ICU躺了快半个月了,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医生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能醒。幸好是父亲陪她到上海来的,接着大伯、舅舅……除了母亲留在县城带孩子,其他长辈,包括郑开颜的父亲、母亲、姨妈、姨父……陆陆续续都来了,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就连长辈们的安慰和鼓励,也令她茫然无措。

郑开颜进ICU的第八天,公司来了三个陌生面孔,一前二后,都西装革履,前头的,看架势就是什么领导。领导示意下属放下慰问品,自己说了一番慰问的套话,过后皱起眉头直视孔佳蕙说,ICU的费用,每天要一万多,目前已经超过了公司规定可以垫付的上限十万,超过的部分是同事们自愿集资捐献的,往后的费用得你们自理了。

长辈们围拢在孔佳蕙身边认真听着,听到这里,在镇上做法律工作者的舅舅挤上前说,她一个年轻女人,遇到这样的变故,人没垮掉就不错了,哪里扛得起这副重担?男方女方的长辈都在这里,还是我们帮她拿主意吧。领导,不如这样,我们一起去你们公司开个会,先好好把道理讲清楚,在此基础上,才能拿出一个公平公正合情合理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来,你看行不行?对方想了想说,不用这么麻烦,我们来跟医院协调,借个会议室用用。

过了个把钟头,长辈们回来了,舅舅走在最前头,满面通红,泛着油光的额头热气腾腾,像是刚发过怒,又有几分嘚瑟。什么喝酒喝倒的不算工伤?舅舅说,小郑原本好好的待在安徽项目上,被领导叫回公司开会学习,晚上陪领导去KTV娱乐放松,这才出的事,能不算工伤吗?舅舅露出笑容说,我本来还没打听到这么细,结果一蒙给蒙出来了。一道去唱歌喝酒的人里面,就有刚刚这位人模狗样的领导。还巴巴地跑过来给我们下马威,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后跟了吧!医药费公司全包?光是医药费的事吗?他要还拎不清的话,嘿嘿,走着瞧吧!其他长辈连连点头。父亲注意到亲家母神情恍惚泪眼婆娑,忙说,这些先不提,把开颜医好才是第一位的。

然而又一个星期过去了,郑开颜依旧昏迷不醒,并且几度情况危急。除了维持脉搏心跳,医生也束手无策,明确告知家属有放弃治疗的选项。孔佳蕙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别人问她意见,她便本能地慌乱摇头,她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反应最激烈的是郑开颜的母亲,稍有风吹草动便情绪失控,听见放弃治疗四字,当即哭晕过去。亲戚们担心她受不住更多刺激,一致商定让姨妈先陪她回去,在老家等消息。亲家公安慰她说,别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开颜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一定能挺过这关的。

回老家的第三天,姨妈突然传来噩耗,开颜母亲喝农药自杀了,尸体已经租了冰棺来冻着了。大家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姨妈说,刚回到家,还没歇口气,她立马就去找全县最灵的先生请教。先生说,想把儿子从阎罗殿里捞回来,办法只有一个——给他找个替身,一命换一命。从先生家回来,她的精神越发不稳定了,边在屋里转悠边念叨,除了亲妈,这世上还有谁肯给开颜当替身呢?姨妈呵斥她,你可别犯糊涂做傻事。可是,谁能分秒不离地盯着她呢?一个不留神,她就把家里用剩的大半瓶农药喝下去了。

意外之外又添意外,自然是乱上加乱。最后还是舅舅拿主意说,这边小郑还昏迷着,也做不了什么,留佳蕙守着就行。我打电话叫舅妈过来陪她,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可以搭把手。我们其他人陪老郑回去处理他老伴儿的后事,找那个神婆算账。

长辈们一下走光了,孔佳蕙感觉自己像一片果皮,孤零零躺在庙会散场后的街边,在夕阳余晖下慢慢皱缩,难以言说的恓惶。舅舅好像忘了叫舅妈过来陪她,她也不好意思主动问。跟母亲一样,舅妈也有孙辈要带。已经够麻烦人家的了。父亲一天来几通电话,问这边有没有变化,并通报那头的进展。

神婆矢口否认有叫母亲给儿子当替身这回事,郑家也拿不出任何证据。佳蕙舅舅是搞法律的人,自知理亏,一直堵在人家门上也不是办法,便撂下一通狠话,说自己已掌握了十足的证据,目前忙于办后事,暂时腾不出手来法办你,你最好认清形势,主动认罪赔偿,争取被害人家属谅解。而后率领郑孔两班亲戚铩羽而归。

开颜爸爸找一位精通易经的男先生请日子,人家说出殡时间最早也要初九,也就是五天后,否则不利于后人。大家都躁得像夏天的知了,但也只能以最大的耐心等待。家里有要紧事的亲戚先回去处理,饭点再回来聚首。两队和尚道士三餐前及半夜各做半小时法事。遗体跟前不能离人,遂摆了一张自动麻将桌在冰棺边上,一帮有闲的邻居轮番上阵,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只在做法事跟吃饭的当口歇一会。开颜父亲强打精神照应里里外外,一天拢共也睡不了两个小时,眼袋像鸡嗉子那样挂着,走路直发飘,额头磕在门框上,肿起青紫色的血包,邻居们议论说是去神婆家讨说法被人打的。

巧得很,郑开颜母亲出殡那天上午,ICU里形势急转直下,医生护士忙进忙出,孔佳蕙杵在门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武打电影片场的路人,四肢僵硬,口干舌燥,手心全是汗,说不清是尴尬多一点还是惊慌多一点。老家那头想必也是一片忙乱。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回去报告情况,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像是有人拿起遥控器按了慢速播放。主治医生轻手轻脚走过来,轻声说,你要坚强,进去告别吧。

她愣了一会,转身坐到靠墙的不锈钢椅上,给父亲打完电话,再也使不出力气站起来。大约过了一刻钟,护工以为她告别过了,径直进去一番整理,然后将郑开颜推去了太平间。

亲戚们不得不加快安葬郑开颜母亲的速度,省略了不少仪式,匆匆吃过散客饭,立即组织人手奔赴上海。上海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拉锯了半个多月,总算尘埃落定,用孔佳蕙舅舅的话讲,算是皆大欢喜。确实不是工伤,按工伤赔偿,程序上走不通,人家领导也不可能自掏腰包。正好下半年公司有招文职的计划,可以预留一个岗位给遗属,签终生合同,待遇尽量优厚,这不比一锤子买卖更划算吗?

孔佳蕙签字同意就地火化,然后将郑开颜的骨灰盒捧回老家落葬,就葬在他母亲边上,让母子俩黄泉路上互相有个照应。短时间内连办两场葬礼,远亲近邻们都颇感疲惫,也有几分尴尬,因此一切从简,白事宴只安排了两顿。

郑开颜葬礼后不久,孔佳蕙父亲又邀集自家这边的亲戚,办了一场小规模宴会,由头是女儿下个月就要去上海工作了,给她饯饯行,同时答谢大家前段日子的鼎力相助。

宴席上,已喝了不少的父亲非要一向滴酒不沾的孔佳蕙也端起酒杯,好好敬大家一杯,再单独敬舅舅一杯。孔佳蕙摇手推脱。父亲沉下脸说,你也三十多了,别这么不懂事。这回要不是多亏了大家,尤其是你舅出谋划策,能有这样好的结果吗?你心里要有数,你能去上海顶替开颜,也算是鲤鱼跃龙门了,从此命运就改写了。大家纷纷附和说,没错,舅舅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舅舅谦虚说,归根结底还是小蕙命好。她命里要没这福气,我们想帮忙也插不上手啊。

酒精像条火龙猛然钻入孔佳蕙的消化道,而后在她的胃里爆燃,火星迸溅,散入血管、经脉,使她头晕脑热,四肢酸软,身体往椅子上探,心也跟着往下沉。这真的是最好的归宿吗?不光这边的长辈,郑开颜的父亲也表示赞同,说开颜是家里的独子,没有兄弟姐妹,由老婆顶替他去公司上班,谁都没有话说。老婆有了这个铁饭碗,孩子也能转到上海去读书,将来考大学容易些,对开颜也算是有了交代。

舅舅注意到孔佳蕙神色犹疑,转过身来,正对着她,笑眯眯说,来,小蕙,舅舅敬你一杯。你到了上海,发达了,可别忘了你表弟,他还有两年就毕业了,到时候说不定还要麻烦你呢。

孔佳蕙挤出一丝笑,扭捏地摇摇头,意识到不妥,又点点头。

舅舅接着说,别太有压力,你要进的那个部门,党群办,工作很容易上手的,你肯定没问题。也别总想着自己不是正规渠道进去的,觉得低人一等。你以为别人都是规规矩矩考进去的吗?这个世上的门道多着呢。你这个岗位,可是用一条命换来的,谁能比你更硬?

舅舅越说越来劲,密集的话语子弹似的射过来,孔佳蕙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仿佛下一秒就会拱裂皮层喷出血液。

行李收拾好了,明天就出发去上海,孔佳蕙特意去服装店向老板娘辞行。一段时间没见,彼此除了一些客套话,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临别,老板娘抱了她一下,笑着说,小蕙,你的未来不可限量啊,常联系。孔佳蕙心想,去做死者的替身,也算是一种未来吗?但她没有说出口,而是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说,有空来上海找我玩。

责任编辑: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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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胡弃暗
胡弃暗  @胡弃暗2013
小说作者,执业律师,中国壮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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