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


文/冗谈

 

赘语须语赘,无言自言无。


2008年

和老肖第一次打交道时,我给了贝贝一颗椰子糖。

贝贝是老肖家的一条小土狗,一岁多,毛发旺盛,油亮发黄,像蘸上金秋的稻丛。而老肖是个小铁匠,住在主路背后的西街。那里街道狭窄,道正中串联着下水道的水泥盖,孔洞规律排列着,像钢琴键盘开了笛孔。房屋普遍低矮,小角落经常滴着水,滴答,滴答,若街上秒针,也如同记录镇上悠闲的电报。只是电报声经常被老肖的打铁声敲断,当当当,破坏小城的闲逸和人们的午觉。

那时家境不好,父母的店铺比较固定,怕老主顾流失,而租住的家则无所谓,能住就住,不行就搬。那时候搬家,经常租双轮人力板车,两个大轮上搭个长板,粗麻绳一头捆住车上的蛇皮袋,一头捆住车夫肩臂,活像可移动的棺材。五六月份时,大姑来我家暂住,恰逢我们搬到了西街,老肖隔壁。

之前我路过这条街,见过老肖和他的狗——贝贝。一直以为是个恶犬,有会时着路人吠,脖颈拽着链,往外一冲一冲,链子绷直又弛曲。即便咬不到,路人都下意识绕点弧度,好似孙悟空画了个无形的圈。刚搬过去的时候我怕,甚至不敢在他家门口过路,绕路从另一边回家。后来看着贝贝跟一些小孩也玩得来,我才想着,应该没那么恶,怕是被拴久了,精力怼喉头,发泄一下。于是有一天出门,我鼓起勇气去跟老肖打招呼,想着去和贝贝交个朋友,伸嘴不嚎笑脸人嘛。

但那天我挺没面子,因为刚挨完打,脸上有一道棱,准确说是两道,因为是“有线”抽的。有线就是电视屁股接的白色粗线,好像是叫有线电视接口线,我最怕它,打人很疼,舞一下就能抽出一道大沟,大沟两边是突出红肿的小棱,颜色跟快烂的水蜜桃一样。那会我听人讲摩西过红海的故事,我琢磨,摩西的工具应该就是有线,你看,海都抽红了。我带着脸上的红海,和屁股上的红珊瑚走过去,问,肖爷爷,这狗叫么子,可以让我摸一下吗。老肖看到我脸上的棱,问我,小鸡巴娃儿是不是挨打咯。我说是,犯了错让大姑气到了,狗可以让我摸一下吗。老肖笑了,说可以,不过第一次摸贝贝,要诚意一点。我心里有点懊,觉得他贪小便宜,摸摸兜,兜里有一颗椰子糖,大姑经常买给我,一毛钱一粒。我掏出来,剥开外皮和米衣,蹲下去问,贝贝,要吃糖吗。

 

2009年

爸妈忙生意,没太多时间管我,正好去年大姑来到我们家,爸妈就把教育担子托给大姑,因为她女儿成绩很好,他们也放心。那时在我心里成绩好的小孩很幸福,不怎么会被打,有一天门口乘凉,我跟她聊天,问她怎样才能把表姐教这么好。她笑着说,问这个干什么。我说,我以后生小孩也要像你一样教育好,至少能少挨我的打。她严肃起来,瞪着眼说,教育就是要打啊,你以为呢,打狠了才长记性,你表姐就是我打出来的,有次撒谎,我一晚上没睡,专门对付她,打二十分钟歇十分钟,打死我坐牢,就当没生过,抱着这种心态只要一次性打够,以后就能永远记住,晓得怕,晓得学了。我没吭声,觉得她在吓我。后来才知道她没有。也不怪她,我胚子贱,老不听话,每次挨打写保证书,下次依旧会犯。

大姑是因为怀二胎躲到我家住的,我不清楚为什么国家不让生小孩,他们说,大姑爹是初中老师,是吃国家饭的。既然吃人家的饭,就要守人家的家规,否则饭都没得吃。

初到我家,她还是比较尽心力的,我家做人情,她也不吃白饭,除了辅导我以外,还帮忙管账干活。她老是教导我,各样菜有各样营养,不允许我挑食,盛的饭不能剩。我家本来爱吃辣,不过她有胃溃疡,给我们做的饭比较清淡,蔬菜尤多,后来我明白这种叫健康餐。之后吃饭也很注意,从没胖过。

肚子变大自然行动不便,我挨打渐少,但犯错时,惩罚还是要到位,方式变为写小字本。她在文具店买了一小摞练习本,空白小格,一次性要把本子写完。当时想耍性子,没用,她说到做到,自己也不睡,督促我写,经常熬到半夜。但其实她心软,有时我爸回家,给我求情,她也顺台阶下,让我去睡,明天再写。托她的福,我在班里是字写得最好的,尤其是“田”字。

那段时间,她一直托付老肖帮忙照看我。我好赖床,经常离家匆忙,总会落下点什么,这时老肖就帮我送到学校。不过我不太喜欢老肖,老穿着一套白背心,感觉从没换过衣服,站着很驼,肩脊突出,头却向前耸勾。挺着浑圆的啤酒肚,比大姑的肚腩还大,可是我晓得男人是没办法怀孕的。给我送东西时,会骑着自己送铁具的老旧三轮,吱哑吱哑车声,能从校门口传到教室,每次同学都会望着我,说你胖爷爷又来了。我嫌丢人,不想让他来。他怪我不晓得好歹,说自己这是S型曲线。很长一段时间,我见网上有人说自己是S型曲线,还纳闷为什么家丑要外扬。

和贝贝熟之后,我经常会找它玩闹,假装切它耳朵,假装扇它巴掌,给它梳背能捋下一手毛。那时候家里藏电视线不让看,也没电脑,所以我主要的娱乐活动,就是蹲跪着打圆板、爬树爬楼找天台、钻网吧、跟贝贝玩闹。前几个会挨打,最后的只被要求洗手,所以我更喜欢找它玩。

后来大姑住院生孩子,选的是剖腹产,说自己头一胎顺产太痛苦了。爸妈缴了费,安慰她一定会顺利的。我头一次进住院楼,消毒水的味堵着鼻子擤不出去。周末晚上,换我陪床,还挺兴奋,人生第一次在医院的床上睡,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病人、针头,甚至导尿管,还有漂亮的护士姐姐,回了学校可以吹一吹。陪床那晚我跟大姑聊要怎么照顾婴儿,怎么换尿布,我甚至给她起了个乳名,叫贝贝。大姑不高兴,说不行,隔壁的狗就叫贝贝。我心里疑惑,为什么狗和人名字不能一样呢,虽然有咬人的狗,但是有杀人的人啊,好人和好狗一样好,但坏人比坏狗还要坏。

娃娃出生那天,我第一次看到新生婴儿,头发打着旋一根根贴着脑袋,上下眼皮粘连,下面露着小雀雀儿,扭着四肢挣扎哭喊,刚从羊水里出来,却像落了水。大姑麻药劲没过,瘫在床上没法抱,嘴唇发白,像刚舔完雪花冰棒的我。爸妈跟她说是男孩,她笑着说,不用安慰我,男女都行啊,你看我家女儿,多省心,虽然公公婆婆重男轻女,但她一直是家里最争气的,打了那些老东西的脸。我插了一嘴,说是个男孩,我看到他小雀雀儿了。

不过遗憾是生完小孩,大姑就回家了,没有再跟我们一起生活,而我们也又一次要搬家。

搬家那天,我在学校因为没带课本挨骂,心里窝着委屈,想着大姑走后,老肖也不帮我送东西了。罚完站放学,我跑到老肖家门口,发现他都不在家,只有贝贝拴趴在原地不动,没精打采。我抱着贝贝说,老肖跑哪玩去了,都没给我送课本,害我罚站。不过我又要搬家了,以后也不能再靠他,等有空会回来找你玩的。说到这,鼻子有点酸,激着眼眶一起红。贝贝依旧颓靡,没抬眼看我。屋子里有争吵的声音,我听出来,好像是老肖的子女,平常也不住在一块,不晓得为什么今天聚到一起。几人来来回回吵得听不太清,也不大能懂,只模糊听到他们说房子的事,还提到隔壁的小子成天往我们家跑什么的,语气不好,也掺着脏话。他们家原来都不喜欢我,嫌我没羞没臊。我有点恼,心里做决定,再不会过来玩了。

自此,我也再没见过老肖。

 

2021年

时隔多年,我又回到了业州这座小城。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父母离婚后,我已经跟家里断绝关系。这里倒有些玩伴,可都在外地工作。小城像生锈的机器,只收容老人和小孩这种齿轮,大轮卷着小轮转。而青壮年仿佛被排斥,都去外地大厂做了螺丝钉,只有小部分留在这油着,也不知道有没有润滑的效果。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在街上溜达,说是溜达,其实也没什么好去处,这就一小盆地,像被如来蜷在手心儿,打滴滴横穿都不超过30块。唯一适合闲逛的地方,只有船儿岛。船儿岛倒不是岛,只是建在小河上的一艘船型建筑,投资很大,本来是计划用作为政府办公的,不过建成时赶上严打贪腐,老地界政府不敢搬过去,荒着荒着,成了百姓的文娱中心,广场舞大妈们一簇簇来,一簇簇去,像在阅兵。我到甲板上一圈一圈闲逛,脑子略有混沌,想的什么早已忘却。不过我想通了一个目的,既然回来,那就跟过去告个别,告别完,这辈子再不会回这个地方。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差点认不出来,那是贝贝。它胖了一圈,毛色暗淡,像割完稻子留下的茬地。低头佝偻,时不时嗅一下,活像年逾古稀的老头,不过以它的年纪,倒也确实是。看到贝贝,关于老肖的记忆又重现在我脑海,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走过去,蹲到贝贝面前,习惯性问一句,贝贝,要吃糖吗。一摸兜,发现兜里已经很久没有揣过糖,我感到一丝尴尬,更多的是哀恸。

贝贝抬头看我一眼,眼珠浑浊,像两颗被雾霭弥罩的双子星,它并没认出我来,绕着我走远。看到贝贝,我想起很多事,决定再见一面老肖。远远吊在它身后一起散步,看起来像是我遛它,其实是它遛我。它青壮时期大部分时间与绳链为伴,现在没了桎梏,任它云游,它也老得游不动。我也想起自己,想起胸腔里嵌着一把剪刀,血迹斑驳,刃口锈钝,体内伤口光滑,时不时有所阵痛。可能人和狗一样,一直被拴多年。旦夕间绳崩链断,脱身囹圄,谁还愿意把头套进去?可狗依旧会回家,但人不一定会回头。

跟着它辗转几条老路,最后回到西街。老肖房子已经被改作小店铺,卖稀管椒。贝贝重回房前一角趴着,那是当年老肖打铁的位置,没摆器具,门口一排鸟笼子也不见踪影。我敲门,过了很久,老肖的儿子开了门,说今天不营业。

我说,叔,我是来找老肖的,很早以前我住你们家隔壁,在业州实验上学的小孩。小肖略仰头,嘴形变圆,是略带恍然的表情。他说,我记得你,进来坐吧。

他给我沏了杯常见的特产硒茶,开始问候我最近的生活。我说还好,现在在北京工作。他啜口茶说,北京好地方啊,比这好,屁眼大,抬头低头都认识,全颓着养老,人烂在这里。我问他,老肖身体还好么。他说,老肖早去世了。我颇为讶异,问他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就在你搬走的那天。

 

小肖简单讲述前因后果,我不知听进几成。想表达一下惋惜,但细琢磨,过来连水果也没买,这时候假客套什么。我说,那天我回家,没见到老肖,只听见你们在屋子里吵。他说,是,他人躺医院,已经凉了,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在争房产。我问,我记得你们还说了我的事,所以没敲门打扰。他说,对,吵的时候提到你,因为他没怎么管我们,年纪大了却开始照顾隔壁小孩,最后还被你害死,他凭什么,你又凭什么。

照顾?我断了音线,心里明白,这时搭茬会吵起来,而我确实理亏。自从搬家下了决心,老肖在我心里一直比较负面。他臃肿的肚腩和恬不知耻的S曲线,他扰民的打铁锤和三轮车,他扎手的胡子和邋遢的白背心。一旦开始讨厌一个人,脑子里会自动屏蔽他的好,变成记仇的小人。我发现仇不知所起,仅由于小时候怕丢脸,往印象里的老肖身上泼污。脑子里无数细节涌出来,手牵手吹着集结号,它们恶着脸、展着腰、仰头啸着冲向我,它们像火山迸炸的炎,洪涛决堤的水,它们裹上我,汲尽我大脑每一分子的氧气。

溺喘了很久,我低头告诉他,老肖确实对我很好,我也误会了你们,很对不起。他摆摆手,现在说这些,没意义。我还低着头,没说话。半晌,他问道,所以你这次来这,是为什么。我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告别的吧,跟家里断了关系,之后我也再不会回来了。

茶汤见底,绿珊瑚摇荡出水面,他添些水说,为什么,好歹也是亲人,好像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儿吧。我笑道,并不是大仇大恨才会断绝关系的,你要是看新闻也知道,有因为妈妈只认钱断绝关系的明星,也有活得像工具跑去美国再不回家的北大毕业生,很多情况下是因为日常小事,做人的品质,以及那种绝望的生活状态才会这样。你见过出狱的犯人回牢房去过年吗?最简单的例子,我从小的房间都是没有锁的,哪怕搬到有锁的房间,都会找借口把门锁卸了。想要钱买零食,他们说舔地板就给我,我舔了,他们不但没给,反而嘲笑我什么话都信。哪怕生病了在街边吐,都要扇我后脑勺说我不该吐。小肖看着我问,那老肖呢,他算你亲人么。我说,我希望他是。他笑,说那以你的标准,他是你的亲人,不是我的。

空气浸润着沉默,我俩谁都没说话。但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小肖口中淌出的言语,却昭示着事物的另一面。每个人出发点不同,仿佛认知也完全相反。我们像行走在莫比乌斯环上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处于哪一面,只有二人开始交集,才能发现自以为的披荆前行不过是原地踏步。生活不能倒叙,但记忆可以,它迫不及待涌出七窍,湿润眼眶鼻翼,装饰喉头的沉吟。我控制不住开始回想,或许十年前的我,也处在记忆的反面。

 

2009年

大姑是因怀孕来我们家,由于胃溃疡不能吃辣,全家跟着吃清淡菜。不仅如此,她独裁着我的盛饭权,每当实验黑暗料理时,旗下名为厌食的纳粹,会用尖刀刺穿我的舌头。只有一道油焖茄子不错,油厚,争着往唇外挤。后来吃奶奶做的茄子,我嫌油少。奶奶说,这么多油你还嫌少。我说,大姑在我们家做的就比这个多。她回,那是因为在你家,油又不用她出钱。我噎住无话,开始正视房间里的大象。电视上讴歌亲情伟大,也不尽然,互相之间也有算计贪惠。戳明这点的大人很讨厌,仿佛带着傲气在教导你人生道理。我很快接受他们的施舍,嘴脸也愈发脏鄙。

父母不会管这些小事,他们忙着吵架,偶尔过火时会把我送到老家。有天一通电话打过来,我爸跟爷爷说,发现妈偷钱给娘家送。电话一挂,两位老人开始斥骂我妈——婊子、老逼等,都是劳动人民的朴实字眼。过一会我妈也打过来,说自己没有偷钱,只是收款胯包的格子放错,要偷不会还留那个包里啊。爷爷笑着说,我晓得,我们肯定相信你。等到我再回到家,发现已经是大姑在店里管账了。

没事的时候她会和我爸聊天,有时聊到什么,会把声音放低,眉眼偷摸,仿佛商讨机密。这时大姑会瞟一眼我,我爸会意,就掏出一块钱让我出去玩半个小时。这些钱最后都被我消费在学校门口的电玩店,一包辣条,打5毛钱的雪人兄弟、忍者神龟或合金弹头。至于他们聊什么,其实我并不关心,不过后来回想,应该和离婚分钱有关——当然是好事。所以我小小年纪就体会到非零和博弈的滋味。

当然,和大姑相处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家务和学习,她负责辅导我做作业。白天去工作,怕我乱跑,出门会把我反锁在家。我一般也没心思学习,幻想怎么跳窗抱住电线杆出逃,但是家里安了防盗窗,我撬不开,原来防盗窗不仅防外,也防内。无聊时,我就趴在窗边,和门口打铁的老肖吆喝着聊天,他讲他走南闯北的故事,我问些幼稚的问题,伴随打铁声,听起来像在freestylebattle。有时聊着就在窗边睡着了,醒了去厕所喝自来水。曾有个发小来找我玩,因为关系很好,被我劝下来,一起锁在房间陪我。但缺少娱乐活动,小孩聊不了多久的天,确实让他受不了,那天之后没再找过我玩。当时没想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不喜欢喝自来水。

犯错的时候,大姑会用传统方式惩罚我,比如说跪搓衣板、跪遥控,后面试着让我跪擀面杖、台阶棱。别看年近四十,还挺有实验精神。我也有小聪明,等人出门,就偷懒不跪,等她快回来,再用力跪上去,碾出几道红印,磨破皮更有说服力。不过这时候偷懒不敢跟老肖聊天,怕被发现。我会一个人玩角色扮演,想象自己是革命先烈,在牢里等待解放。或者用软纸揪俩小人打架,小的那个打大的,边打边配音:打死我坐牢,就当没被你生过。如果听到老肖敲打声突然变得节奏规律,我就知道大姑要回来了,这套beat是我们之间商定的暗号。

后来她肚子大了,不方便施展武力,惩罚方式变成写小字本。规定一本要一天写完,单字笔画不能少于五,完不成不能睡觉。从奴隶制跃迁到资本主义,太快了,我没有防备。kpi可量化,偷不了懒,更加痛苦,而她确实也不睡看着我,等我爸凌晨五点打完牌回家,看到会劝,说这样熬夜对肚子里小孩不好,她才作罢放我睡觉。

大姑生孩子的时候,我跟她说,是个男孩,我看见他小雀雀儿了。直到孩子抱过来,她才褪了笑。后来我才知道是个女孩,我看到的不是小雀雀儿,是断着的一截脐带。我摸摸肚脐眼,那里是我脐带剪断的地方,当时我不知道,脐带是有两条的,第一条被医生剪断,而第二条需要自己剪断。

生完孩子不久后,大姑回了家,那个小女孩并没有带走,送养给本地山坳的一户农民。这女孩后来过年时我见过,随养父姓,上初中时,政策放缓,被大姑接回去上学。彼时大姑正向拜年的亲戚们炫耀教育方式:皮带树枝,什么都吃;衣架棍棒,天天向上。像练习多年的贯口。我觉得倒适合写成对联,横批就写,一个巴掌拍得响。

大姑大肚子那段时间,会托老肖给我送东西。由于丢三落四频率过高,这成了他的骑行晨练。干脆打了个铁皮箱,安在门口,要带的东西放进去,早上我出门拿。每天起床,老肖会过来看一眼,如果箱子里还有落,就出动三轮给我送。搬家那天,课本没带留在箱子里,老肖照例给我送。或许他太老,也或许是三轮车太老,弯道没拐过去,偏到逆行道被塞进车底,轮胎轧过,厚实的肠子洒一地,黑红血液腐蚀三轮车的义肢,浑圆肚子瘪掉,跟刚分娩完似的。还没拉到医院,车上就咽了气,据说食指前伸,僵得掰不拢,应该在指肇事司机。但我听了总觉得,他像在指我的课本。

 

2008年

西街街道狭窄,道正中是下水道的水泥盖,每天散发着种种臭气。房屋普遍低矮,被附近的楼屋隔绝了日照,无论白天黑夜,色调都是一样昏暗。小角落经常滴着水,滴答,滴答,潮湿黏腻,地上生着藓。角落堆着垃圾,来人永远行色匆匆,不愿多作停留。

大姑刚来我们家时,门口乘凉时我问她,是怎么把表姐教育得那么好的,她说,就靠打,而且用最怕的东西打,一次记住才能出效果,然后问我,你最怕什么打啊。我低头没说话。她笑眯着眼说,没事,你悄悄告诉我,我不会告诉你爸妈的,还可以在他们打你之前把东西收起来。我想着也有道理,其实各有各的疼,皮带抽完是片状包,像“红舌头”雪糕,树枝衣架抽完是条状包,像蚯蚓,棍子板子是皮下淤血,像内伤。琢磨一下,我告诉她,最怕被电视屁股那根有线打。那个能抽出隧道。

5月12号汶川地震,那天学校的楼都在抖。虽然没什么实际灾难,但下午还是停了课,学生都被组织到操场。我高兴坏了,借班长的篮球玩。快放学的时候,班主任说刚才学校宣传板的玻璃被球砸了,同学都看到你在玩。转身把球扔进隔壁工地围墙,然后指着我对班长说,你让他赔。

其实球不只我玩,砸玻璃的是其他人。可找她解释没用,她说,你要是不服,可以在家里骂我。这句话提醒了我之前跟她的过节。因为调皮一直被她羞辱,有一次偷摸骂了一句,被同学听到举报。她找到我,模样和蔼地问为什么,我没多说,只重复认错说再不骂了。她揪着问为什么不骂,没说你不该骂呀,骂呗没事……拉扯几个回合后建议我,以后不在学校骂,在家里骂好不好。我接受了,因为语气听起来很真诚,而且犯错就该应和,这是我磨砺出来的经验。

那天回到家,我说起这件事,尝试解释。但爸妈并不买账,手上正忙,便跟大姑说,你女儿成绩这么好,你上上心,帮我们教育教育,不听话往死里打没事。后半句话我熟,他们给班主任充话费后,电话里也是这么说的,目前来看大家都遵从着契约精神。大姑挺身应允,像接过军令状的元帅。回家路上,我哭得凶,说班主任冤枉我。她瞪着我说,为什么不冤枉别人,就冤枉你呢,犯错还死不承认,我最讨厌这样的人。回家后,她想起我最怕的武器,于是抄起了那根白色有线。我长不长记性不清楚,但她记性挺好的。打完后,她给了我一粒椰子糖,说你爸妈和我,都是为你好。后来,每次挨完打都能拿到一粒椰子糖,但我吃过一次,嘴里是苦的。

那天傍晚,我在门口逡巡,不想进门。旁边老肖看到我,招呼我过去。我红着眼,哑着嗓,脸蓄红海,喉含火炭,没说话,看着贝贝。听闻我的遭遇,老肖没有安慰我,只是教我逗贝贝玩,说对待狗和人其实差不多,别因为能控制它就不当回事,恰恰这种情况下,尊重它才说明你的真诚。我似懂非懂,像学生一般低头不说话,这是我儿时挨打前的准备动作,也是我二十多年来最常用的姿态,并终将伴随我一生。

低头时,我恍惚感觉到,有一颗种子,刺破鼓膜飘入胸腔,植在角落,生根发芽。十年后我会发现,它结出的果实状似剪刀,能铰断灵魂的脐带。可当下我没有剪刀,兜里只有一颗椰子糖,我剥开放到手心,蹲下去问,贝贝,要吃糖吗。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作家天地》2022-11。

作者


冗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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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着沉默,忙着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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