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


文/阿虎

 

萨红走进未婚夫李芒经营的皮毛商店,请他帮忙运一些‘杂物’。细心的李芒察觉到未婚妻异样的神情,却未点破。直至他们将这神秘的‘杂物’运至偏远的敖布高边境,李芒才惊恐发现,那竟是一具尸体。


1

黄昏的太阳悬在俄式穹顶上时,萨红刚巧走进边贸市场大门。她径直走向李芒的皮毛商店。厚重的毛皮门帘硬得像块铁板,用力掀开之后,刺眼的日光潮水般涌入店内,又如同爆炸般射到李芒的脸上。李芒正忙着招呼几位外国顾客,热情地向他们介绍皮毛的质地:“皮子好得很,您摸这手感,very good……”

李芒瞥了萨红一眼,目光随即掠了过去。萨红在炉子边等了等,目光游离在火炉上方,火苗的小舌头不停从炉子缝隙里往上蹿。炉子散发着蓬勃的热量,烘得萨红脸有点儿发烫。李芒找到空闲,问:“有事儿?”

萨红迟疑一下,说:“去帮我拉点儿东西。”

“什么?”

“有些杂物。”

“东西多吗?”

“不多。”

“打个电话不就成了?还折腾这一趟。”

“……正好路过。”

“等会儿行吗?你看这正忙着。”李芒扫一眼顾客,点头示意一下。冬天生意不好做,不知为何,今天倒来了好几拨客人,他得抓紧时间找点儿收入。

萨红上前,摸了李芒腰上的车钥匙,“那把车借我吧。”

“先把车热热。”

车在库房后边,萨红直接朝库房走去。

“再便宜一点点,老板……”生硬的、带点儿俄式口音的中文传来。

“my,friend,就给您的是最低的价了。”李芒继续殷勤去招呼客人。

不久,库房外传来频频熄火的声音。李芒实在不放心萨红,便以低价成交,打发走了几个客人。店铺卷闸门拉下的时候,萨红已将车发动。

李芒从库房的后门穿了出去,对还没启动的萨红说:“还是我来吧。”

李芒上了车。萨红自动换到了副驾驶位。萨红拿围巾的下摆擦了擦挡风玻璃上的内层霜。女人包得过于严实,几乎看不到头脸,在阿乌拉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冬,没人觉得这么穿奇怪,但在不经意间,李芒察觉到萨红的眼里似乎有些慌乱在飘动。两人有好多天没见面了,女人其实昨天下午就来过一次,当时见他忙,也没说什么,也就又匆匆离开了。

“没出什么事儿吧?”李芒问。

“嗯?”萨红愣了一下神,说,“没。能出啥事?”

“有事儿就直说,别闷着。”李芒把车启动。

萨红偏着头,并不看李芒。除了慌乱,似乎还有些疲惫。

“不会又是他……”

萨红立即打断,说:“不是。”

“你得说实话。”

“别问了。”萨红不耐烦起来,“开车吧。”

“要不要带打包带,平板车,这总得问吧?”

“都打包好了。”

车再次熄火,李芒重新将车发动。

“去哪里拉总可以说吧?”

“家。”

李芒终于没再问下去。两人近来有些感情上的疙瘩。疙瘩还在,不会自动化解。

此时,日光已隐没到边贸大楼的后边,到处有阴影垂落。此时,风着实有点儿变大,车一旦行驶起来,窗子便被吹得呜呜作响。萨红的确是累了,车开起来没多会儿,就偏头靠着车座子睡了过去。李芒一路都在猜测,是否有些事儿在发生,但实在不愿和萨红起争执。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萨红才警觉似的醒过来。

李芒准备下车,萨红却说:“你别上去了,我自己把东西拿下来。”

“能搬得动?”

“能。”

风卷尘沙,萨红一下车,衣服便被吹得鼓胀起来。趁着萨红上楼,李芒把漏风的车窗玻璃重新关了一次。十几分钟后,萨红拖一个大拉杆箱走出来。李芒看她拖得吃力,不得不下车帮忙,心里同时产生怨念。手一拎住箱子拉杆,便立刻感到了分量。

“早知道到这么沉,就上去帮你搬了,还非得自己弄。”

萨红不吭声。李芒把后备厢的盖子打开,吭哧瘪肚把拉杆箱提了起来。萨红随即帮着把箱子推进了后备厢。箱子栽倒,沉闷一响。不知为何,李芒觉得萨红身上一定有事。

“都是些什么啊?”

“不都说了是杂物。”

李芒本想摸一下箱子布面,感觉一下,但萨红已把后备厢的箱盖压下去,李芒的手差点儿被夹到。街上行人稀少,三三两两,有几个放学的孩子在跑闹,追打一只流浪狗。此时,路灯恰好亮起。

 

2

寒风呼吼的荒原上,疾驰的摩托车轮胎碾过冰冻的雪面,发出脆生生的响动。身后的雪地里,长长地印出一道清晰的车辙,拖曳出三十公里长的白色苍茫。界碑遥遥在望,已经快靠近敖布高边境线了。老当益壮,这是这个冬天老雷行驶最远的一次。车头仪表盘早已结满盐霜,只有GPS定位仪上的红点在愉悦跳动,像只活泼的眼睛。寒风穿透加厚防风服,在毛领上呼啸,发出刺耳的声音。油缸上蹲着一只细狗,两只耳朵正随风摇曳。老雷不怕冷,天儿越冷,他反倒越兴奋。此刻,界碑就在前方,算起来,那可是三十年前老雷亲手钉在冻土带上的第三百七十二根。摩托车缓缓停了下来。发动机声沉降,恰此时,老雷听到了手机震动。老雷一脚撑地,把手机从皮衣内口袋里拔出来。是斯日古楞打来的。

老雷用牙齿叼起手套,伸出一根粗手指,划开了接听键。呼吸的风中,斯日古楞的声音像枚生锈的钉子扎进了他的耳朵眼。

“是这,老所长,有个老妈妈来找阿乌拉找娃娃……”信号“嘶嘶啦啦”,不那么流畅,斯日古楞的声音断断续续,“您一路上要是看见啥人,捎带着帮忙问一问……娃娃叫毛强,十九岁,甘肃天水来的……没工作,可能来阿乌拉找朋友。他先是去北京,后来不知怎么地就来了阿乌拉。他妈妈是看到他的朋友圈里有阿乌拉车站的照片才跑来这儿的。人联系不到有十多天了。”

“都十九了,还娃娃呢。”

“在老妈妈眼里可不还是个娃娃啊……老妈妈眼睛都哭肿了,可怜的嘞。咱也是没办法,撒网找人也不可能,阿乌拉面积这么大。”

“瞎猫撞死耗子,能给你把人撞上,算你我走大运。挂了吧!听不清!”

“老所长捎带着问问就行。”

“啰唆!挂了!”

老雷一戳屏幕,电话挂断,把斯日古楞的尾音给憋掉了。

斯日古楞,这小子已有三十五岁,才接班当上所长,老雷在三十五岁可不是像他这样,婆婆妈妈,一点主见都没有,就会同情心泛滥。

作为边防派出所的老所长,老雷已退休有半年了,不过,斯日古楞还常会匀出点儿事情给他做,相当于“传帮带”的延续。老雷不觉得斯日古楞这小子有多么乐意让他做事。他不乐意是他的事儿,但他得自己找事儿,于是隔三差五带狗子巡逻边境线,就算大冬天刮刀子风他也得出门。荒原和边境的种种已经是长在身上的皮肉。搂草打兔子,他总期待发现点儿什么异常。偶尔会碰到个把人,可能是来找骆驼的,也可能是作死跑来野游的,开着豪华旅装炮,一猛子便扎到这儿。遇上这号人,老雷必定会上前教训一番。

斯日古楞随后发来毛强的照片:一个瘦脸小子,目光浑浊,看起来很没文化。

“不好好念书,瞎跑什么啊!”老雷自言自语。

老雷收起手机,准备离开,四下踅摸一下,细狗不见了。细狗名叫“塔塔”。

“塔塔!塔塔!”

老雷呼唤了好几声,也没发现狗的身影。他只好发动摩托车,向狗大概会去玩耍的方向找去。行驶没多久,便听到了狗吠,过一个缓坡,终于发现了“塔塔”。“塔塔”已穿越边境线,正在那边晃着尾巴,不安地转着圈。“塔塔”聪明极了,看那意思,应该是发现了活物。

“过来!”老雷呵斥。

“塔塔”又吠叫了好几声。

“过来!”老雷又呵斥一声。

细狗这才呼哧带喘跑回来,嘴上叼了只脏污的手套。

“瞎叫唤!”老雷再次呵斥,“吐了!”

“塔塔”乖乖把手套吐掉,鼻子里发出委屈的怪响。

“上来!”

细狗迟疑跳上了油缸,歪着头,仍显出不安分。

眼睛敏捷的老雷不经意扫了眼地上的手套,发现手套虽然脏污,但看起来并不算遗弃太久。于是熄火,下车,捡起手套查看了一番。是只羊皮手套。

“汪汪!”“塔塔”又朝边境线吠叫两声。

老雷心想,难不成那边有个人?他努起鼻子,细嗅一下手套,竟有些腐臭的味道。翻转一下,手套里层绒面上竟有些黏黏的血污状的东西。老雷略微思量,决定穿越边境线去看看。

防护网有处撕开的裂口,老雷就骑着摩托车,从这处禁行的地方穿越了过去。远远地,一眼就看到山坡下躺着一个大概像人形的东西。老雷也没犹豫,直接把摩托车开了过去。越驶近,越觉得应该就是个躺倒的人。

没错,的确是个人,还是个死人。老雷嘴巴里“啧啧”一下。那人衣服碎得惊人,寒森森的胸骨暴露出来。老雷走近查看,发现人脸都几乎没了。捡了根树枝,挑了挑尸身上的碎布,内脏竟也空了。扫一眼尸体旁边,有个三尺见方的狼窝子。

“好吧,你个倒霉催的。”老雷唏嘘一下。

不用考虑了,老雷直接摸出手机,给斯日古楞打去电话,说明了情况。

黄昏的日光染遍边境草甸的时候,老雷和斯日古楞来到了封冻的界河哈河边,有巡逻武警汇报称,有一辆家用小型面包车卡在冰层下边。斯日古楞叫人凿开冰面,请驼户动用三匹骆驼才将车拖上来。车被拖上岸的时候,老雷和斯日古楞发现,前后车牌竟都是缺失的。谁会无理由地摘车牌呢?显然,这是个不容忽视的状况。

“这儿距离尸体有多远?”老雷问。

“看起来不到两公里。”斯日古楞观望一下说。

老雷不免有些猜测。

刑警队的人也已到达,查看车内部以后发现,后排座椅下边也有只羊绒手套,和细狗叼回来的那只一模一样。不用再费什么思考,车和人自然关联到了一块。

斯日古楞说:“会不会是那个叫毛强的小子?看尸体的穿着打扮,还有旅游鞋,年纪也不算大。”

老雷不下判断。

傍黑,两人回到边防派出所。老雷看到了那位来找儿子的老女人。女人泪水涟涟,说毛强是她最小的儿子,很不听话,没结婚,也不找工作,说是要去北京找个快递员的工作干干,但不知怎的,就叫人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斯日古楞让老女人识别一下手套。老女人见东西是放在塑料袋里,也不太明白意思,只是看到手套上的血污时,才忽然感觉到点儿什么。

斯日古楞小心翼翼说:“别紧张,老妈妈,只是叫你认认。见过呢,就说见过,没见过呢,就说没见过。”

老女人悲哀地眨着眼,说:“没见过。”

斯日古楞但愿如此。

老雷查阅起所里现有的物证档案,翻了翻关于手套的图片目录,那种羊皮劳保防冻手套在阿乌拉很普遍,太没特点了。老雷把档案又丢了回去。

斯日古楞又来征求老雷的意见,“要把尸体照片给老妈妈看吗?”

老雷说:“叫刑警队那帮人去当坏人吧。”

斯日古楞笑,他正想如此。

 

3

酷冷的阿乌拉,还不到八点钟,街上就没什么人了。萨红早早就把蛋糕店关了。门框有些变形,关了好几次,才算合拢。她去附近的药店买了点儿药,然后去了东郊的父母家。女儿玲宝最近都住那儿。父母家是90年代牧民的转迁安置点,如今已划入阿乌拉城区。低矮的平房已很破败,多数屋顶上都加盖了厚厚的油毡或是彩钢瓦。萨红骑着电动车驶入巷子,远远地,看到母亲的身影混在一群人中间。白天,有户人家电动车起火,几个居委会的人正宣讲安全规则,母亲也站在人群里旁听。

“妈。”萨红轻唤一声。

母亲转过头,发现了她,然后从人群里撤出来。

“这么早就关店啦?”

“嗯。”

萨红把卖剩的一点儿红豆蛋糕卷递给母亲。母女俩向自家院子走去。母亲掰了块食物含在嘴里,边吃边说:“玲宝手肿的,笔都握不住了。”

“买了药膏,一会儿帮她擦擦。”

“不管用,都用烧酒擦过了。可看着又不像冻疮,许是在学校和谁打架。也不敢太问,一问,就顶嘴,你爸还老护着她。”

“爸呢?”

“钓鱼去了。天这么冷了,叫他不要再去,非不听。都七十的人了,跟小孩似的,没办法。”母亲一边抱怨,一边推开自家的院门,门轴发出干裂的“吱嘎”声。

“包勇最近怎么样?”母亲忽然面露忧色。

“……不知道。”

“他……没再来缠着你和李芒吧?”

“……没。”

“唉……”母亲止不住叹气,“就这么一个人,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离了婚都不能消停。”

听到妈妈和姥姥的说话声,女孩玲宝从屋里走了出来。玲宝不大,十三岁,刚上初二,校服松松垮垮,很不合身。姥姥把装蛋糕卷的袋子递给外孙女,“拿去吃。”

女孩拿过袋子,蹭在了妈妈身边。三人进了屋子。萨红推了推女儿的肩,“先去写作业。”

女儿嘴上答应,但还是磨蹭一会儿,把蛋糕吃完,才回了卧室。屋里的炭炉烧得很旺,萨红不多久便感到脸烫得厉害,她去把风门关了。母亲拿来刺绣的蒙袍比在了萨红身上,那是为她准备的婚服。萨红试了试,母亲满意地看着。

“李芒什么时候来,也让他试试他的。”

萨红敷衍着说:“好。”

萨红陪母亲看了半集电视剧,悲伤的剧情令她浮想联翩。九点钟,父亲钓鱼回来了,屁股上挂着两片泥,不用问,又摔跤了。母亲数落起父亲。

“我去把药拿来。”萨红想起来,把给父亲的降压药落在了车筐里。

“冒冒失失的,看来是随了根的。”母亲转又数落起女儿。

父亲咧嘴笑一下。

萨红出了门,刚一出去,女儿玲宝也跟了出来。“妈,我想回家住。姥姥做饭太难吃了,天天都是大肉包子。”

母亲听见外孙女的抱怨,马上在屋里回应:“吃我的喝我的,还告我状,你个小没良心的!”

“别惹姥姥生气。”

“是她老说我。”小女孩嘟起了嘴巴。

萨红去把装药的袋子从车筐里取出来,交到女儿手上,“这个是姥爷的,给他。”

“嗯。”

“还有这个,你自己擦。”萨红把冻伤药膏放到女儿的校服口袋里。迟疑一下,又撤了回来,撕开包装,剥开女儿肿着的手,把药涂了上去。

药力强劲,女儿忍着眼泪,终于挨到擦完。此时,一辆拉煤的三轮车自巷口驶过,煤堆高耸,车看起来颤颤巍巍。母女俩紧张地看拉煤车远去,萨红这才跨上了电动车。

“告诉姥姥姥爷,我已经走了。”

女儿低头不说话,磨蹭着,手指抠着墙上发黄的对联纸。萨红推了推女儿的肩,小女孩赌气一般跑了回去。有些细碎的冷风在吹,萨红感到一股难耐的凄凉。自从出了那事以后,似乎什么都难顾得上了。

回到家,家里冷如冰窖,暖气片上没有一点儿温度。她还没有任何心思去处理这事。草原上的祖母曾说,人死后会有灵魂转世,她不知道这屋子里是否残存着死人的魂灵。总之,她被这屋里的冷禁锢在了这儿。

她逃不掉,只能回来。

她把空调打开,放了点儿暖风。又打开电视,让新闻播报的声音充满。天气预报称,阿乌拉将有暴雪来临。她想,敖布高应该很快会被大雪覆盖。敲门声猛然响起,萨红心突地一跳,忽然张狂,她起身走到门边,旋开猫眼看了看。是李芒。她这才放心把门打开。李芒带着浑身的寒气溜了进来。

“去我那里住吧。”李芒说。

“不,还是在家。别让人怀疑。灯暖打开,暖气停了。”

李芒去查看一下,告诉她:“你把总阀给关了。”

萨红这才想起来,她确实这么做过,她已忘得一干二净。

暖气打开,温度渐渐回升。两人坐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李芒忽然开口说:“忘了和你说,边贸市场今天有人在传,边境线上发现一具尸体。”

萨红不动声色,但心里像有只无形的手胡乱扯着内脏。

“我也是听了一耳朵,也没听仔细。”李芒烦乱地靠在了沙发上,又自我安慰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哈河离你奶奶家还远着呢。”

“嗯。”萨红低下了头,悄悄打开一部手机,手机上几十条信息,还有未接来电的提醒。

 

4

自边境线上发现尸体以后,边防派出所的巡逻任务一下收紧。老雷主动请缨,也去边境线上折腾了,一边巡逻,一边走访。去乌兰岗时,还和一个叫布和的男子打了一架。布和讽刺他说:“人不都退休了,还当护边狗呢?”老雷一下被激怒。布和躲不及,老雷的拳头已到眼前,“啪啪”,照直了脸就是两下。布和被打了个乌眼青。老雷自己也没讨到便宜,闪到了腰,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几个牧民和过路的卡车司机笑着观战,也没人来劝架。司机看老雷资料本里夹一张寻人启事,便抽出来看了看。

司机说:“这人我见过。”

老雷也没太在意,说:“这两天也有人说见过,都他娘的很不靠谱。”

寻人启事上是那个叫毛强的十九岁男子。毛强的老妈妈已不抱希望,昨天回甘肃了。老雷也只是拿着这张破纸,顺带着让人看一看。找不找得到,另说。

司机见老雷没兴趣听,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快到要离开的时候,老雷才又问他:“你确定见过他?”

司机说:“是啊。他搭我顺风车,一直坐到了包头。”

“不他娘的早说?”老雷横眉立目,兴趣大增。这人向来爱开玩笑,老雷才没当真。

“你也不信嘛。”

天寒地冻,两人爬进了大卡车的驾驶室。柴油的引擎轰鸣在驾驶舱里震荡,司机喷出的烟圈凝结成霜,糊在了挡风玻璃上。驾驶室的温度也不比外头强。一上车,司机便指了指副驾驶的车座,老雷马上看到,那儿有一小块血迹。司机说:“那就是他留下的。他脖子受了点儿伤。大半夜的,乌漆麻黑,非要我搭他一程,还怪吓人的。”

“人在哪儿上的车?”老雷凑近鼻子,嗅了嗅那血迹。

司机说:“应该是峰岗。”

“敖布高峰岗?”

“没错。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要去哪儿。我说我要去包头。他说,那就去包头吧。问他怎么受的伤,说是去打兔子,不小心摔了跤。我问,要不要上医院?他说,不去。我也就没再劝他。他一直拿纸擦他的血,把我一卷卫生纸都给用没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上个月二十四号,有半个多月了吧。他说摔了跤,我倒觉得像是和谁打了架。”司机点了支烟,晃晃手里的打火机,“喏,打火机还是他落下的,气儿还挺足。”

“留没留他电话?”

“一个搭顺风车的,我留他电话干吗。”司机扑一口烟,眯了眯眼睛,“怎么?难不成是个逃犯?”

“觉着像?”

“反正看着挺不对劲。去包头这一路,一直也不说话。问一句,才答一句。路过休息站,也不肯下车。我还给他买了水和面包。上了车,时不时瞪眼看我,还挺吓人。我心说,不会要弄我一下吧。他的手一直摁着背包,包里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了啥东西。下车前,他给我两百。我说不用给,他硬是留下了。他下车以后,我总算松一口气。”

老雷把寻人启事又拿了出来,“你再看看,别给老子看错了。”

“错不了。七八个钟头待一块,能不记得?”

“妥了。”

老雷回想那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刑警给到的信息是,大概在十五天以上。峰岗离边境线也不太远,如果毛强和案子有点儿关系,倒也值得去查一查。老雷摸过那枚打火机,仔细瞧了下,看到上面有“双宏宾馆”字样。

“说实话,真是那小子留下的?”

“这还能骗你是咋?”

“那我可拿走啦?”

“别啊,我还得用呢。”

“把你给抠的。我的给你。”

老雷把自己的打火机丢下,下车离去,回到旗里。

双宏宾馆就在阿乌拉边贸市场附近,回派出所以后,查询很快就有了结果,毛强的确住过双宾宾馆,且和一个叫关少坤的房客住在一起。从房间窗户向外望去,那里正对着边贸市场仓库便道,一眼能够看到的是繁忙的皮毛商区。一到冬天,皮毛交易相对会比较频繁。更远处是露天自由市场。多年前,那儿还是个治安极度混乱的地方,后来经过整治才算规范,不过仍有不守规矩的家伙在做些不法交易。宾馆的保洁和保安一一被叫来询问,一致的反映是,两人看起来不太像干正经事儿的家伙。一位保洁员说:“每次打扫房间去敲门,都听屋里嘀嘀咕咕的。问要不要打扫,他们都说不用。他们走了以后,卫生间里一股臭味,地漏里边还有鸟毛,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阿乌拉边境早些年曾是盗猎重点监控区。按老雷的经验,这两人很可能是来打猎的。老雷手上线人也多,很快就收到线索,双宏宾馆的两名房客的确曾在自由市场做过交易,卖出过14只松鸭、8只寒号鸟。推断得到了印证。不过,关少坤的身份信息却是冒用。刑警查找到叫关少坤的人,这个人称,自己的身份证丢失了很久。监控照片发给毛强的母亲,女人含糊地认为,和儿子待在一起的可能是个叫张达杰的远房表亲。经查,二十六岁的张达杰曾因持枪打猎,有过点儿案底。

二日一早,张达杰的亲属从甘肃前来认尸,从死者的身体局部特征,他们认出了张达杰。一位家属说:“左肋这道疤,是他打猎时让狼獾抓的。”因尸体内脏被严重破坏,暂时没能确定其死因。

同一天中午时分,有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走进了边防派出所。女人描眉画眼,看起来有些风韵,她带着不确定的口吻说,好多天没联系到他弟弟,听说发现了尸体,就想来问问。这些天,派出所没少接待这种访客。

女人说:“按说他一两个月不联系我,我也不觉得奇怪。毕竟我们是一个妈养大,还是来问问死活。”

“你巴不得是他呢?”老雷放空炮一样撂了一句。

女人白了老雷一眼。老雷讨了个没趣儿,退到一边,拿皮揣子砸起腰眼。前两日和布和打架,腰痛一直没好。

女人面向斯日古楞,继续说:“他离了婚,心情不太好,天天喝酒。我父母死得早,离了婚也没地方住,就一直住我那儿。人联系不到,我总不能不管不问。”

“他不做事儿吗?”斯日古楞问。

“俄罗斯餐厅,他早几年在那里当帮厨,后来因为打架被开除了。他干啥都没长性,后来离开过阿乌拉几年,也不知干了些啥工作。离了婚,更没谱了,到处瞎折腾。”

“他有车吗?”

“有。”

“什么车?”

“就那种拉货的小面包车。”

老雷和斯日古楞一听,马上互相看了一眼。斯日古楞忙让女人辨认了落水面包车的照片。女人看了看,认为很像,但马上又说:“他的车上个月让人偷了。”

“偷了?”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说是偷了,我也不太信。他嘴里没实话,也可能欠了谁钱,把车抵给了谁。”

“他报过案吗?”

“谁知道,我才不问呢。”

“他叫啥名儿?”

“包勇。”

老雷一愣,“你外甥女叫玲宝?”

“是叫玲宝。咋了?”

“和我孙子一个学校的,俩人貌似在谈朋友。”

女人白了老雷一眼,“快得了吧,孩子才多大。”

斯日古楞拿出尸体照片让女人辨认,女人被尸体的惨状刺激一下,“是……是他了?”

“别紧张,只是让你看看,因为车上发现了可能是死人的手套。所以车要是你弟的话,这人可能和他有些关系。但也可能没关系。你不是说车让人偷了吗?”

女人翻出手机给斯日古楞看,说:“前天,他发了条信息给我,说是出了点儿事儿,想出国,去外蒙。”

老雷抻长了脖子。

斯日古楞不等老雷接话,忙问:“为啥?”

“没说。打电话,也打不通。他问我要三万,我也没给他太多,就给了一千。”

老雷看一眼斯日古楞,忍不住说:“把双宏宾馆那两个家伙的照片给她看。”

斯日古楞翻出了照片。

女人说:“谁呀?”

老雷说:“你只管说有没有见过。”

“没有,没见过。”女人仔细看一眼,“我不觉得他会和这两个人打交道,看起来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的面包车是做啥用的?”

“平时会拉拉黑活儿。”

“他是好打个架吗?”

“他是脾气不太好。”

“听你的意思,你弟还挺缺钱的,他会不会干点儿出格的事儿?”

“我们家才不会出这种人,他最多喝完酒和人打一架。”

站在一旁的斯日古楞只能干听着。

老雷又问:“他最近和谁有过节?”

“要说有过节,就只能是李芒,一个山东来的皮毛贩子。”

“他是谁?”

“情敌,他老婆的男朋友。在我弟弟嘴里,他抢了他老婆。两人打过几次架,灰头土脸的,让人看笑话。”

“那他和小孩妈妈关系咋样?”

“瞧你这话问的,都离婚了,能好吗?”

“他对小孩也不咋好吧?”

“反正从小到大,没听孩子叫过爸。他还总怀疑小孩不是亲生。听说李芒和小孩妈妈领了证,本来人家两人已经在准备婚礼,结果他拿刀把人家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搞得人家也没办法结婚。他除了会挥拳头,根本想不清楚咋活。他是让我爸给害了,我爸从小总教育他,男人要学会打架。他也不看看啥年代了,打架能当日子过吗?”

女人这么一说,老雷觉得像是在说自己。老雷的老爹也曾这么教育他,只是他受了部队组织的教育,才没那么出格。女人走后,老雷派人去问了问宾馆附近的黑车司机,包勇正是在那一带拉活儿,不过将近一个月了,都没怎么看见他出车。打电话,也无法取得联系。

 

5

打火机“噗噗”在空气里爆着火苗,被暴烈的日光吃掉,只在底部呈现出一圈幽蓝。昏黄的日光斜照在皮毛商店的玻璃上,又漫射到李芒的脸上。李芒失神望着空荡荡的市场通道,神情看起来有些焦躁。不知何时,打火机火力变得乏力,只剩下了电子火花。

“你这儿有獭兔皮吗?”忽而,有个声音自门外传来。李芒一眼看出去,是那个退休的老警察老雷,他正在对面的摊子询问着什么。李芒走到门口听了听,也没太听清楚。有客人来了,他起身去招待,同时留了只眼盯着老雷的动向。过一会儿,老雷终于走到他的店门口。

“进来吧,大叔。”他客气地说。

“小老板生意还好?”

“凑合。”他堆起了笑脸,“要买点儿啥?”

“你这里卖獭兔皮吗?”

“我主打牛羊皮,獭兔皮不太上货。”

“哦。”老雷往店里踅摸一下。

“进来看看?”

“不进去了。忙着吧。”

李芒目送老雷离去。

他茫然坐了会儿,再有客来,也无心应付,打发之后,一直坐到太阳偏西。

他去洗车店酒吧要了杯酒喝。这是个很破落的越野车酒吧,开在边贸市场附近,一半用来洗车,一半用来卖酒。萨红的前夫包勇很喜欢混在这儿,和老板陈峰交情不浅。他来是想听听这儿的消息。店里生意并不太好,两名洗车小弟抱怨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他侧在旁边听了听,终于听说警察来找过陈峰,并且询问过包勇的下落。

“这家伙八成是杀了人。”一个洗车小弟说,“听说车都扔了。”

紧接着,另一个洗车小弟说:“有天深夜,可能十一二点了,他好像还来找过峰哥,在外边吵了几句。”

“你确定是他?”

“我本来是出去方便,听到峰哥和谁在巷子里吵架,那人一看见我,马上就溜了。峰哥很生气,骂,自己捅得篓子自己收拾!”

李芒假装平静地喝着酒。两名洗车小弟忽然不说话了,转而急急火火忙碌起来。老板陈峰来了。陈峰望到李芒,径直走了过来。两人虽然不熟,但边贸市场就这么大,来来往往总会打照面,去年还有过一次冲突。

陈峰说:“来了?”

“来了。”

“喝好啊。”

李芒点点头。

陈峰看向酒保:“这单免了,我请的。”

李芒忙说:“不用,不用。”

“没事儿。半年前,你和包勇有过节,说事儿的时候,我记得让人怼过你两下子,就当赔不是了。当时对你有点儿误解,以为是你的原因,才让他和他老婆离了婚。后来知道不是,是那小子混蛋。”陈峰看向酒保,“也给我一杯。”

陈峰坐下来,陪李芒喝了一杯。这人是社会混子,交往的大多是三教九流,从来不是会给他这种人面子的人,他不明白陈峰为什么会如此客气。

李芒也没多逗留,喝完酒,便起身离开了。离开时,陈峰送他走了出去,戴大金戒指的手还在他肩上拍一下,“你小心着点儿他,他可能会对你不利。”陈峰说得诚恳,听那口气,有些严重。

“你最近见过他?”李芒试探着问。

“那倒没有……”陈峰迟疑了一下,“反正我和他之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最好给我滚远点了。”

李芒返回了洗车店酒吧,找到那名说见过包勇的洗车小弟,问了问那晚的事儿。洗车小弟说:“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兜着脸,没太看清。看走路的姿势,像是他。”

“那是哪天?”

“就前天。”

李芒回到家,对萨红说:“我去熬布高看一眼。”

“别去了,不会是他。箱子怎么也不可能让狼叼到河里去。”

李芒仍是忧虑,他犹记得,那晚把箱子拉到敖布高,把箱子取出来拉链崩开的时候,一个蜷曲的身体无可置疑呈现在眼前的情形。李芒当时差点儿栽倒在地。

萨红镇定地对他说:“别怕,是他。”

“他……他怎么了?”

“……死了。”

“死了?”

“……睡死了。”

李芒手一松,箱盖落了下去。

呼啸的风兜兜转转,忽又把箱盖掀开。萨红慌忙把手压了上去。

“快帮我拉上!”

萨红封起另一边拉链,李芒不得不跟着照做。他的胆气连个女人都不如。拉到中央,仍是卡着不动,一只惨白的手暴露在外,像是要把暗夜里焦灼的两个人也要捉进那狭小的空间,一块葬送在这不毛之地。

萨红忽然站起来,抬起一只脚,在箱盖上踩了一下,就听“嘎巴”一声骨折的声音,李芒手中的拉链瞬间滑了上去。

凛冽的寒风中,两人守着箱子在地上蹲了好大一会。萨红忽然抽噎起来,说:“我不该让你来,可又没办法,我再找不到别人。你要觉得受连累,可以报警。”哭泣的声音像是从风里挤压出来。

李芒拢着打火机点支烟,心里不能不犹豫,但更多是慌乱。

“睡死了,不至于吧?”

“他睡着了,我打他头一下……”

李芒心里“咯噔”一下。

“有谁知道?”

“没,就只有你。我也不知道该咋办了,我对不起你……你要报警,我不怪你。”

“别这么说,你也不是存心要这么做。”李芒把烟掐灭,“都到这一步了,想想怎么处理吧。”

李芒尽量想着女人的好,尽量想着他们恋爱的点点滴滴,想着曲折走到一起的不易。如果叫一个男人有所担当,对箱子里的死鬼施加杀手的怎么也该是他。想起那可恶的夜,这个死鬼蹭在床上要和他一起共享女人的时候,他是多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结果了他。他还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侮辱。

“就先藏山上边吧。”萨红说。

萨红对敖布高比较熟悉。小时候,她曾随祖母在这里放牧。这里的石头堆有很多狭缝,藏匿大件东西还比较容易。

两人把箱子搬上半山腰,找到合适的位置藏匿起来。阿乌拉的冬天多雪,敖布高又地处偏僻,只要下一场透雪,就可以彻底将整个山冈覆盖,轻易不会有人来找到这种地方。

草原的夜晚星河灿烂,但寒风却呼啸着肃杀之气。两人互相扶持着从山上爬下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走了边境线公路,绕了很大一个圈,才回到旗里。

 

6

李芒到底没听萨红的话,托词要回店里盘账,转而去了敖布高。他得去确定一下。暗夜的边境线上,轿车急速行驶,孤独的灯光自天边划过。车上,暗影不断自李芒的脸上划过。他身体挺直,像个冻僵了的人。零星的雪花在车灯光柱里飞舞。双手紧握方向盘,湿汗从袖筒里滑落。后备厢里放有一桶柴油。他想的是,如果不是尸体“还魂”,最好还是烧掉,灭掉所有的疑虑。

天边的积云黑压压的,已经堆到敖布高山头。暗夜的空中静悄悄飞过一只大鸟,幽魂一样从山头滑落。山石嶙峋,凸显着令人惊惧的模样。

车驶过一座敖包,终于停在了石头山下。他下了车,晃着手电,爬上了山,找到大概藏尸的位置。隔了这么多天,他都有些忘了具体位置。找了半天,才大致找到。

石头缝隙里完全看不到太里边,他不得不趴下来,探身,伸出手摸了摸,空空的,什么也没摸到。额头突然“嗡”一下。

他爬起来,又找了找别的石头缝隙,仍是没找到。他一层层找下去,直到走到山底,也没发现藏匿的拉杆箱。

天冷极了。李芒钉在地上,迷茫着站了站。不死心,又爬上山找了第二遍,仍是没找到。他对敖布高并不熟悉,想,也许是记错了山头。他打电话给萨红,但信号缺失,一直没接通。

他第三次找到最初找到的那道石头缝隙,又仔细察看一遍。这一次,他明确看到了其中有拉杆箱压迫苍苔所留下的痕迹。

尸体没了。

李芒打萨红的电话,仍无接通。他欲哭无泪。似乎,一切都是天意。

他不得不回去了。一路上,大脑空白。他没去找萨红,而是回到边贸市场的店铺。深夜的市场通道深邃、幽暗,只有昏黄的路灯在照耀着铺面。灯下,雪花纷飞。他掏出钥匙,插入卷闸门锁孔,但锁孔不知让哪个调皮孩子拿铁丝给塞住了。他愤怒地踢打了门几下,“哐哐哐”,回声震荡。他迷茫站了片刻,才向店铺后面的仓库走去。

便道上的积雪也已有数寸厚,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库房门已经被雪堵上,他拿脚把雪踢开,开了门。

打开门,皮毛的味道混合着冷空气扑面而来,心里穿梭起难耐的凄凉。

穿过货堆中间的过道,他向铺子里走去。开灯,有只老鼠从柜台上爬过。到处都是惹人气恼的事情发生。忽而又想起萨红那日黄昏来找他时的情形,如果他只是把车借给她……但世界上哪里有后悔药。

萨红和他是中专同学,十几岁时,两人就有了最初的交往。但后来因为两地分隔等种种原因,两人没能走到一起,之后,各自结了婚。后来,他的生意做到了阿乌拉,两人的关系才算续上。这些年,他只知女人常常遭遇前夫的拳头,生活很不幸,想到青梅竹马的年岁,也总有心碎的时候。去年,当她向他倾诉,他突然便产生保护她的冲动。恰逢他自己婚姻也不顺,于是便果断离了婚。

但一切事与愿违。

他不愿再想,头痛极了,他趴在柜台边沿,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库房里忽然传出一个古怪的声音。他猛然清醒,直起身四下一看,库房门口竟晃动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他吓了一跳,同时头皮“噌”一下,只见那人手里拎一个巨大的拉杆箱。随之,一股冷风窜出,没关牢的防盗门“啪”一声打在了墙上。那人轻轻一推,拉杆箱便滑到了店铺中央。凭着自卫的本能,他一把摸过柜台上的剪刀。

握着剪刀,他快速从柜台后边冲了出来。那人也同时冲上来,背包往胸口一拉,一根硬物便抵住了他的下巴。

“不想死,就别折腾!”

李芒的身体一下子卡在了柜台挡板后边,再看一眼仍在滚动的拉杆箱,顿时眼前一黑。

“你……你谁?”李芒的身体扭曲出奇怪的姿态。

“东西扔了!”这人将自己包裹得严实,声音闷在口罩后边。

“你……”

“扔了!”

硬物忽又抵了上来。就听“咣当”一声,剪刀从手中脱落。好汉不吃眼前亏,遇到这种情况,最好是做个㞞包。李芒迅速翻动一下眼球,看到那人口罩上方狭长的眼睛。

“你……你想干吗……”他抖抖索索问。

“你觉得呢?”

“……要钱?”

“算你聪明!不多,给个十万,这事儿就算了了。不然报警,咱俩都好不了。”

“好,都听你的……”

“倒挺痛快!”

“我没现金,得去取……”

“去吧,等你。”硬物忽然收了,“东西反正在这儿,你跑一个试试!”

李芒眼疾手快,一下又把剪刀捉了起来,“我弄死你!”说着就向那人刺去。

那人侧身一躲,剪刀刺在了空中。李芒已是不管不顾,左手随之跟前,一下就把那人的口罩掀掉一半。那人一个趔趄,硬物杵地,“当”的一声。

脸孔一旦暴露,那人一下子颓掉,样子比李芒还要惊恐。但口罩很快就拉了回去。

“是你!”

这人的脸上瞬间布上更加慌乱的神色,立刻又把硬物抵了出去。李芒从有漏洞的编织袋一侧看去,发现不过是一把尖头雨伞。

李芒扫一眼拉杆箱,那人也紧张地看过去,但马上用目光罩住李芒。

“快去拿钱!”那人已明显底气不足,且透着无赖。

李芒彻底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他说服自己冷静,想他只是要钱,应该不存在杀他的可能。对付混蛋,也只能服软。他得让他把该死的拉杆箱尽快弄走。

“先把东西弄走。”

那人仍拿硬物抵着他的胸口,抵得李芒不得动弹。

“你自己去弄!”那人指使。

“你得让我先走过去……”

那人这才把硬物拿下来。

李芒走到拉杆箱边。手一触到拉杆,命运瞬间又和死人浇铸到一块去了。

那人催促:“快点儿!”

李芒这才握住了拉杆。

那人押着李芒从库房走了出去。

雪雾茫茫,天地凝固,除了落雪的声音,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快点!”那人呵斥。

李芒被雨伞尖压迫着,打开了后备厢,把箱子用力抱起,放了进去。那人又驱使他上车,李芒先上了车,那人随后坐到了后排座位上,仍拿着那没用的东西震慑着他。

“开车!”那人命令。

李芒发动了车。

车驶出市场大门,向右行驶了两百米,那儿有两台取款机。李芒把车停下了。

“等一下,我去取。”

“取十万!”那人仍满脸激动,“没十万,看我怎么收拾你和那死娘儿们!”

李芒认为这混蛋想钱想疯了,他根本不知道取款机是无法一下子取出十万的。他没取出十万,只取了一万。当那人看到只有这么多时,忽然一下又把雨伞杵了过来。李芒惨叫一声。

“糊弄鬼呢?我分不清数儿?”

“一次取不了那么多,我也没那么多钱可以取。”李芒呼吸着那人污浊的气息,盯紧了那双贪婪的眼睛,他策略性地说,“你可以给我个账号,我分期给你。反正事儿在这儿,我也跑不了。”

“不行,你非得拿钱。”

“那不然报警?”李芒突然也变得强硬。

“去报啊,我看你敢!”

“边防派出所就在附近,一脚油门就过去了。不信,咱就走!”

“走啊!你试试!”那人挑衅。

“你别后悔。”

“孙子不去!”

李芒立刻把车驶了出去,车卷起积雪,“啪啪”打在挡风玻璃上。疾速行驶中,李芒的心里仿佛瞬间清空了某种东西。

“是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他心里默想着,“萨红,对不起了。”

一脚油门,车果然开到了边防派出所门口。那人大吃一惊。纷飞的大雪中,派出所的红蓝指示灯频频闪烁,像是暗夜里警惕的眼睛。那人一下子慌了,探身就抓住了方向盘。

“你要干啥?”那人大叫。

“去自首!”

“别,好商量……”

一个急刹车,车猛一打转,疯狂向派出所围墙撞去。李芒来不及反应,车已经疯狂撞了上去。车头猛地耸立,翻滚而下。李芒只觉得脖子一硬,一根硬物从耳后窜了出去。就听“哐啷”一声,整个身体都缩到车坐子下边。生死闪念之间,李芒想到了后备厢里那桶还未使用过的柴油。意识未被切断之前,就听砰然一声巨响,粗壮的火焰瞬间窜向了夜空。

值班室的武警警觉起身,只见墙外白亮一片,黑色燃烧物鸟雀一样飞升。就听一声凄厉的嘶喊,“救命啊!”

“不好,起火了!”值班武警大叫。

众人立刻向院外跑去。

 

7

昨夜的雪,下得是真叫大。老雷从来没睡懒觉的习惯,他严格遵循当兵时的作息习惯,凌晨五点多钟就起床,拿大扫把开始扫院子里厚厚的积雪。房子冬天才加了彩钢瓦,他担心积雪把屋顶压塌,搭了梯子攀上屋顶,把上边也清理了一下。才刚扫了几下,老伴便举着响铃的手机走出来。

“谁的?”

“还能有谁?你徒弟。”

老雷下了梯子,接过手机,划开了接听键。

斯日古楞的头一句话便是:“老所长,毛强找到了。”

老雷“哦”了一声。

第二句话是:“包勇也找到了。”

“是吗?可以,挺有速度。”

“都在李芒的车上。”

“李芒?”老雷一惊,“那个皮毛小老板?”

“是他。”

接下来,老雷听完了整个事情经过,人站在寒风扑面的雪地里,身体都有点儿快僵掉了。

老雷喃喃说了一句:“看来他们之间是有点儿事儿。”

“老所长来看看吧?”

“好,这就过去。”

电话挂断以后,老雷呆站了十几秒。

“傻啦?”老伴抽打他一下。

老雷这才回过神来,骑着摩托车,缓行着向距家十多公里的边防派出所驶去。积雪太厚,他骑得很慢,很慢。零零星星还有雪花在飘落。远远地,终于便看到了那辆着过火的车,车身焦黑,只剩下框架,消防喷射残留的水已经结冰,冰雪混成了一片狼藉。有些零散围观的群众,但都处于警戒线之外。警戒线内,几名刑警正忙着勘验。

老雷把摩托车停好,走了过去。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焦烤味儿,混合着冷空气,嗅起来,令人感到极度不适。

老雷走进了院子,武警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操,雪太厚,加上又出了意外,都猫着,兴致勃勃聊着昨夜发生的事儿。斯日古楞则裹着毛毯在办公室补觉。老雷踱步走过去,敲了敲桌子。斯日古楞打个扑棱,醒了过来。

“老所长来了?”

老雷拉了椅子坐下,先点了支烟。

“尸体身份确定了?”

斯日古楞迟钝地点点头,“天寒地冻的,人都冻上了,倒没怎么腐烂变形。”

老雷沉吟一下,又问:“那混蛋呢?”

“那混蛋还好……只是让火燎到,没大碍。李芒有点儿危险,正在抢救,还没听到信儿。”

这时,斯日古楞接到一个电话。

“哦,知道了。”简单两句,便挂断了。

老雷也听到了。

“刚刚,死了。”斯日古楞脸上瞬间挂起遗憾。

老雷“哦”了一声。

二人沉默良久。

过一会儿,斯日古楞问:“要去看看吗?”

老雷犹豫一下,说:“走吧。”

老雷和斯日古楞去往医院。到达后,死者已转移至太平间。

两人去了烧伤病房,看到被纱布完全包裹的伤者。伤者还在昏迷中,心电监护仪波形平稳。有女人坐在病床旁边,是包丽。

斯日古楞不死心地看一眼床号上的名字:包勇。

受伤的正是包勇。

而装在拉杆箱里的,是那个叫毛强的男孩。一个业余杀手。萨红自网上找来的。包勇被算计的时候,他的笨蛋同伙反被制服,挂掉了。

萨红几乎没挣扎,把秘密都说了,“他赖在我家,等着包勇回来,杀他,报仇。他把家里的酒喝掉,醉倒了。醉倒以后,我用冰镩敲了他。包勇以前钓鱼留下的。”

“敲了几下?”老雷恶狠狠问。

“忘了。一下,两下,还是三下?忘了,记不得。”

“你没机会了,你懂吗?做人的机会。”老雷忍不住扩大教育的论调,一通长篇大论,情理都没放过。

萨红的脸色格外平静,待老雷说完,她才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长生天不会再放过我。等把孩子生下来吧……”她轻轻抚弄着肚子,就在今天早上,她发现,有个小生命已经找到了她。此时此刻,她只有固执一念,如若是李芒转世降临,长生天应该会放过他的吧,不然这世间什么也都说不通了。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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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虎
阿虎  
编剧,小说作者,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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