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市场


文/张水见

 

一切都是从我们抛弃市场开始,才会变成这样的。你觉得呢?


新汽车总站 —— 洞镇中心市场

大巴急躁地歇靠进抵达区那片开阔的阴影,排气管正忙着朝裸露的天空,咳出它乌黑的浓痰,你只好摘下右边的耳机,在此刻下车。鞋底一接触冰凉光滑的瓷砖,人会莫名其妙想找点什么东西看看,便抬起头望向候车区一排又一排整齐的座椅,渐渐能闻到空气中洗涤剂的味道,你感到越发地不适。除了耳畔还萦绕有那悠扬的吉他前奏,这里没有任何一处令你略感心安的事物。

“洞镇中心市场?没听过这个地方呀。”你先是嘴角一弯,让司机按着定位开就行。好!大哥爽朗地回答,又说现在载客没个汽车导航或手机地图可真不行,零几年那会儿还没有这些东西,没去过的地方,他是绝对不接的,现在就不同了,哪儿都敢去,跟着路线跑,既准确,心里又踏实。然后你收敛笑容,只说了一句“是”,随手也点开地图软件,呆呆地盯着废弃的旧车站从眼前经过。小时候,你们一家曾在此处拍过一张纪念照,在那些年岁里,来车站附近游玩,属于出一趟远门。如今,它就像半块残旧的报纸,忽然间贴上来盖住车窗,又轻而易举地被快速的气流给吹跑了。

“原来是这儿啊!十几年前我还来过呢,变化好大,那会儿还不叫这名字吧?”你点点头,说那时还未添上“中心”二字,大家都叫它“洞镇菜市场”。接着,你把后厢的行李箱拎出来,从北门进入。这条路你已经走过很多遍了。你行至蔬菜区,会想起马蹄婶和她那两个又肥又壮的儿子,被你戏称为“金猪”与“银猪”。你走过生鲜区,能远远地望见老是穿着胶鞋、磨刀霍霍的猪肉伯。你绕开钟表匠的小车,只因不想打搅正伏在台面上测试电压的五华叔……这些人有的仍在市场里,有的已然离开,他们的故事都太过生动,以至于你担心无法将其讲述好,便总对自己说下次吧,下次吧。

你每次都想躲避,身体像一把斜插入行人中的小刀,几乎是背对着那间店铺,偷偷闪过。曾经的它也并非如此满目琳琅。三樽玻璃的橱柜可以摆些实惠的钱包、耳饰,你以前就坐在它面前抄写作文。一排漆白的铝制货架会置上耐用的书包、皮鞋、拖箱,你以前就趴在它一侧操弄玩具。门口还能用几支生锈的铁脚[1]撑起两片木板,再放点袜子和手套,你以前就立在它后方朝凿开的洞口尿尿……但你也总会清醒过来,时至今日,不再有人会记得你,更不再有人会将你叫住。你故意绕了远路,只为途经中心市场回家,你曾以为,自己还会在这条道路上走动很多很多遍。

正要取出背包中的钥匙,你在家的一楼遇见了汽修姨。大概是你刚上初一那会儿,你父亲将整个店面统统转让出去,说根本赚不到钱,一点出息也没有,与其继续被高昂的租金耗死,倒不如放手一搏。你们一家便离开了市场。你父亲结拜了一个前辈,跟着本地人搞“小产权”,开始和各界人士抽烟、喝酒、买地、建楼、转手,再继续抽烟、喝酒……已有十几年未见,你不确定汽修姨是否还认得你。她不再像你小时候那般丰腴,反倒变得纤瘦,依旧留着爽利的短发,与你母亲一样,些些斑白攀上发梢。

汽修姨和她丈夫汽修伯的小店开在东北一角,你家档口出让的前夕,你母亲也曾牵着你穿越大半个市场,去找汽修姨倾述自己即将失业的厄运。那时,你只觉得女人哭哭啼啼,没什么远见,开心地和汽修姨的儿子飞哥在电脑前打街机游戏。直待后来你姐姐嫁了人,又怀上二胎,你母亲才庆幸自己终于有得忙了,重新于姐夫家中上岗,常年居住在另一座有点遥远的城市。

你轻轻走近她,喊了一声“汽修姨”。你至今都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一直这样叫。自小你父亲就教导你,要有礼貌,见了人得打招呼。你反驳说你记不住他们那么多个名字。你母亲灵机一动,说削马蹄的就喊“马蹄姨”,贩猪肉的就喊“猪肉伯”,修手表的五华仔就喊“五华叔”……后来,你为了回忆起他们各自的故事,耗费了不小的力气。

汽修姨猛地扭过头,敏锐得赛过你姐姐唯一曾收留的那只白兔,你注意到她刚才像是在抬头仰视你家的楼上。你曾听你父亲提过一二,说你家闲置的一楼租给了汽修伯家作为仓库。她过来散散步,顺便取点什么物件回去,自然不足为奇。汽修姨认出你来,眉头皱成一坨尚未掰断的年糕,看上去反应过激,双手仍然交叉着端在胸前,兴许是她也有些惊喜,说:“小杰啊,很多年没见了喔,你长高了。”

汽修姨似乎平复了下来,依然像小时候你冲进店里找飞哥玩耍那样,携带身为老板娘应有的威严,表情不算丰富,话语懒懒的、慢慢的,让人难以捉摸她到底欢不欢迎小朋友的闹腾。汽修姨又问你毕业了没有?怎么大包小包的。你并未多虑,回答说工作快一年了,前段时间辞了职想考研,租房到期,就回家来学习。她好似有说不尽的话想要倾倒而出,却欲言又止,只说,读研好、读研好啊,就转身朝着市场方向远去,那步调很懒,也很慢。


洞镇 —— 张厝

你父亲挑选在一个微雨的傍晚偷偷回家,估计是没来得及提前通知你,所以你父亲一推开房间的门,就撞见你一边戴着耳机听歌,一边在玩电脑游戏。你和你许久未见的父亲打出的第一声招呼便是“你说!”。你父亲解释,说你还没有去拜过你爷爷的墓吧,趁着清明未到,带你回老家扫墓。你不确定你父亲是否有瞟到屏幕里移动的色彩,但你肯定这种发生在正常家庭中微不足道的事情,在你这类考生身上则显得尤其特殊。你只得故作镇静,不停说着你说、你说,仿佛你父亲并非屋子的主人,这位不速之客的造访的确过于冒失。

你父亲说他现在下楼刷洗汽车,明天一早你们就动身。你在书架前将中学必读书目清理出来,摆进去新购入的教材和小说。你发现少了几本旧书,于是你在家中寻觅起来,偶然能瞥见蟑螂从沙发背后探出头须,拖鞋的响声最终又会将其吓跑,让逮捕者扑了一空。你在你父亲的床头找到了那些书。《邓小平传》详实地记录了邓公的传奇生涯中三次至关重要的起落。这套传记充满着鼓舞人心的力量,你曾经依靠它们,勉强度过高考。

你们行驶在从洞镇前往张厝的高速公路上,你父亲叫你用手机点开导航,将声音调至最大。刚买车的头几年,你父亲是不太敢自驾开长途的,一来那辆二手的奥拓搞不好会在半路散架,二来你父亲并非那种精力与视野很好的司机,万一走错道需要折返,他会担心自己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因此,那时你们一家返乡,都会麻烦汽修伯开车,你母亲和你姐姐落座狭窄的后排,幼小的你当然得挤在中间。

那段日子你父亲很忙,每天要遵照前辈的吩咐,带领外来务工的施工队前往一处又一处的工地,所以你下了课回家,都不用担心有人不允许你边吃饭边看电视,也不用害怕有人会阻拦你多玩一个小时游戏。有一天,你父亲监督工人们完成收尾的工序,光顾着那最拔尖的屋顶,一脚踩空,从两层楼高的混凝土上跌落下来,烂掉半个身子。也是在居家休养的那阵子,你父亲跟新结识的本地朋友学会了在网站上玩博彩,就此开启了和你母亲长达十几年的斗争。

“当时差点把自己都摔成水泥了!”你父亲有点幽默感,你也跟着笑了一笑。你们将汽车暂时停在休息站前,各自去了一趟卫生间,又返回此处吹风。你父亲继续提起那辆破烂的奥拓,每跑一段路程,就必须停下来掀开前盖,浇上两大瓶水给它降温。你父亲温和地抚摸着洁净的车门,你这才慢慢回忆起,那些提前从水龙头接好的自来水,被一口气冲灌在如同心脏般跳动着的引擎之上,蒸氲起一浪又一浪的灼热,烫到你们父子的脸庞。当时的汽修伯笑了,眼下的你也笑了,伸出手指要将车盖上的碎叶弹走。这些事情有的已然逝去,能被风趣地讲出,有的尚未逝去,所以你父亲避犹不及。

就像你父亲后来总结的那样,无论人的一生如何坎坷,至少都会走运几次。你父亲用眼角的刮伤、手臂的撞伤、后背的擦伤、腿脚的扭伤,将一幢又一幢的楼房盖好,卖给从城里来的大小老板。他似乎有一种天赋,能用最微不足道的细小物什,换取更多更微不足道的细小物什。在赌博上亦是如此。所以,凭借你父亲操作鼠标所做出的每一次谨小慎微的点击,加之你母亲分毫不差地把控完你两小时的娱乐时光,就快马加鞭地赶去提醒你父亲要见好就收、得及时止损,你父亲也终于骄傲地开上了这辆新车。

你奶奶很像一支洒满甜霜的麦芽糖,问你父亲是要斩点卤鹅还是斩点卤鸭回来?你父亲就问你想吃鹅肉还是鸭肉?你回答卤鸭。你奶奶不高兴,说卤鹅好!斩鸭肉被人看见了没有“名势”,尽管你父亲是瞒着厝里所有亲戚偷偷回来的。你说没事,就喜欢吃鸭肉。你父亲便开玩笑地指责你奶奶,一辈子被这两个字害惨,并问你说对不对,小杰?在快被你渐渐遗忘的家乡话中,还剩这么几个字眼你仍有印象,也许它的大意正是名声加气势。你没有附和你父亲,继续说没事,就喜欢吃鸭肉。

你用力将杂草拨开,又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第一次为你爷爷清扫墓地。你父亲说你爷爷死得早,喝酒喝死的,你奶奶单凭一双手,绣了几十年花养活他们三兄弟,留下了这么个难治的腰疾,叫你以后无论多忙,别忘记回家探望老人。你与你爷爷素未谋面,仔细去端详那石碑上陌生的人相。你父亲光在注视旁近的一块土地,仿佛严实的黄沙之下,还埋葬有另一具遗体,只待拓文写就,安置其上,便可以陷入长久的睡眠。

你父亲让你给你爷爷上香,你就给你爷爷贡了三炷香。你父亲让你拜一拜你爷爷,你就跪下去弯腰拜了拜你爷爷。接着你仍然模仿电视剧中见到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往火炉里投入一枚又一枚的元宝,你父亲就抢过你手中的黄纸,让你几叠几叠地丢进去,烧完就好。也正是这一刻,你恢复了一种感觉:你确定你爷爷是你父亲的父亲,而你父亲,只是你的父亲。


洞镇中心市场 —— 查无此地

汽修伯是洞镇里为数不多的读过一年高中的人,你父亲以前常说名列前茅的汽修伯应当上大专,奈何生错在张厝这么个穷乡僻壤。汽修伯先在本地一家修车的小店做学徒,不久便搞大了老板女儿的肚子,同汽修姨结为夫妇。汽修伯判断洞镇将持续承接由市里转移过来的汽车产业,据此预言这里会冒出越来越多的机动车,成为了洞镇率先引进汽车导航的模范商人,后来,他还开始卖汽车香水,做起了内饰改装。

未卜先知的汽修伯委托你父亲进行操办,在店铺后方又盖起了一栋八层的小楼,自家住一层,其余出租。他还雇来两个伙计,一男一女,自己却从不干活,将部分储蓄投入股市,偶尔也借钱给你父亲周转。汽修伯又高又瘦,总是梳着个大背油头,穿黑色西服,系尼龙皮带,端坐在台式机前,时而瞄一眼行情,和你父亲、本地熟人泡茶闲聊。当时,市场里唯独他一人爱梳油头,也唯独他一人,会在办公桌上摆置一些书籍。你得益于此,能翻到几本诸如《茶花女》《王子复仇记》之类的名著,也算养成了这么个阅读经典的习惯。

你最后一次见到汽修伯,他也是如此,打扮得斯斯文文,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那是零八年的中秋,你们一家提早收好档口,前去汽修伯家中一同过节。你坐在你姐姐的腿上吃月饼,听飞哥举起麦克风,学着那搞笑的闽南口音,大声地嚎出歌谣。汽修伯让那个外地来的伙计女孩住在顶楼的小房间里,一有机会就上去幽会。当晚,汽修伯剥了些沙田柚给她送去,才刚缠绵片刻,就被早已生出疑心的汽修姨逮了个正着。

你父亲和你母亲连忙打消那登高赏月的美好念头,不得已沦为了这桩家丑的听证人。汽修伯满面懊恼,摊在他那张真皮的办公椅子上。那女孩被汽修姨凶狠地推倒,眼巴巴望着无动于衷的汽修伯,如同整个人生已清白尽毁,不再存有一丝希望,源源不断的眼泪喷涌流出。汽修姨说该哭的难道不是她吗?让一旁不知所措的你父亲和你母亲评评理。那时,你只觉得好似电视剧里的片段,有一对神仙眷侣叫坏人给硬生生拆散了。恰巧是那几年,市场上刮起一股投机的飓风,汽修伯被他重仓的那支潜力股套牢,亏去几十万。你父亲也亏掉不少卖书包积攒的血汗钱,开始想着将档口转让。

家中发生如此不光彩的丑事,飞哥也变得与先前大不相同。听你姐姐说,他混迹于中学里最烂的那一帮学生,终日旷课、打架、忤逆老师,骑摩托车到其他镇上与当地人比赛。你这才闪出一些记忆,那之后你慢悠悠地踱过汽修伯家的修车店,却被留着长发的飞哥从背后钳住,推进了连接他家店铺与楼房的小道。能上楼梯的后门本就需要钥匙才可打开,年幼的你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朝前方不设门锁的铁闸奔去。面目狰狞的飞哥拿塑料绳带把铁条与门外的圆柱绑紧,正正好在你冲线前将死结打完,扬长而去。你蹲下身来,却试图眺望渐晚的天色,第一次体悟到了无助。

还在市场里的每个暑假,待他们茶过三巡,太阳就要触到远方的山尖,你和飞哥便关闭手中的《西游释厄传》,揣上游泳裤与眼镜,一屁股砸进汽修伯的车子,出发去捉鱼。两位老板娘则镇守在各自的店中。汽修姨会缜密地复查那一单又一单的票据,你母亲会小心地给那些靓丽的工厂姑娘打上一孔又一孔的耳洞。你父亲每每乘坐汽修伯的车,都会在副驾驶上夸赞车内的谧静,关了窗,一点噪音也没有,不像自己那辆破奥拓。汽修伯就呵呵、呵呵地应答。后来你了解到,那台马自达,是它们产品线中最为聒噪的车型。

老式的汽车导航其实就类似CD机,汽修伯总是塞入伍佰的光碟。更新完系统,再装好驱动,才会拥有GPS的功能。但地图往往不够完善,你们道听途说得来的小水库、小鱼塘、小农庄,自然更难检索成功。有时,你们驶入一滴水也没有的野岭荒郊,爬一圈山坡,摘几株树莓,就悻悻而归。有时,汽修伯与你父亲在山穷水尽处再往前探几步,会邂逅一口波光粼粼的池塘,有草鱼和非洲鲫正一头接一头地蹦出水面。你听清了那歌手是在讲,“来来来,喝完这一杯还有一杯。再喝完这杯,还有三杯”,想得起来就看一眼导航上显示的远方,或许到得了,或许永远到不了,享受着冒险的随遇而安。有那么一季夏天,飞哥很肯定地认为,你们一行人已把洞镇周围有鱼的地方都去遍了。

但鱼是捉不完的。飞哥的躯干白皙,短裤下的双腿晒得褐黄,活像一根小布丁牌冰棍。飞哥拿顾客换下的旧轮胎,拼成一只浮艇,或撒下渔网的一角,或躺在他的船上偷懒。你挂着游泳圈在岸边手舞足蹈。你父亲水性极佳,披荆斩棘于绿水之间,布置好剩余的三个网角。你父亲青年时期在渔船上待过一年,吃鱼吃到怕了,在水里浸久了皮肤会瘙痒。抓到那一桶又一桶的鱼儿,要么油炸黄焖了给你们吃,要么拎去送点人情,他自己是绝对不吃的。

汽修伯只会在波浪中泡一会儿,就披好衣服,攀至堤上,静静地等候夕阳。你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放生几尾鱼,又为什么要浪费那些昂贵的鱼饵,朝向水面挥洒过去。汽修伯就说,我们已经抓走了那么多鱼爸爸和鱼妈妈,鱼宝宝们该有多难过……欠了东西,记得要还。你那时并不理解汽修伯言语里的深意,如今你略经世事,也不敢说自己算懂不算懂。日头准时降下,水坝、草木、舟船、世间万物都熔作一派澄黄,仿佛纯金打制。你父亲从甲板上跳下来时,和飞哥一样散发披头,将半个书包的工资死死箍在胸前,生怕遭人夺去。给完赡养你奶奶的钱,剩下的就化为了你家档口。你父亲跟你说起这些时,好像也在泛出金光。


张厝 —— 洞镇

你们又一次行驶在从张厝通往洞镇的高速公路上,你父亲依旧叫你拿手机打开导航,将声音放大,并嘱咐你要是发现你们走错了岔口,就立即提醒。细细想来,你与你父亲为数不多的对话,总是发生在一辆汽车的前座后座。似乎全天下的父亲都有一种驾驶的天职,找准某个方向,将家人运送出去,行进途中恰好能聊几句,就聊上那么几句,不能,也没办法。

你父亲的车技越来越好,说自从有了汽车导航与手机地图,想回张厝老家,说回就回,说走就走。你抬一抬下巴,说别看那机器小小一部,原厂卖给车企,也不便宜。你父亲提起很久以前你爷爷还在世时,逢年过节就吩咐作为大哥的他,驱使那架老旧的二八大杠,踩上好几公里的山路,暑夜炎热,大汗淋漓,去给久未交连[2]的亲戚送礼。

你父亲说他现在也负责你表叔厂里的采购,又慨叹当年汽修伯的语文很好,他自己的数学很好,唯独你表叔什么科目都不好。你父亲降低音量,继续补充,说前几日他又结识一个朋友,那朋友叫你父亲把订单都安排给他们公司,回扣的比例好说。你父亲单手握住方向盘,讲得犹犹豫豫。你不确定你父亲是在向你透露他仍未放弃翻身,或者单纯只是你父亲又开始对这些介乎黑白之间的灰色区域,感到无穷的兴致。一时间你竟难以答复,该像你母亲那样鼓励他的决心,还是该像你姐姐那样警醒他的贪婪。

你母亲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千劝万劝而百密一疏,只不过错漏那么一两次,竟然如此致命。在你高中毕业那阵子,粗放的方针初步收紧,你父亲被卡住了不少的开发批文,但他毫不关心,在赌场上杀了个常胜将军的名号,连新车的贷款也一并清还,“拿出个两百万来就让你入股,未来几代人光靠分红都够了!”脑海里只循环你表叔随口的一句,狂妄地认为只需动一动手指,便能轻易办到。你母亲为了给你收拾拖往大学的衣被,终究来迟几步,只能目睹你父亲犹如全身麻痹,僵在了办公桌前。

“只是……只是想让你们过上衣食无忧的富人生活。”你父亲解释完,你母亲也不顾这是真心话还是巧借口,就当即原谅了他。你母亲将她多年在你姐姐家中照顾外孙攒下的酬劳,连同你父亲意气风发时对她的赐赏,分文不剩都交予你父亲,不再重提想与丈夫离婚的要求,也不再强调只剩下这么个宝贝儿子。单单在即将转账的前夜,你母亲郑重地向你申请,说那些钱原本是想留给你参加工作后买车用的。

你父亲坐在司机的位置上警告你,“烟可以抽几支,酒可以喝一点,但是赌博!千万别去碰。”这是你大学期间听你父亲重复过最多次的教诲。那几年里你父亲也很忙,工作日要在表叔的厂里看管仓库,依靠微薄的工资为他自己与你母亲上交社保。一到周末,又必须马不停蹄地返回洞镇,四处走动拜访。你父亲与本地朋友合资盖的房子,要么停止施工,要么建筑违章,好不容易封了顶的,城里来的老板们出尔反尔,说政策风向调整,暂且观望观望。

正如已经驾鹤西去的老前辈当年指教过的,你父亲深思熟虑后得出的解决方法,仍然是接着与各界人士抽烟、喝酒……苦苦强撑到病疫的时期,你父亲不想整日闷在家中刷短视频,坐以待毙直至填不上借来买地的网贷,甚至害到张厝的亲戚们与本地的朋友们也被牵连进去,你父亲便像亡命之徒那般,一次、再一次、最后一次地按下了鼠标。

你们在一个阴暗的午后抵达,你父亲说待会洗完车就要赶回工厂。如同原本堆积如山的厚雪根本承托不住新落的冻霜,你父亲再次欠下巨额的赌债后,你母亲心里那本破镜重圆的账簿,也就不再拥有计算的必要。你总觉得这个特殊的家庭,似乎就此进入了一场万籁俱寂、永无尽头的冬眠。你站在阳台自上而下地望向你父亲,那个又黑又瘦的中年人身材矮小,迈起步子来软弱无力,真像一只干巴巴的卤鸭。

你父亲将汽车刹停于几棵大树的后方,更像是将他自己连同那辆不再崭新的车子,都藏匿进繁茂的绿丛当中。灰蒙蒙的天穹穿透那一根又一根癫狂的枝杈,便仿佛出现成千上万只灰绿色的蝙蝠,旋飞在眼前那个专注于擦洗车身的中年人头顶,亟待扑向这盘不尽人意的简餐,将其蚕食殆尽。你还记得那张纪念照被夹在传记第二卷的后四分之一处,你不确定你父亲还会不会翻开最后的一卷书。你也不清楚它们曾给你父亲漫长的救赎之路,带去过多少治疗,你更难想象你父亲的千万道疮口,如今已愈合至什么程度。


洞镇中心市场 —— 新汽车总站

那天,你再次提着行李箱出发,预备前往一座更加遥远的大都会。在一楼的折叠门前,你重逢了飞哥。此时,他正在往屋内搬送着纸箱。你不知该怎样面对眼前的仇人,他好像也读出了你的不知所措,抢先走上前来寒暄几句,又说送你去汽车总站吧。在车里,你为你父亲的事情、他父亲的事情向他道歉。飞哥说跟你没关系,这是他们的事情,是这个小地方的事情,你已经不算洞镇的人了。

你们一路行驶,途经一栋又一栋你父亲先建起来接着被炸毁的楼房。管理措施在整个洞镇彻底落实,于是,这门曾经辉煌无比的生意,也随之被瞬间掐灭,仿佛从未在这座小镇诞生过。你想起上次中秋节,你父亲开车带你去看他这些年来的成果。你父亲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前还算是洞镇小有名势的张老板,如今却像过街老鼠一只。在洞镇敬老院门口,你父亲回忆,他在工地搬沙土时,经理欣赏他,想供你父亲去念土木工程,以后一起干,如果当年没有拒绝……到中心小学旁边,你父亲又说,当初他还没决定来洞镇开店时,也考察过广州和深圳……有那么片刻,你跟随你父亲,浸入了那无边发散的美梦当中。

似乎洞镇上所有的人都总想要保护好你,因此洞镇上所有的事情你都后知后觉。就像你父亲最后一个来通知:嘱托你无论未来发生多大的难事,都要保持你一贯的宠辱不惊,养了你这么个儿子,他今生足够欣慰。就像你母亲最后一个来通知:宽慰你这些债务不需要由你背负,想回洞镇住几天就随时回来,你父亲已经将车子卖了抵债,你们一家人的生活一定会再次好转。就像你姐夫最后一个来通知:提醒你短时间内别回洞镇,去到那边立刻换一张电话卡,他能帮你父亲的都尽量帮了,如今整个洞镇与整个张厝,你认识的不认识的,可能都在逼你父亲还钱,他早已建议你父亲适时跑路了。

飞哥问你离职前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敲了敲左手边的汽车导航,说一家日企,就做它的销售。他说那你应该很懂这个吧。你挥舞手指,说你知道这个14.3寸的屏幕生产自哪个厂家,这个是散热盖,这个就是操作的交互界面嘛,叫作“Control Panel”。然而你依旧搞不懂,为什么将它们组装完成,就能把人导向想去的地方?假如拆下哪一片,会让引导路线变得不再精准?或者缺失哪一块,又将使它彻底沦为一方板砖?

你姐姐也终于最后一个通知了你:你姐夫已将婚房拿去作抵押,如果年底你父亲还不上银行的钱,你母亲、你姐姐,和你的两个侄子侄女也将无家可归。也不知道你父亲先前有没有偷偷跑回洞镇见过汽修伯,总之今年年初,就你刚说要辞职考研那会儿,汽修伯在顶楼的房间自杀,吞了一罐机油,送去医院洗胃已为时过晚,抢救无效死掉了。汽修伯生前没催过你父亲任何一次,反倒越借越多。他去世后,汽修姨加到你母亲的微信,叫你母亲替你父亲还债,允许分期。汽修姨不留情面,有时甚至会到你家楼下来盯梢。飞哥也不再到处乱窜,乖乖回家接手了修车店。也许是汽修姨的主意,你家的一楼也和先前约定好的“租一半地方给一半租金”不同,而今那里堆满了喷漆、轮胎和变速箱。连你父亲以前会客与博彩的办公桌上,也放着几台导航仪的废品。

飞哥说他还没去过新建成的汽车总站,在面板上一笔接一笔地手写着,又说他觉得你父亲和他父亲,就像同一款不能没有导航的汽车,丢失了它,会不知道该往哪里开。你思绪紊乱,拼了命想在下车前揪出那个想方设法使你们双双失去父亲的恶人。仿佛有千万张面孔涌现,是那成千上万种的可能,一起杀害了你们的父亲。你发现,若要报杀父之仇,竟得对抗整个世界……飞哥问你想不想听歌,你回答《突然的自我》吧。他有点惊讶,问你怎么知道车上有伍佰的唱片?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当时你深陷其中,苦于无法改变,后来又觉得也无需改变。但这并不妨碍你在往后的生命中重复听那么同样几首歌,反复想那么同样几件事。你总会想到那位女孩,出于诚挚的感情与纯真的誓言,呕出痛苦的黑血,先过她的爱人一步,死在窄小的隔间。你总会想到那个男人,手提早已酸臭的卤鸭,钻入抬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山路上骑行。你总会想到那名少年,只因不愿意认输和求救,抄起地上的碎砖片,留着眼泪磨断紧绷的枷绳,破门而出。

你只笑了一笑,侧耳聆听那振动着的喇叭开始缓缓歌唱:“听见你说,朝阳起又落,晴雨难测,道路是脚步多……”你还是会记起削马蹄的马蹄姨、贩猪肉的猪肉伯、修手表的五华叔,和汽修伯他们一家。你也还是会怀念那些钱包、耳饰、书包、皮鞋、拖箱、袜子、手套、橱柜、货架、木板,和几支生锈的铁脚。你父亲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驶过许多条道路,才得以进入市场。如今,你们要离开市场,也必须花费漫长的时间,走上无数条道路。


[1]潮汕地区惯用语,指具有一定长度,像脚那样用来支撑物体的三角铁。

[2]潮汕方言,“交连”意“来往、打交道”。

责任编辑:李嘉龙

本文选载自《当代小说》。

作者


张水见
张水见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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