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文/谭博仁

 

隆冬时节,父亲病重,天气和生活的双重寒冷袭来,主人公选择坚守,她坚信季节和命运的春天都必将到来。


我在等地铁时接到了母亲电话。现在是下班高峰期,地铁站的人很多,我好不容易等了两趟地铁的时间,才排到可能挤进下一趟地铁的位置。所以我挂断了,想告诉母亲回家再给她回电。没来得及发微信,母亲又重新拨了过来。

手机顽强地一直响,这让我的心一沉。黑暗的隧道里,第三趟地铁正呼啸着减速进站,但我没心思顾它了。从队伍里挤出来,我往公共卫生间走,那里安静一些。

电话那头的母亲说,怡怡,你爸病了,情况不太好。

果然。什么问题?我问母亲,尽可能地希望自己镇定一点。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总之是脑子里长了个东西,母亲说。我还想再问,就隐约听到了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唉,讲了不用说,你告诉她能有什么用?

还好,父亲至少还能说话,神志清醒。

我说,我这两天请假回来。好,母亲没再多说了。今天大寒,北京冷不冷?家里降温了,这几天冷得厉害,回来多穿点,她叮嘱我。

我在北京已经待了十多年。从老家桂东到北京读书,毕业后继续留在这工作。如今我三十出头,这是个分水岭般的年纪。大部分来北京的人到了这个岁数,要么成功留下,或者至少是看到某种留下的希望,于是结婚成家,在北京的某处角落生出根来、不再飘荡;要么转身回家,或是回到离老家更近的大城市找出路。但我偏偏两条路都没走。

桂东是湖南东南山区的一个县,没有高铁站。我回家得在最近的郴州西站下车,去客运站坐大巴。桂东夏天不热,冬天也没那么冷,可毕竟是山里,体感多少更寒凉。大巴到桂东时已经天黑了。听母亲的话,我多加了一件薄羽绒背心,但下车也依旧打了个哆嗦。不光是低温的侵袭,多少也有对未知的隐约惧意。

赶到医院时,父母亲都在,正巧碰到医生查房。父亲一头黑白掺杂的短发,或许是因为住院不便洗头,有些凌乱油腻地伏贴在额上。原本粗壮的臂膀藏在已经穿得宽松的秋衣里,多了几分空荡荡,往常粗重的呼吸也显得单薄了。他坐在病床上,但精神气色都还不错,这让我安心了些。

父亲见我,只是嘟囔,你回来做什么,折腾!

刘国强的女儿?一旁刚查完房的管床医生没走,叫我去办公室。

颅内肿瘤,这个词从医生嘴里说出来,让我坐立不安。肿瘤在脑部占比较大,边缘比较模糊,倾向于恶性,影响了他的视觉和行动能力。但万幸的是,暂时再没有扩散,医生拿着片子指给我看,我看不懂。

他叹气,现在很多人都这样,信自己多过医生。你父亲就是,开始有症状不检查,后来只愿意保守治疗,直到现在这个情况。万幸的是,还有手术的空间。

那是不是做手术切除就能康复了?我问他。他说,要是早手术,更好解决,术后预期也更好。只是你父亲发展到了这个情况,还有基础疾病,手术风险蛮大的,我们做不下来。

做不下来,什么意思?不是说,还有手术空间吗?

要做手术的话,得去省城。医院我们可以帮忙联系,但因为是异地医保,手术与术后的费用,你们的负担会比较大,医生说。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看见母亲在走廊里等我。所以我叫你回来,母亲用浑浊的眼睛望向我。你爸不想告诉你,也不想做手术。

医生刚刚说过,不做手术,父亲的脑子就是一颗炸弹,并且同时存在随机和倒计时两种可能的引爆方式。我知道,家里没什么积蓄,哪怕加上我那点可怜的存款也不够。想了想,我对母亲说,把新房子卖了吧。

父亲干了一辈子林业工人,刚退休没两年。我们一家一直住在不大的职工宿舍里,直到前几年单位分房,给了父亲一套三室两厅的指标。我还记得收房的时候,父亲走在小区里眼睛发亮的样子,他说,这新房子,以后要留给怡怡的。那时我心想,我怎么会回桂东安家呢?但我什么也没说,没必要破坏父亲的好心情。这套房子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以至于我们一家三口到现在,依旧用“新房子”来指代它。

我和母亲回到病房里,我向父亲重复我的意见。他眉头拧得极深,望向我说,不做,我能说能动,现在也还好,不用做。哪里好?一直安静的母亲突然出声。你怎么不跟女儿说,你之前还能走,现在就是只能动了?拖拖拖,一定要把自己拖到眼里去?在这个语境的湖南话里,眼的意思是坟。我有点意外,她很少如此明确地表达自己的看法的,尤其还是否定父亲。

果然,父亲有些挂不住脸。卖新房子?那是刘怡的!我打断他,那我们去找人借?父亲的性格臭得像块旱厕里的石头,从来不愿意示弱,也不愿意找人帮忙。

父亲不说话了。我说,病一定要治,不用借,我们卖房。既然你说房子是留给我的,我就决定卖。

我始终觉得荒唐,恢复健康不好吗?为什么会有人不想活呢?一套房,真的那么重要吗?

气氛不好,终究还是母亲打了圆场。怡怡,你先回家放行李吧,她指着我放在门边的旅行箱说。

我只是逢年过节回桂东的时候,才住这套“新房子”,我对它的情感都比不上我从小住的单位宿舍。我也不理解,父亲也不过只住进来两三年,为何对它有那么强的执念。

父亲精心装修了新房子。比如客厅地板是白色大理石,在父亲眼里就等于漂亮两个字,是他两次三番往市里跑,选了又选,比了又比,才慎重定下的。又比如卧室的实木地板和红木家具,则是父亲作为林业工人的某种执念,从下料,切割,再到拼装,他在熟人的工厂里盯了全过程。不过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些中式和欧式过时风格的混搭与堆砌。但父亲满意,好像这样的装修就圆满了他对于好房子好生活的全部想象。

母亲经常调侃他,装修钱花得比买房还多。父亲节俭,这是他这辈子最大一笔开销。我把行李箱拖进我的房间,路过厨房门口,想起刚搬进来时,听到做客的姨妈偷偷向母亲揶揄说,花了那么多钱,装修得像农家乐。

父亲住院,母亲陪床,回家也只是做饭换洗。家里不常有人,南方也没有暖气,屋里头的凉意比屋外头更甚。我找了找,拖出来小太阳插上电。那是我小时候家里便有的东西,是父亲单位发的,质量好得很。它逐渐亮起来,缓慢地左右摇头:头朝向哪边,哪块空间就礼貌性地暖上一暖,等它的头转走,又很快重新凉下去。聊胜于无,多少给了这屋子一点温度和生气。

我给母亲打去电话。你赶紧回家休息吧,我今晚陪床。我也跟我爸聊聊,再劝劝他,我说。等我胡乱吃了点东西,洗了个澡出来,母亲已经到家了,在费劲地把一床被子塞进编织袋。我赶紧上去帮忙。

要给你爸多盖一床,你一会带过去,她叮嘱我。忙活完手里的事情,母亲望向我,怡怡,要靠你了。我看着母亲灰暗的眼睛和浮肿的眼袋。我说,我爸生病,我回来照顾,天经地义的事。

还有卖房子的事。

我笑了笑。妈,我一直没结婚生孩子,在外面工作,也不回桂东,你怪我吗?我问她。

母亲李薇的文化程度不高,各种零工和小买卖都做过。这几年,她在县里一所中学食堂帮忙。从我毕业开始,父亲就一直想我回湖南,在桂东或者郴州考个有编制的工作。他更希望我快点成家,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老姑娘,在县城里绝对是大逆不道。但他败在了桂东和北京的距离上,对我始终无可奈何。但母亲与父亲对我的态度截然不同。她也问,也催,也介绍对象,但话总还是落在“你过得好就行,有合适的再结婚”上。她这一点根本不像是县城那种观念传统的妇女。

妈,什么都没有命重要。这房子是你们俩一辈子挣下的,只要能救命,卖就卖了。可能只是你和我爸又要住回去老房子了。我开着玩笑,不习惯这么严肃的话题。

母亲缩在小太阳边,烤着手。你也跟你爸好好讲,她站起来往卧室去。母亲说,我这段时间,累啊,但是睡不着觉。你回来了,我就敢吃药,好点睡一觉了。

我心疼母亲,有那么一瞬间,我为自己始终在外漂泊、没法看顾父母的十多年而感到某种愧疚。

主卧里母亲很快便鼾声大作,她已经累得没有精神洗漱了。我走到楼下的时候,想起母亲叮嘱我给父亲带去的被子忘了,于是又返回去取。一进门,正好听见母亲放在床边的手机铃声大作。她的铃声是那种鸟的叽喳叫声,声音从喇叭里放出来,分贝足够高,燥得那鸟叫都有些失真。

可母亲依旧睡着,也许是安眠药效太好,也许是母亲太累,鼾声与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不逞多让。

我赶紧进去,把她的手机拿出来,不想把她吵醒。接起电话,电话那头说,刘国强家属?病人有变化,抓紧来。听声音,像是先前见的管床医生。很严重吗医生?我麻起胆子问。医生应该也听出接电话的是我,语气放缓了些说,来个人就行。好,好,我心依旧悬着,答得仓促忙乱。

母亲还在黑暗的卧室里酣睡。放回手机,我一人急急忙忙往医院赶,那床被子终究还是顾不上,忘了带。

父亲夜里指标异常,跟医生说身子没力气。我到医院时,他已经稳定下来,只是半边身子动不了了。医生跟我说,哪怕保守治疗,也随时都可能这样,进一步恶化。

父亲安静地躺着,见我进来,也不做声。性命暂时无虞,我自然升起些恼火来。一定要这样,越拖越严重?我问他,他依旧沉默。他藏在被子里,只露着半只青一块紫一块的手,已经被长时间的输液催得浮肿。以前粗粝又坚硬的父亲,从没在女儿面前显出过如此虚弱的样子,我的郁结最终还是化成一声叹息。父亲是那种传统的中国式父亲,执拗、急躁、独断,一身毛病。我的学业、工作、生活,裹挟了大量我和父亲的冲突。但他又的的确确是最在乎我的人之一,也是我最在乎的人之一。

为什么不想手术?我在床边坐下,放缓了语气。父亲很久没说话,直到我怀疑父亲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太花钱了,他说,手术之后万一再复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已经无意再去指责父亲什么早发现早治疗,就根本到不了这地步之类。我说,治得好,医生说的。爸,你的退休工资养得了你和我妈,我养得了自己。我也不需要房子养我,但我治不好你。房子能治得好你。

想了想,我又补了一句。而且,我不回桂东生活,回不来了,我说。好久,父亲才说,做,卖。两个字嘶哑得破了音,不知道“卖”字后面是不是还接着的第三个“哎”字的叹气,听上去怪异又滑稽。

早上,母亲带着那床被子匆匆赶来。父亲还睡着,我在病房外说了昨夜父亲的情况,也说了他终于同意卖房手术的决定。母亲像是缓了口气,靠在墙上。我闻着一股淡淡的油烟味,是她身上那件穿了好多年旧棉衣,这几年随着母亲出没在中学食堂,想来那味道沁进了棉花芯里,是洗也洗不去的。好啰,好啰,她说,幸亏你回来了。唉,怎么就把好日子过成这样了呢?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我不觉得她与父亲之前过了什么好日子,但当然比现在强。妈,你和医生说我爸上长沙手术的事吧,我转移了话题。我去弄卖房的事,要是没那么快,看能不能抵押贷款之类的。

桂东很小。县城随着沤江延伸,又被无处不在的山挤回沤江边上,看上去又细又长,就像砖缝之间艰难长出来的青苔。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县里几家中介之间跑,把房子的信息挂上去。我走在主路上,冬天沤江的水位低,但依旧在我脚边流淌。县城人气不旺,路上的人稀松。我穿着贴身厚实的毛衣,但仍感觉裹紧我的是股寒意。

几乎每个中介都直言,县里的房产流通性没那么好,又是急卖。哪怕能出手,价格肯定也低于均价。所以我这边挂售,那边去银行办抵押贷款。房本最开始父母亲便落的是我名字,我去办抵押手续也没那么复杂。只是年关将近,整个县城都懒散下来,我算是催着请着银行的评估经理帮我走完流程。她跟我看了房,给我报的价只有二十万。这比当年父亲拿了指标之后的买房价,才仅仅高了一点。

父亲的治疗费用应该是够了,可我仍想跟她再磨磨,是怕未来还会有什么意外支出,但或许也有些别的念头作祟。经理说,县里的房价摆在这了,我最多再给您申请两万块,二十二万。我说,我这房子也不是毛坯呀。

她笑得很委婉。装修了,也没法给您多算,她说。

我自己也不觉得房子的装修多么好,但听到经理的话,仍不免有些苦涩。要是父亲听到他倾注金钱和精力的房子被人如此评价,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正巧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已经联系好了长沙的医院和科室,要是这几天不抓紧转院,手术就只能安排在年后了。

一切事务便以父亲在年前手术为目标了。我将抵押房子的二十二万额度贷满,在大年二十六将父亲转入了长沙的医院。手续,检查,一切顺利,但我们一家三口都没法松口气。手术定在了大年二十九,那才是场硬仗。

怡怡,你说没问题吧?我和母亲在医院边的宾馆住下,收拾东西时,她问了又问,显得很不安。房间不太亮,床头的射灯开着,正好斜斜地从母亲头顶穿过。她只是在脑后粗粗扎起干枯的头发,头顶飘了一层碎发,杂乱得张牙舞爪,白发在射灯下反着光。

父亲之前不让母亲告诉我他生病的事。于是她一个文化不高、见识不多的女人,只能独自照看父亲的一切。父亲又根本不听母亲的话,于是她又眼看着丈夫一步一步到了如今的地步。母亲告诉我,她担心父亲的身体,生气他的顽固,还有疲惫到力不从心。所以直到大寒那天,她才决定给我打电话,因为她实在撑不住了。

这让我觉得父亲对母亲很过分。哪怕我明白,他是不想让远在北京的我担心,但我依然生了怨气。怪他的顽固,怪他对母亲的消耗,怪他把母亲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可看着母亲这副焦急的模样和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的怨气这时好像又不值一提了。我心想,我们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这几日父亲越发地寡言少语。我只能频频找话安慰他,别紧张,你看检查都顺利,医生说没问题,做完手术就好了。我一说他就点头,是啊是啊,不紧张,向我挤出个笑脸。但我也仍紧张得要死,父亲同样也不会真的被宽慰到,我们只是相互给对方些慰藉罢了。

直到二十八那天晚上,父亲突然心态变得平和起来。我劝母亲早早回宾馆休息,今晚我陪床。父亲平躺在床上,侧着头看着我忙里忙外,突然说,你在外面,该用钱用钱啊,不能过得抠抠搜搜的。我自己过得好呢,我手上的活不停。他突然一笑,也是,你都一个人十几年了。你妈也是个舍不得的人,把自己过得苦,你要多留心照顾她啦。

手上的活顿了一下,我这才听出来父亲是什么意思。父亲和母亲,都是节俭的人。从前的日子物资匮乏,这是刻进他们那一辈人骨子里的美好品德。后来经济发展了、日子好了,我也长大独立了,他们便不再是节俭了,因为勤俭节约的反义词其实是铺张浪费。有些地方多花点钱,买点东西,让自己的生活更舒服一些,根本都说不上铺张。

于是节俭成了小气。但他们没苦我,只难为自己,成了对自己小气的人。这种小气好像又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刻在他们性格上的某种惯性罢了。父亲也在这种惯性里,把自己拖成了如今的模样。难受忍着,看病费钱。买点药吃,检查费钱。保守治疗,手术费钱。日子蒸蒸日上,是时候享福了,但他们当年这些勒紧裤腰带的人,却还把自己留在原地。

那肯定的,我应着父亲的话,手上继续忙起来,假装没听出来父亲是什么意思。

二十九,我和母亲一起把父亲推去手术室。父亲这时反倒比谁都乐观了,他刮了头,显得年轻了几岁,躺在平车上,仰头看到母亲眉头紧蹙的样子,还安慰她:个把小时就出来了,有什么好急的啰!手术室的铅门把我和母亲拦下,我想扶她去坐下,却拉不动她——她贴着门站着,眨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铅门,好像眼神能望穿铅门,看见里面的父亲。

直到天黑,我们终于等来医生告知手术顺利结束的消息。我长松一口气,母亲拉着医生的手,一遍一遍感谢。医生说,手术是成功了,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接下来就要看他恢复的情况了。我们只看到一眼父亲。他睡在平车上,被推进ICU。

很快病理化验结果也出来了,阴性,说明肿瘤细胞被彻底切除了。

ICU通常不允许探视,只能通过责任医生和病人视频。父亲没醒,医生只是拿手机拍了拍父亲插着鼻管沉睡的样子,我和母亲恨不得把手机屏幕上每一个低清晰度的马赛克都看清。

大年三十,我和母亲是在ICU外面度过的。ICU外不止我们,我看着ICU外三三两两的病人家属,甚至还有独自一人的,昨天手术成功的欣喜都好像淡了几分。医院的这一层都属于ICU,电梯出来便只有一条走廊,没有房间,没有窗子。常闭的铅门在走廊尽头。铅门里庞大的ICU病区是生人勿进的,成为生死之间、普通人不可视的那片混沌。家属们在走廊里或站或立,我切实地感觉到肉体和灵魂都在此处历劫,身上莫名多了些冬天之外的寒冷。

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儿和不锈钢味儿在弥漫、升腾。我视线里几乎只有白色和灰色,唯一不同的颜色,是重症监护科铁招牌上贴的红色福字。这里的一切都光秃秃的,不知为何,让我想到父亲收房时那套差不多光秃秃的毛坯房。

接到医生电话是初四。她说,病人清醒些了,你们今天可以进来看一下。母亲一见睁着眼睛的父亲,便哭得说不出话,腰都直不起来了。我只好先上前去问父亲,你认得到我是哪个?也许是我带着口罩和无尘帽,他眯着眼睛费力辨认了一会,才艰难地说,婆婆子。方言里,那是老婆的意思,父亲把我认成了母亲。医生开玩笑,这是你女,不是你婆婆子啦!父亲嘟哝着,听不清说些什么。我扶起母亲,她没说话,却只摸摸他的手背。父亲皮肤现在皱得像张牛皮纸,包裹着下面青色的血管,起起伏伏;母亲的指尖同样粗糙。两者碰到一起,那微小的摩擦声却让我心安。

父亲始终恢复得不算快,达不到出ICU的标准。重症监护的费用每天一万一万地跑,我在自动缴费终端上打印费用明细,每天的费用都会吐出长长一条小票一样的详单,这头还没吐完,那头就已经自然地卷了起来。在我眼里,那就是水龙头放水时一圈一圈旋转的水表。但幸运的是,水龙头终究在花光水费之前被拧紧了。父亲转入住院部,我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不仅为父亲的康复,也是庆幸现实不再考验我们更多了。

接到中介电话是初八。他说,有人想买这套房子,我初步谈了谈,二十六万。有买家当然是好事,早一天卖,早一天还贷,少一天利息。我转头和母亲说,要回趟桂东处理卖房的事,有什么要带的。母亲正在给父亲剥橘子,扒了皮,细细地把白色橘络撕去。她说,要不然把家里的毛毯带来?黄色的,上面画了老鼠的那床。医院里蛮热,你爸盖两床被子发毛毛汗。我知道母亲说的毛毯,画的是皮卡丘。

父亲听到了,砸吧着嘴,把母亲塞给他的那瓣橘子吞下去。他现在意识基本清醒了,只是反应和说话有点慢。没几天我就转回去了,怡怡你带,麻烦。回头,超市里买一床吧,他说。母亲想想,居然也同意了。

我一人回了桂东。十几天过去,这里还是那种沁凉的温度。买家已经跟中介看了房,他跟我差不多年纪,也在外地工作,打算买给老家的父母住。果然,房子的装修对他来说也是累赘,都是要敲掉重做的。我们俩聊了聊,最终在二十八万谈妥。签完合同,他听了我卖房的缘由,不知是不是联想到同样在外工作的自己,显得很客气。我倒是不急,你们慢慢搬就是,他说。

回到了新房子里,那台小太阳还摆在客厅中间,没来得及收起。但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们家了。这套商品房,作为父亲这个老工人心里,他辛苦一辈子得到的“福利”与“馈赠”,如同他脑子里的肿瘤一样,被割干净了。

回到北京那天是春分。温度升起来了,但北京温差大,早晚还是挺冷。短短两个月,好像变了很多,好像什么都没变。我在地铁排队,看着密集的人群恍神。想起我今天离家之前,母亲一反以前地问我,怡怡,你考不考虑回来?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给了她否定的答案。母亲有些失望,但也没多说,只是又关心起我来。春捂秋冻,小心倒春寒啊,别那么着急减衣,她说。

地铁呼啸进站,我拉上外套拉链,挤上了车。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海燕》。

作者


谭博仁
谭博仁  
昼短夜长梦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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