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某某,还是某某某,我不知道。提起他,我会说,就是“很热情的那个”,或是“话很多的那个”。这么一说,大家都知道了。按照南方的习惯,姑且叫他某生吧。
搬到这里一年多,陆续认识了数十个管理员,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他个子不高,身材精瘦,看不出年龄。发梢有些许白发,但声音清亮,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这在香港倒也常见,很多人看起来二十多岁,其实已经四五十了。
大堂管理员的职责是接待住户、处理日常事务。如果说出入期间,能离开大堂柜台的座位,帮忙开门、照顾你手提重物的感受,已经算是敬业;那么主动挥手打招呼、保持眼神交流,已经非常难得。某生呢,除了接电话,我几乎没怎么见他安坐在座位上。他不是在门口迎来送往,就是在大堂提醒住户留意通知,像是要求自己务必要和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说上一句话。比起很多人,他有些传统的OLD SCHOOL作派。但是沟通再多,他都保持分寸,绝不涉及个人隐私。
有一次小区停水。管理处已经贴出通知,某生当值时依然亲自提醒大家停水的事。我遇见他的短短几分钟,他不仅说了为什么停水、停多久,还告知停水期间不要用水、否则会导致水色变黄难以再次清洁。说完我们这一栋楼的停水情况,又说到其他楼座如何;停水工程之前如何,今天如何,明天又如何。随后又为停水带来的不便表示抱歉,说我们也希望做好一点,尽早完成工程……听下来,我都有些倦了。但也还是尊重某生的敬业,耐心地听他说完。毕竟,在这么多管理员中,他是唯一一个会这样沟通的人。
疫情期间,洗手间的天花板突然坏了。我顾虑师傅上门维修的感染风险,只好打电话给管理处咨询。恰巧是某生接的电话。他很耐心地解释,管理处不负责维修天花。我问,会否是楼上的地板工程影响了天花?他回应说,如果有装修,会在大堂招贴告示,又建议交由专业师傅处理。他也补充说,疫情当前,确实非常难请人来家里维修,但是这是他个人的建议如何如何。我有些懊恼地挂了电话。过不多久,我接到某生打来的电话,提醒我下午有邻居开始装修,鉴于我的顾虑,特意提前预告一声,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挂掉电话,我暗自感叹他的细致。
再次见到他,是在管理处一年一度的住户会议上。这一年赶上物业和安保等部门换届,需要住户投票。主动参会的人不多,我正好路过,被拉了过去。在一群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中,我见到某生,他很开心地和我打招呼。票选结果公布,现有的物业公司以十票之差输给了另外一家公司。人群中,我看到某生的神情很落寞。
第二天正好轮到某生当值,他特意请我和先生留步,解释一番。其实我知道你们真心想要用我们,非常感激;但是委员会有他们的规则,我们这边也尽量协调,看看有没有可能以老员工的身份继续留用。希望有机会,还可以继续为你们服务。我们连连说好。
这年四月的一天,我和先生遇到某生在楼下打电话。想起月底就是管理处的换届交接日了,我有些好奇他的去留,却也不想直面这件事,于是快步离开了。回来的时候,他在和邻居夫妻说着感激和告别的话,言语间颇为伤感——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结果。和小夫妻一起等电梯时,谁都没有讲话,他们也没有透露任何我想听却回避去问询的消息。
正当我遗憾就这样默默告别的时候,突然听见某生远远地一声招呼:“啊——涂生、涂太!”我扭过头,有些惊喜地看着他。“你们四月份的垃圾袋拿了没有?”物业每个月都会派发垃圾袋,这个月的垃圾袋我们已经提前领过了。“拿啦,拿啦!”涂涂高声回应道。我赶紧接过话:“是拿了,不过之后……”他似乎很理解地,微笑着挥手示意我们过去说。
在大堂门口,某生郑重地告诉我们:“今天是我的LAST DAY(最后工作日)啊,过了今日我就不做了。”我很惊讶,却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他上次提过离开的事,以及一个管理员的去留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他接着说,其实他舍不得这份工作,也很希望可以继续做下去。和新公司沟通过后,还是没有机会,不得不放弃。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母亲:“我妈妈的身体最近出了点状况,需要我回去照顾。”
某生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和母亲的事。和从前一样,他眼神笃定,声音沉稳。作为一个中年人,我多少学会了在听别人讲话时有所保留,并未做太多回应,只是嗯嗯啊啊地点头。隔着口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的眼眶渐渐地红了,眼里满是血丝。
他连连道歉,表示工作做得不够好,很多地方不够完善,希望可以谅解。道歉的话说了好几遍,我对他的感谢也说了好几遍。我说,从你对大家的关照态度看得出,你受过很好的教育。他感慨道,其实我没有怎么读过书,很多都是工作中学来的。尤其在动乱、疫情期间。遇到台风、暴雨这些突发事件,那就更不用讲。他说很多人比他更好,只是他更主动一点,希望多一些沟通,把关系和管理工作做好。我想,以他的敬业精神,就算做其他的事,也能有很好的发挥。
又聊了一会,我才有勇气说出最想说的话:“看得出来你很孝顺,相信你妈妈也能感受得到。希望你妈妈早日康复。”没想到他很快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孝顺,很多时间都在工作上,平时比较少关心她。”他提到自己这么多年没有结婚,也是因为照顾母亲。但实际上,投入工作的时间更多。“现在可以不用工作了,希望多花一点时间去陪陪妈妈。她也没有到不行的时候,但是……”他又哽咽了,眼睛更红了。
“疫情当前,我每天都在看新闻,知道每天都有人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份工(作),至少可以陪伴她的时间会更多,给到她的陪伴也会更好一点。”他有些触动地说:“其实我对工作的态度一直都是这样。我的父母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分开了……他们分开之后,我妈妈照顾我也非常辛苦。所以我现在努力工作,希望可以照顾到她。但是确实关心得还很不够……但是每当有什么困难,也都告诉自己说,加油、努力,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他握紧拳头,做出加油的动作。
我安慰他:“我们都看到你工作很努力,但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这是香港电视剧常用的台词,听起来很像万金油,有一点用,但是也没那么有用。他领会到我的意思,回应道:“其实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压力,我只是对于工作……”“很投入?”“是比较投入在这份工作里。我经常会反思这句话怎么说更好,每一个通知怎么讲,才不会给别人压力。”
我感受到某生的真诚,也深知这样活着的疲累。然而,他与我不同。他把细致当成工作去钻研,也有着大家长的责任和担当。对话中他甚至说,希望留下来的、新来的同事们可以慢慢成长。“他们也需要长大啊,不能总是有人在旁边教这个、教那个。”说这话的时候,某生像是家族的长兄,我们同样也是他要照顾的对象。
临走的时候,我特地没有去看某生胸前的铭牌,更没有主动问询他的名字。我担心名字会干扰我对他更真实的记忆,即便我早已经记住了这个我叫不出名字的人。遇到某生这样内心柔软却坚守职责的人,我也没有理由再去抗拒告别这件事。这一生或许也是如此:不必在乎事情的大小,也无须考虑别人怎么想,用心、尽力做好该做的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