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在我出生前就已发生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又掺杂进了多少夸张、歪曲的成分?全都无从考证了。
我才七八岁那会儿,每天早晨,多是由两下轻柔的摇晃和一句提问开启。接着,我穿好衣服,进了卫生间刷牙洗脸。阿妈会趁着这几分钟,横跨一条马路,从出租屋走向市场,买来我应答的奶黄包、火腿馒头。偶尔,是一只裹着荷叶的糯米鸡。此时,阿爸已经支起店铺的卷门,开始将货物给摆放整齐。然后我去上学,课间在校园里与一鸣那帮家伙打闹、追逐。中午回档口吃完饭,我从不午睡,要么和附近女装店、玩具摊的弟弟妹妹们丢一丢沙包,要么逛到钟表匠的小车旁,坐在小小的方凳上,看梅州来的五华仔测试电压、修理手表。五华叔会问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学到《卜算子·咏梅》了吗?《沁园春·雪》呢?
上完下午的两节课,我飞奔回市场,只为赶紧帮马蹄婶和她那两个又肥又壮的儿子将胡萝卜、马蹄都削好皮。这样,就能在各自归家吃晚饭前,和“金猪”兄弟玩上一局盗版的《大富翁》……那时的生活,像一条既安宁又宽阔的长河,时而起一点波澜,比如和中途加入的猪肉伯的女儿拌拌嘴,或者年纪稍大的“金猪”突然讲几个有关性的笑话,但这些似乎都不影响市场里的大人们,如同乘着群山的形势,一路东流,最终有惊无险地汇入大海。要知道,在十几年前,洞镇可没这么太平。
铜
九二年岁末,还在张厝老家的年轻人也像我们那样,玩起了人生的“大富翁”。表叔掷出一个“六”,奔赴深圳跟当地人学卖钢筋,一步步置办工厂、注册建筑公司。未来,他还将承包我们市的体育馆项目,成功盖起一座气势磅礴、栩栩如生的“小鸟巢”,离洞镇只有不到十五分钟车程。阿爸跟随渔船在南海沿岸捕过一年鱼,拿着攒下的血汗钱,去考察过广州番禺和深圳龙岗。然后,他抽取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张“命运卡”——洞镇。汽修伯与阿爸更合得来,答应一同前往。那年春节,阿爸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代替我早就因酗酒而辞世的阿公,去给隔壁厝里的亲戚送完最后一次卤鸭,并留下一笔赡养费交予阿嫲。待九三年的风声吹响,阿爸和汽修伯便踏上绿皮火车,离开了潮汕。
汽修伯去了市场东北角那家修车的小店,为还算有点交情的本地人老板打打下手。工资很低,但允许他借住堆满旧轮胎和破车架的仓库。阿爸投靠了镇上半生不熟的远房表亲,夜里睡在人家运输草药、木柴的货车厢中,也算暂时解决了住处的问题。老亲戚告诉阿爸,说:“弟啊[1],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这本医书,你老老实实读熟!”叫是叫医书,实则是介绍各类常见药材,配有描画的科普读物罢了。后来,阿爸常在档口提起,说他是自己的第一位恩人。而那本早已泛黄、发皱的“医书”,总是垫在阿爸新买的《股神大全》与《熊市反制宝典》下方,直至我们家转让店面、搬出市场,它便也连同其他废物,被一并丢弃了。
所以,初到洞镇时,阿爸曾在街边当过大半年的小贩。当然,也没那么老实。他每天一边卖着清补凉和板蓝根,一边尽力去接近街对角那名也是潮汕口音、个子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女孩。“缘分就是这么古怪,”阿妈回忆,“当时不是为了躲老家那男的,又怎么可能跑来洞镇?”原本,我外公一家还算得上村里的大户人家,只可惜外公心软,借出去的钱不是没留下字据,就是逾期了也不好意思去催款。每次外婆劝外公,他总说,都是邻里熟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别让人家难堪,“算了、算了”。等到难以为继的日子再去追债,不是因空口无凭而被抵赖了账,就是再也寻不着那些邻人了。
“但我们都没有怪你外公,”阿妈说,“人心善,有什么错?”于是,村尾刚富起来的那家人抓准时机,登了门来谈阿妈的婚事。阿妈看不上那个既粗鲁又死缠烂打的小学同学,为了摆脱他,才去求自己的亲大哥,跟着南下打工的舅舅逃到洞镇。阿爸时不时就请阿妈喝清补凉,天冷了就端去热乎乎的红豆沙,光顾她木箱子里一角钱一根的老冰棍。慢慢地,他们在月光照映的树下牵手,回一趟潮汕见过长辈,艰难地说服双方亲族,去民政局登记、领证,在洞镇菜市场经营起一间简陋的店铺。多年后的下午,我们在档口喝糖水,阿妈有些害羞,拿她现学的流行语开玩笑,说当初就是觉得你爸是支“潜力股”,才选择了一穷二白的他,还有一点,你爸年轻时也有那么几分神似刘德华……那时,香港四大天王才刚诞生,就迅速火遍了大江南北。
阿嫲曾说,阿爸长得最像阿公,简直一模一样。我与阿公素未谋面,坐在老家的藤椅上听着,举起阿爸三兄弟的老相片,惊呼确实有点像刘德华!阿爸只是阴沉着脸,久久都不发一语。偶尔,一个白发苍颜的“刘德华”会于梦里现身,立在岸边伸出细长的船桨,将就要溺亡的我从山雨和洪水中打救出来……我至今都觉得,那是一段仿佛铜一般的岁月。阿爸他们两手空空,却全都深信自己铜皮铁骨且坚不可摧,不在外头冶炼、熔铸出人生的第一桶黄金,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刚成为新来的个体商户,每天最常光临店铺的顾客,却是大炮那群本地小混混。大炮是我未来女朋友的父亲,身材矮胖,大脑袋、板寸头,脖子反倒又细又长。那会儿,大炮也才二十岁出头,领着三五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终日在市场里欺负老实的外地人。他们会派人蹲点,趁五华叔去公厕的空档,推走他的修理台小车并藏起来。偶尔,还顺走几只塑料表。他们也会一窝蜂地涌到我家档口,踢倒用来承载货物的木板、铁脚[2],像扔铅球那样甩飞摆放在显眼位置的书包、棉袜。汽修伯得益于为本地人打工,加上当地方言学得快,只被堵在墙角辱骂过几次,不怎么影响生活。等五华叔返回原位,焦急地找起吃饭的工具,或者阿爸从店内出来试图阻止时,他们早就如老鼠般窜走,躲在暗处偷笑了。“我一直劝他别惹事,”阿妈说,“你爸当时真是卤大炮卤到咬骨[3]!”
一个夏日的傍晚,太阳晃在菜市场露天的穹顶上,仿佛山楂雪糕快要融化。大炮又来闹事了,像枪响般喊出号令,几个小混混就开始掀翻、打砸我家档口的东西。阿爸原本正在清洁玻璃橱柜,手柄朝上握着鸡毛掸子就冲了出来,整张脸憋得通红,与大炮鼻尖碰鼻尖地相互对峙。小混混们从四周将阿爸围住,推搡起来,隔开了没能拦住自己丈夫的阿妈。五华叔丢下他的小车,跑过来一边傻傻地赔笑,一边捡起地面上狼藉的百货。“怎么,想动手?”大炮继续挑衅阿爸,“你够胆么?汕头佬!”严格来讲,我们并不来自汕头,但当时洞镇上的人就是这样认为的。
阿爸终于忍无可忍,既是全力朝前方挥出拳头,又是要迅猛地扑倒对手。阿爸将大炮压在胯下,先用右手揍他,接着又换成左手。鸡毛掸子啪的一声掉落在他们脚边,其他小混混往外面松开一圈。大炮想挣脱,但被阿爸抓住了两只手腕,只得眼巴巴地望向那团攒动的棕色火焰。小混混们见大炮处于下风,一人从一个方向抓起并钳制住阿爸。大炮踉跄起身,抄起那根往后用来教训过阿姐和我的鸡毛掸子,恶狠狠地抽打阿爸胸口,还助跑着猛踹他的肚子。阿爸已无法动弹,像嚎叫般不停地骂:“扑母仔啊!扑领母啊[4]!”含带鼻涕的口水、咸酸的臭汗,顺着双方的举动,滴在大炮与阿爸各自身上。
“那时啊,你妈想跑去市场南门最近的公安亭,又不敢离开怕你爸被打死了,”我坐在修理台小车旁,听五华叔描述,“不知道怎么办好,僵在原地一直哭啊!”五华叔又说,他挤破了头想插进小混混中,挡在阿爸身前。他甚至想过,先替阿爸挨上几拳,然后干脆跪下来求他们饶过阿爸这一次……危难之际,一个古铜色皮肤的老人大喝一声,双手握住一根又细又长、两头收窄的扁担,大步流星地冲过来,就像撑着竹篙在陆地上行舟,破开了像一座土堆那样的众人,引得浪花飞溅。老人伫立在被殴打的男人身边,用力地去戳、去刺肇事者大炮,拍掉他手里的鸡毛掸子,同时不停旋转、挥舞着扁担,让其他小混混无法接近,只能向后躲闪。阿爸抓住小混混们松懈的间隙,蓄满力气疯狂地扑向对手。大炮应声栽倒,也许是刮到了散落一地的铁脚,或者原先斜靠在那儿的簸箕。再次起身想回击时,鲜血从他太阳穴附近,沿着耳朵、腮帮、下巴淌落下来。最后,大炮不耐烦地撕开包装袋,用从我家档口抢走的棉袜捂住头,带着小弟们不服气地撤退了。临走前,大炮还撂下一句狠话:“在洞镇,你们休想好过!”残余的晚霞仿佛熔炉,冷青的火舌将老人、五华叔、阿爸、阿妈逐个吞掉一半……
陈伯解释说,当时他在对面晚集上卖菜,猜得出来中轴线另一侧正打着架,行人也越聚越多。这种场面他早就见惯了,没兴趣凑热闹,只想多卖几颗白菜。忽然间,他听见人群中央传来一阵响亮的“扑领母”。后来,阿爸常在灯光夜市上吃炒田螺时提起,说幸亏这句粗口救了他,陈伯就是自己的第二位恩人。陈伯只会抽着他的烟筒,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小事一桩,“家已人要看好家已人[5]”。
菜园
到我开始有记忆的年代,洞镇早已布满成堆的平房和不算高的楼宇,是有不少人家在路边或楼下开垦出一小片土壤,种上点小葱、芒果,但很难再发现大块大块的田地了。所以,我对农民与土地的全部体会,都来自陈伯的菜园。小时的周末,阿爸常带我去陈伯的菜园玩。无论是起初的摩托还是后来的汽车,行驶完一段短促的柏油路,轮胎就必须在遍布沙石的土道上反复地跃起、滚动,来到那条车子难以进入的小径,我们就下车步行。我总是领在前面,阿爸跟着,走几步,便能看见陈伯的小屋子。
那是一间再简易不过的砖瓦房,简易到能被列举出的,也就只有完整或是被风雨蚀去棱角的砖砖瓦瓦了。面东的窗户上,还盖着几片被割开的黑色蛇皮袋,估计是作为窗帘。一眼望去,村子里不过十多户人家,各自承包了一定亩数的田地,潦草地用篱笆围起来。我会用潮汕话在门外大叫陈伯一声,陈伯夫妇闻声,便笑憨憨地出来迎接:“哎——你们来啦!”陈伯很高,四肢修长又精壮,活像美术课本里那件叫“掷铁饼者”的雕塑。他的皮肤也如锈迹斑斑的古铜,每次都穿着不同颜色的背心与短裤。陈婶则戴了顶草帽,也是古铜般的肤色。
他们寒暄几句,就会进屋喝茶、闲聊。陈伯从不接阿爸递过去的纸烟,只爱用自制的竹烟筒抽起烟。阿爸因好奇尝试过一口,被呛得连连咳嗽,摆手说这个自己来不了。陈伯见了,就豪迈地放声大笑,说这才叫烟呢!陈婶则为脸红的阿爸打圆场,说没事,抽多几次也就习惯了,能不抽更好。陈伯点烟的时候,仿佛正在把烟草制成的子弹,一颗又一颗地塞入那杆“长枪”的枪膛中。我坐不了多久,就只管迈开步子,跨过那粘着泥土的篱笆,矮篱笆也不为防人,只防小动物踩田——这是陈伯的菜园。
我漫步在田垄之上,一双脚丫丝毫不觉得垄道狭窄难行。偶尔俯下身来,看小涧里薄薄一层清澈的溪流中,爬着不少滑溜溜的螺子,分不清哪些是好吃的石螺,哪些是不能吃的福寿螺。在田埂左右,种着许多我至今都念不出名字的农作物,只知道那排竹叉架子上一颗颗饱满硕大的水蜜桃,都裹着一层像雏鸡绒毛般的须儿。还有那些比我稍矮的青稻子,正骄傲地挺立在土地上……我总幻想着身躯缩小,长出双翼,在某片微黄的白菜叶子下,与虫为伍。终于记起来,还未曾抬头眺望,远处是一座座深红色的山包,能看见来时途经的标有“高压危险”的电线塔。再次回到陈伯的菜园,周围已换上半是夕阳、半是黑夜的水墨。
每每临走前,陈伯总会问我要不要抱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猫雏回去养着玩。他家的玳瑁猫像是获得了生育女神的眷顾,不停地生,一胎总生很多。当时,洞镇上的人相信玳瑁猫是祥瑞的象征,都称它为“滚地锦”,但这种猫实不好找,个别人家里有的,也因为少见而不愿意“散财借运”给他人。每次我伸手去抚摸那只翘起屁股的猫母亲,才摸了几下,它便已开始腻烦。有时,不小心压到它的耳朵,它甚至会敏锐地跳到一边,回过头来冲着我哈气,凶没几秒钟,又好像忘记了我先前的粗鲁,若无其事地迈着猫步走开了。等我在菜园里玩得忘乎所以,它又会悄悄出现在我身后、鞋边,来回蹭我的裤腿,喵一声,希望我能摸摸它。阿爸很反感猫猫狗狗的排泄物,是绝不会允许我养的,担心把家里给弄臭弄脏,只好找个托辞,说:“不用啦,小孩子不会养猫,会把猫养死的,多可惜。”陈伯便会大方地应答:“不要紧、不要紧,养死了再来菜园抱多一只回去!”他这样说着时,浓黑的两道剑眉总是透露出对自家猫狗的豪情。我一直想抱一只猫回去。
待我升入高中,改为寄宿学生公寓,每周回家一天半,也多是和一鸣那帮老朋友去打篮球、泡网吧,就没再去过陈伯的菜园了。偶尔上语文课,我还是会想起,陈伯浮沉在齐腰深的池塘中,露出半个古铜色的身子,向我举起一条肥大的鲤鱼时,那飞扬的神情。我曾在饭桌上听阿爸说过,村子里的本地农户,要么被子女接去疗养院养老,离开了农田,要么就是某块地皮被征收,有了钱不再务农,在新房的阳台上养养鸟、种种花。整座村子,只剩下陈伯仍在菜园里劳作。我就问,那陈伯的儿女呢?阿爸停顿片刻,告诉我说,陈伯的大儿子不懂事,没读到书,又嫌田里的农活太辛苦,觉得当一辈子农民很没出息,两父子经常因此大吵大闹……那小子甚至偷走陈伯陈婶攒下来的血汗钱,离家出走了。
那年的梅雨来得异常凶悍,暴雨连下了好几天,在洞镇的街道上放眼望去,仿佛万事万物都被积水泡得浮肿起来。阿爸驱车行驶在到处都是泥泞的土路上,只为赶去菜园,取走一沓皱巴巴、叠得很厚的小面额纸钞。陈婶拜托阿爸把他们夫妇种田卖菜的救命钱存到阿爸自己的账户里,需要用时,再麻烦阿爸通过微信转给他们。“刚到门口,陈伯拿着他那支扁担,淋着雨,天还打雷,”阿爸形容,“像发了疯一样去敲那些桃树,青皮的桃子掉得满地都是啊!还追着他们家的猫一直打,陈婶怎么拦都拦不住啊!”等阿爸也冲到田边去,陈伯才大喘着气停下来,任由身旁的陈婶报复般地骂他、捶他的手臂……说完,阿爸叫我当作反面教材,别学那个不孝子。我从未见过陈伯的儿子,更难以想象同教科书上草莽英雄那般神气的陈伯,被亲生儿子盗去一辈子的积蓄,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直到我即将上大学的暑假,才再次见到陈伯。那是陈伯的女儿嫁人了,陈伯请五华叔、汽修伯和我们一家到餐馆吃饭。那天和洞镇的每一个夏天同样炎热,陈伯仍然骑着他唯一的代步工具前来,就是那辆用于将刚收成的农产品,运送到市场上出售的电动三轮车。只不过这次,货车的挡板内既没有瓜果蔬菜,也没有他的儿子,唯剩陈婶坐在他的身后。陈伯并未如我期待的那样,穿着熟悉的背心、短裤,而是套了一件薄薄的西装,没有打领带,下身则是快拖到地板、不很合身的长裤。我们才刚落座,陈伯就拿出一瓶未开的洋酒说:“这支XO是女婿送的,拿来给你们喝——哎!我这几年老是喝。”陈伯用乡音念出那两枚英文字母时,我总感觉有些突兀。
阿爸将烟盒撕开,递向陈伯。陈伯想伸手,却又停下来,瞟了一眼身旁的陈婶。陈婶点点头,他才迅速夹出一根,拿打火机点了起来。五华叔便打趣陈伯,说还得是那杆“枪”抽得过瘾吧?陈婶把草帽摘下来,接过话,说早扔进鱼塘里去咯!我总觉得,陈伯抽烟时,自己也像纸烟里卷着的那一丝丝枯黄的烟草。大家边吃边聊,汽修伯已是洞镇汽车美容行业赫赫有名的生意人,带头说:“陈伯、陈婶,我敬你们一杯。你们也辛苦了很久啊,风吹雨打天气又热,现在女儿嫁了人,欣慰、欣慰啊!”阿爸、阿妈、五华叔也纷纷说替他们感到高兴,但都闭口不提陈伯儿子的事情。当年,他儿子拿偷走的那些钱作为入伙资金,跟着本地认识的一帮狐朋狗友,从日本经香港最终抵达大陆,走私各种已被弃用的医疗设备,刚落网判了四年零六个月。阿爸和阿妈都教导我,不求你以后大富大贵,但千万要做个脚踏实地的人。
陈伯跟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道:“不辛苦、不辛苦!前几天家里还装了空调,夏天凉快得很,她都吹感冒了。”陈伯指了指身旁,陈婶便呵呵地笑。在谈及我考到哪所大学时,陈伯突然变得激动,不断叮嘱我到了广州上学,一定要去找一个姓李的教授。陈伯说,那位李教授是他的老相识,也是我们潮汕老乡,李教授非常敬重他,与自己同穿过一条裤子,“家已人要看好家已人”,我只要提陈伯的名字,他肯定会关照我的。
酒快喝完了,估计是嫌麻烦和不雅,桌上还剩一盘田螺没怎么动过,那是陈伯从菜园里捉来让厨房炒了的。大家都说好吃,将盘子推到我面前,叫我多吃点。脸红耳赤的陈伯时不时也支支吾吾地低声说:“我是最底层的人……你们都是老板……还和我做朋友,和我一起喝酒……”散席之时,陈伯再次向我强调,一定要去找那位李教授!那时的我也并不清楚李教授能给我带来什么帮助,但我似乎被赋予了某种责任,必须为了陈伯而把他的名字送到教授耳中,然后在下次见面的饭局里大声说出:李教授不仅记得陈伯,还特别想再见见他呢!汽修伯、五华叔、阿爸、阿妈都在笑。
又过了不少时日,我辞去毕业后第一份工作,返回洞镇准备考研。当时,阿爸已经因网络赌博而欠下了这辈子都无法还清,只得不断拖欠、周旋的债务,说正好你也在家复习,开车带你去菜园散散心吧。阿爸握着方向盘,说陈伯的儿子前段时间出狱了,找合伙人取回托付的财产,“这小子还真聪明!之前敢打敢拼发了财,蹲个几年出来还是大老板!”我猜测,在如今阿爸的眼里,比起还要继续上学、为他支付学费的那种儿子,陈伯家这种才是争气的好儿子。而想必阿爸此行,也正是去找陈伯借钱的。带上我,更容易达成目的。
那条长长的沙路也铺上了柏油,路边新立着许多电线杆。以前四周邻里的瓦房已变成二层小楼,门外停着一排排轿车。陈伯还是从那间简易的矮房子里走出来,但那些老旧砖瓦盖成的屋顶上,坐着一台崭新的空调室外机。一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玳瑁猫慵懒地窝在瓦凹里。他们喝茶、闲聊,洋气的窗帘和高档的檀木沙发在太阳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陈伯并未潜到池塘中抓几条肥大的鱼给我们带回去煮。临走前,陈伯也没再问我,要不要抱一只猫雏回去。
洞镇
大炮头破血流着离开的第二天,我家档口合上卷门,歇了两天业。阿爸开女式摩托载着阿妈,汽修伯骑着从店里借来的嘉陵仔去接五华叔,四人一同前往陈伯的菜园。陈婶热情地为这群不算熟络的老乡和朋友煮水、沏茶。偶尔,她起身去里屋换茶叶,顺道也在我阿妈身后站上一阵,轻轻拍一拍我阿妈的肩膀。阿爸冲动得很,胸口、肚子上明明已是青一块紫一块,却咬着牙说“人活一口气”,打就打!谁怕谁!我跟他们拼了!阿妈就骂阿爸“死要面子”,他们人多势众,跟人家斗,迟早被打死。原本,阿爸和阿妈计划着下半年要个小孩,最好第一胎就能生男孩。五华叔也劝阿爸,说这样闹下去还怎么做生意?我们是来洞镇谋生的。
几经商议,陈伯拍下最后一板,让汽修伯回去和店里的本地老板开口,请他帮忙跟菜市场这块片区最有威望的老人搭下桥,陈伯决定主动上门拜访,与洞镇的爷叔辈们谈一谈。问题是,该送点什么贵重的见面礼呢?五华叔提了一嘴他修理台小车的抽屉里,有两条镀了银的金属表带。阿爸只能想到那只牛津布的行李箱,滚轮好用,拉杆也很结实。阿妈说过,那可是当时我家档口最贵的东西,进了货来,都不敢加价太高,生怕卖不掉。大家都有些闷闷不乐,总感觉分量不够,甚至要被洞镇人嘲笑潮汕人咸涩[6]。汽修伯捶捶胸脯,说没办法了,他从张厝带了套古龙的小说来,从不借给别人,保存得很小心。中学时在灯泡下假装做作业,其实是偷偷读闲书,家人一进门,就赶紧藏到衣服里,“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真叫人神魂颠倒!事到如今也只能——阿爸他们打断他,说算了、算了,叫汽修伯自己收好就行。陈伯抽着他的烟筒,一声叹息夹在飘荡的白雾里呼出来,说:“哎,我来想办法吧……”
这些在我出生前就已发生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又掺杂进了多少夸张、歪曲的成分?全都无从考证了。但在阿爸他们眼中,这些血泪史都已是千真万确、不容争辩的共识了。只可惜,这么多年来,我听阿爸在宵夜摊上高谈阔论,坐在修理台小车旁听五华叔回忆往昔,躺在水库的草坡上和汽修伯闲聊几句,又听阿妈偶尔在阿姐家中旧事重提,却唯独少了一段记忆,就像珍稀的藏宝图,缺了最后一块羊皮。
我时常想象:谈判当天,他们三人有的拖着行李箱,有的手提礼物,来到某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门口。估计是那种西式的洋楼,附带小型泳池,还装饰了几坪竹林和热带椰树。在当时的洞镇,还没几户人家能住得上这样豪气的别墅,到现在也不多见。五华叔这种闲杂人等甚至没资格入内,和几个看门的小混混面面相觑,蹲在铁栅栏外面晒太阳,热得直冒汗。剩下二人被像管家、保镖一类的高大男子引领着,踩过鹅卵石的步道,穿过刻有“我心相印”的圆形拱门,走上大理石的台阶,等在会客的中堂。有时,听到从假山高处流过的水声,哗啦啦落在海棠花与滚动的水车上,也许还会有一丝不合时宜的凉意,在阿爸心中涌起,令他起一点鸡皮疙瘩。
那位老叔公原本正在和上洞、下洞、洞东、洞西的爷叔辈们打麻将或者玩三公,见外地人到了,就从侧室里出来,还算客气地请二人坐下、看茶。早已不问江湖事的老叔公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活像一座佛像。但总感觉在某些瞬间,那种持过刀、掠过货,曾在洞镇只手遮过天的气势,还会从他眼皮底下的阴影泛出来。阿爸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定是紧挨着陈伯坐在后一张檀木沙发上,吓得全程都有些魂不守舍。这想必也是阿爸从不提这一段的原因,他不记得了。陈伯与老叔公用带有潮汕或洞镇口音的普通话,不很顺畅地交谈着。不管他们是先客套几句,还是直插正题,总之,陈伯肯定会先陈述这件事的大致经过,说年轻人太冲动,他已经知错了,他们愿意承担大炮的医药费。待阿爸毕恭毕敬地给老叔公敬过茶,陈伯再补充,毕竟是大炮先带人来挑衅,导致他流血的器物,也是他们摔砸到地上的。
出于基本的礼仪,陈伯会回敬老叔公一杯茶,用打火机吸亮老叔公递来的纸烟,并把自己那只特别的自制烟筒放过去,给有些好奇的老叔公把玩一番。假如老叔公开了口,把这管烟筒洗干净送给他,或者砍点别墅后院的青竹,为他再做一管新的,也必须爽快答应。接着,陈伯得揭开他们提前用粗布和纸袋包好的见面礼了:差不多三斤最饱满、最清甜的水蜜桃,一罐最硕大、最入味的腌咸菜,正宗的潮汕风味扑鼻而来,两只表带闪闪发着银光、表盘却显得廉价的机械表,其中一只指名送给大炮赔罪。在老叔公有些动摇,但还沉得住气时,陈伯就该趁热打铁,说外地人来到洞镇是为了打架、搞破坏吗?还不是因为家里穷,才背井离乡出来做点小生意,盼望着生几个孩子传宗接代,孝顺老家的父母,老了再让后代们子承父业,这辈子就算可以闭眼了——他们不偷不抢,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也不行吗?
最后,陈伯咬咬牙,一扬手,阿爸就起身把膝盖边的牛津布行李箱推过来,顺便也吹嘘两句。陈伯小心翼翼地将整个箱子平放下来,拉开已经敞开大半的双向拉链,箱内用旧棉被托着两只一个多月大的猫雏,一只黑多金少,睡着了,另一只金多黑少,正细声地叫唤,都小小的,杂糅着些许白毛,反倒更像角落里的老鼠。它们是菜园里那只玳瑁猫母亲的长辈的长辈的长辈,陈伯挑选了最健康、最俊俏的一公一母。老叔公的眼睛直发亮,它们就像两块能跑会跳、猫咪形状的珠玉,“招财开运”的功效看上去比头顶柜台那三樽福禄寿可强多了。
陈伯终于松开手,说这是他们各自最好的宝贝了,潮汕人有句老话叫“家已人要看好家已人”,你们洞镇人,也要看好洞镇人。大炮那帮年轻人为什么总爱欺负外地人?说到底,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干什么而已。和气生财的浪潮已经拍过来了,应当以和为贵才对啊!老叔公点点头,同意了,对面这个潮汕老人说得一点没错,事实上,他们也的确理亏,便说他会亲自去跟大炮谈,叫陈伯与阿爸放心……从此以后,大炮他们再也没来菜市场骚扰过五华叔、汽修伯和我家档口。我总觉得,到后来大炮与他妻子结婚成了家,又生下和我一同上学的女儿,甚至和生意一度越做越红火的阿爸合伙盖房子。说不定某天,大炮也会像快速呵出一口气那样,无声地笑一笑自己当年的幼稚……应该是这样的。
[1]潮汕地区惯用语,多出现于长辈称呼晚辈,男性为“弟”,女性为“妹”
[2]潮汕地区惯用语,指具有一定长度,像脚那样用来支撑物体的三角铁
[3]潮汕方言,“卤”意“讨厌、憎恶”,“咬骨”意“咬对方的骨头”
[4]潮汕方言,常用的粗俗语,有冒犯、侮辱对方女性尊长的意思
[5]潮汕方言,“家己人”意“自己人”,指代有亲属关系或情感联系的人
[6]潮汕方言,“咸涩”意“小气、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