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在日复一日地担任无薪的家庭调解师,解决家庭内部冲突。无法被量化统计的隐形劳动,也会渐渐隐形掉一个人的价值。
小梅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早晨九点半起床,随即开始做饭,她自己是不吃早饭的,小梅的丈夫开出租车,一般中午不会回来,小梅做的是她父母和她自己的午饭。十一点半,她会骑着自行车,准时把饭送到父母家,看着他们吃饭,吃药,直到他们快要午睡了,再骑车返回。下午到晚饭这段时间她稍作休息,泡杯茶,翻翻手机,随即又到了送晚饭的时间。从小梅家到小梅父母家,骑车十五分钟,每天骑车一小时,小梅说,就当锻炼身体了。
其实儿子距离父母家也很近,走路就能到,但他要上班,送饭没有时间。而小梅五十岁就从工厂退休,俗称内退,照顾父母的责任自然而然就多分担在了她的身上。父亲早年就在工厂里工作,后来儿子“一顶一”接了班,小梅就只能被分配去了工厂下属的服务公司。工厂员工正常退休,正常拿退休工资,而服务公司的女员工五十岁就要内退,五年内只有两千不到的基础月薪,五年之后,等到了她们真正的退休年龄,才能拿到正常的、属于她们的那笔钱。儿子要工作到六十岁,而小梅五十岁就退了休,于是照看父母似乎就成了小梅理所应当的事。反正退休了嘛。他们这么说,小梅自己也这么说。
长期与两位八十岁的老人相处是一项极坚忍的工作,哪怕这两人是自己的父母。人会在年纪增长之后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能与年轻时的自己毫不相关。他们往往会挑剔离自己最近的子女,而不是更远的那个。他们嫌小梅送来的饭太清淡,嫌她太爱花钱,嫌小梅的穿着“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但他们继续等待小梅每天的到来,几乎是渴盼。他们偶尔也会觉得小梅辛苦,说儿媳妇怎么不送饭来,小梅说,嫂子够忙了,天天都要加班。他们说,加班也应该来看看。小梅说,人家也要照顾自己的父母。
照顾父母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拔河,父母在一端,小梅在另一端,她需要用一种微妙的力道让绳子保持平衡,不能太松或者太紧,最重要的是,她要保证这根绳子不会断裂,尽管它已经疮痍满目,岌岌可危。
小梅经过几次濒临断裂的时刻,心情用痛苦、悔恨和伤心大概都不足以概括。最近的一次,是关于一只水壶,小梅和母亲为这只水壶的去留争执不下,最终结果是母亲差点犯了心脏病,进医院躺了将近半月。那是一只颇有年头的水壶,它从何而来,已经有些说不清了,或许是儿子送来的,或许是小梅买来的,总之已经被使用了很多年。水壶配有一个黑色的电源底座,经过长期的使用,逐渐接触不良,烧水时需要有一个人扶着插头,否则时不时就会断电。水烧开的时候,开关也不会自动跳起,而是会持续地加热,如果没有人将壶抬起,滚开的水就会从壶嘴中溢出来。父亲耳聋眼花,时常被母亲指派去“看着水壶”,但他的眼睛离不开手机里的短视频,鼻尖贴屏幕地看,于是开水经常洒满一地。小梅说,换一个壶吧,这壶坏成什么样了,还用呢?儿子也说,买了新壶给你呀,为啥不用,烫着人或漏电了咋办?母亲说,好的,我会扔。
说了很久,那只壶依旧在使用着。在新年中的某一天,一家人都回来吃团圆饭,父亲在刷手机,短视频开到最大声,开水再一次弥漫在房间,满屋热气腾腾。小梅把那只水壶塞给哥哥,让他偷偷丢了出去,被母亲发现,气得要死要活,一边指着小梅骂,一边给嘴里塞速效救心丸,母亲骂得很难听,言语间冒出的话包括王八羔子和畜生崽子,又好像是在气自己。儿子打了120,救护车声势浩大地开进家属区,小梅不敢再说话。
小梅那天穿一件棕咖色的羽绒服,头发是染过的,也是棕咖色。距离上次染发已经过去太久,她头顶一片突兀的灰白,像残败的雪留在泥土上。她嘴唇很薄,紧抿着,嘴角有些下垂,像是想哭,但眼中无泪。认识小梅许久,小梅的神情在那一瞬间显得有些陌生,我忽然意识到小梅快要六十岁了——六十这个数字跳出来时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像是获知一个簇新的秘密。小梅即将走向她的晚年,伴随着比她更加苍老的父母亲。
我总觉得小梅该是尹雪艳那样的人,即便不如尹雪艳美丽,但与“老”是不沾边的。印象中小梅永远都是一头短发,波波头,长刘海。小梅唯一一张长头发的照片是她的结婚照,照片里的人鬓角挂着弹簧一样的卷发,完全看不出是她。我跟小梅说,这弄得都不像你了。小梅说,那时候流行,结婚照都那么卷。
小梅家里的电视总是放电影,她有一台古老的DVD机,《浮城谜事》《荒蛮故事》《小提琴与压路机》都是我在她家的电视上看的。小梅会做创意菜,芥末虾球,蓝莓山药,橙汁排骨。小时候我在小梅家吃着豉油鸡,看着小屏幕电影,以一个儿童的视角,慢慢察觉出小梅家和我家不一样。小梅和我父母是同龄人,我家餐桌上出现的是红烧肉,番茄炒蛋和烫青菜,电视上永远滚动着连续剧或者体育新闻。
那时小梅用广告上的玉兰油面霜,涂阿迪达斯运动香水,穿橄榄色的风衣,配浅灰色连帽衫。小梅有极好的运动天赋,热爱羽毛球,每周末都去家属区的体育馆,几年打下来几乎没有对手。小梅高中时,有体育老师看出她的潜能,给她送装备和运动鞋,还推荐她去考体育大学。小梅回家跟父母说了,父母头也不抬,你看看你周围有人上大学吗?你收拾收拾准备进厂吧。小梅就这么进了服务公司。
一晃这么多年,那些面霜、香水和风衣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小梅家中消失,已经说不清了。或许是从内退那一天开始,或许是从父母第一次住院开始。一个有心脏病的老人和一个有糖尿病的老人,像两只刺猬一样相处,经年的情感,或者说积怨,在年龄与病症的催化下,变成两块紧绷的纱布,一块总想覆盖另一块,即便两块布都已百孔千疮。小梅两头劝,经常两头不讨好,纱布拼了又缝,缝了又补,但永远只是一时的。小梅手机的微信通讯录置顶的是母亲,最常打来电话的,也是母亲。
在许多人眼中,小梅做的这些可能并不算是什么,和稀泥而已。实话实说,曾经我也这么想,有些时候甚至不能明白她孜孜不倦地穿针引线,究竟意义何在,有些强行的修补着实出力不讨好。直到某天我忽然发现,我似乎正向着她的方向走去,在不知不觉当中。那些漏洞缓缓呈现在我眼前,有如缺陷基因的遗传。而我的手中,不知何时也被塞进了一根针,除了修补它们,我好像别无选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消耗,才意识到将那么多的破绽勾连并拉紧,是一件太过艰辛却又无法拒绝的任务。最奇怪的是,日久天长,这份情感劳动居然会变成一种本能,当我听到父母遇到什么事情,我会忍不住想要帮他们解决,看病抢号,开药处方,接电话又打电话,听他们各自发言。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我无限疲惫,不是因为烦躁,而是感到父母的苍老。
在海外有一种职业,叫作家庭调解师,专门解决家庭内部的冲突,其目的是促进当事人达成和解,并尽可能地形成共识,减轻对家庭成员的情感伤害,因此也叫做家庭治疗师。随便点进一家家庭调解工作室的网页,广告语写道:调解师不仅能够为当事人提供法律上的建议和支持,还可以协助他们理解彼此的需求和利益,从而促进家庭关系的和谐和稳定。当事人将在调解过程中获得矫正性的情感体验,减轻或化解内心的情结。按照最低的收费标准,每一次调解,每方大约需要支付300美元到600美元不等。我在心中默默计算,如果将小梅多年来在几个家庭中的情感劳动换算成金钱,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她理应是一位有钱人——当然,我知道她肯定不会认同我的假定,她大概会说,一家人,说什么钱不钱的。
可我总是不能停止这样的想象。成为一名家庭调解师,培养过程包括临床心理学的研究生学习以及实习医师期,同时还要接受一名执业心理治疗师的指导5000个小时。而小梅高中学历,没有上过大学,更没有谁指导过她应该做什么,怎样做。她似乎天生为这个角色而生,如缝衣针般在几个家庭之间穿凿,掩饰那些难以入目的破洞和斑驳暗沉的刻痕,最后把针脚细细密密地藏在背后,仿佛从未存在过,让每个家庭都完整平实,人与人之间看起来光洁如新。
某次我结束和父母通话后,忍不住打给了小梅,我知道我或许不应该告诉她这些,但我翻遍通讯录,还是自私地打给了她。我问小梅说,这是使命吗?她想了想,回答说,对我来说是的,但你不要成为我。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小梅,我该说“好”吗?我又能做到吗?挂了电话,我翻开一本古旧的影集,那是在上世纪末,用一台伊士曼柯达相机拍摄的。照片中的我站在沙发上,穿黄色棉袄,像一团蓬松的棉花。我被打扮成嬉皮士的模样,耳朵上夹一根烟卷,脸上挂着一副硕大的墨镜。我背后是一面宽大的镜子,给我拍照的人是小梅,她就站在镜子里,举着相机大笑,短发刚过耳垂,刘海长得盖住眼睛。小梅是我的姑姑,快门按下的那一刻,我一岁,小梅二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