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文/悬尾

 

H会根据隔壁情侣每天发出的声音,想象他们的日常活动。在一次聆听情侣激烈又沉默的争吵后,H陷入了想象与现实的交叠。


1

半夜两点,隔壁女人的哭声,被H屏蔽在睡梦外。

花了四年养成的生物钟,本应在上午10点45分将H叫醒。他会跳下床,拉开窗帘,播放水曜日のカンパネラ,音量调到两格半。洗漱后,吃下一整块临期三明治,干嚼两粒维C片。坐到电脑前,开原神,水战锤群,搭梯子翻墙,清理出体内的淤浆,再接设计单。中途叫外卖,披萨、意面、韩式炸鸡或南昌拌粉。入夜合上电脑,在阳台烤肉或煮煮火锅,倒序重复上午的事项,睡前刷短视频助眠。可最近冒出的两个变故,搅乱了H的日常。

其一,前阵子为互联网公司做的联名礼盒,被网友指出涉嫌抄袭。律师函躺在邮箱,H忘了点开看。他近一个月没接到活儿,空出的时间,把王者反复打上星耀。

其二,月初隔壁搬来了一对情侣。

显然第二件更为致命。今天他7点50分就醒了,是被隔壁咖啡机运行的声响吵醒的。情侣有早餐喝咖啡的习惯,现磨手冲,苦咖味儿扒开门缝,钻进被子里,令H更清醒了。女人的声调极高,尖利刺耳,一大早在唠叨:毛毛谁来遛,内衣和外套不能混在一起洗,别把尿滴到马桶圈上,嘈杂的声音用“嘭——”一声收尾。世界回归静寂。

H听得清楚,昨晚情侣吵了一架。起因是女人做饭速度过慢,男人等不耐烦,说,你他妈想饿死谁。女人说,你爱吃不吃,不伺候了。男人回,你那破厨艺,狗都不吃。女人飙高音,说,信不信毒死你。油烟机停止,争吵爆发。H抱出一堆零食,坐到墙边,像隔着一面墙,收听一部实时上映的剧情片。中间分了下心,女人突然哭出声来,H跟不上节奏,一头雾水,便洗漱入睡了。

哭声滞留在夜晚,第二天,女人一切照常。H得出结论:爱情生效了。

事实上,隔壁出什么声,都要从他耳朵里过一遍。H租住的小区属于回迁房,二房东收毛坯房源装修,空间最大化利用,八十平方米的套房,隔出五个单间。墙体是泡沫板,隔音差,虽是合租,但等于不碰面的同居。

H的房间朝北,与隔壁情侣共用一侧过道,两道门呈直角,一墙之隔。H因此成为情侣生活的首席听众。

男人的打鼾声走向由高渐低,带转音,具备一定催眠性质;喜放屁,肠道消化功能好,频繁的马桶冲水声,可以佐证;素质堪忧,输掉一局游戏后,平均骂五分钟脏话,问候人家祖宗十八代;带北方口音,中气十足,兴许体格健壮,肱二头肌发达。女人的鞋基本带高跟,档次不低,响声清脆;有两到三名闺蜜,每晚必通语音,交换八卦情报;洗澡时爱听网络神曲,纵情跟唱,歌声不敢恭维;泪腺相当发达,哭腔婉转,穿透力极强。二人养了一条狗,名叫毛毛,性情暴戾,每夜十一点小区楼下遛完弯儿,回来时都恶狠狠扑门,吼声可怖,如丧尸出笼。另有一点,经多个深夜测算,H可以断定——男人的性功能已步入下坡期——女人叫床声长短不一,常戛然而止,时长维持在5至10分钟内。

隔壁搬来后,争吵声没断过。女人骂男人:不讲卫生,臭脾气,只顾打游戏,日子没法过了。男人回女人:啰里八嗦,没事找事,有病去看医生,不爱过拉倒。往往一个回合后,会迎来对骂,你来我往,战况胶着。末了,以女人的哭声告终。或者以H的瞌睡告终。

隔壁传来的种种声响,远超出H的认知。三十岁大军压境,他没正经谈过恋爱,对幸福的形状和范畴,也缺少概念。

H是一个迷恋结尾的人。漫画书的结尾,电影的结尾,公共交通工具的结尾。他追动漫,从来只挑已经完结的;看完一部喜欢的电影,会剪出尾声部分,收藏进U盘;少年时代有坐公车的爱好,把一条路线从头坐到尾,直到记住每一个站台名。平时跟朋友相处,关系没到多熟,就闹僵绝交。有过几次情投意合,尚未确认关系,便决定让恋爱终结。H总结,这种结果大概出于自己坚信,有结尾,才不会失控。

当然,H也对生命的结尾着迷。他在15岁时立誓,活到27岁就自杀。

两年前那天,吹灭生日蜡烛,H有几分沮丧,意识到履行誓言的决心随着青烟的弥散减弱了。他怀着忐忑的心情,为自己挑选过死法。跳楼?他亲眼看过,人砸下来四分五裂,大腿被广告牌割断。投河?他用一盆水演习过,忍不了水灌入鼻腔的感觉,且大多情况下,尸体捞不回来,会变成鱼饲料。上吊?他向来最厌恶的,就是长舌头的人或鬼,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吞安眠药,是性价比较高的一种了结方式。把药攥在手心时,H突然意识到,这样一来,将进入一场永世没有结尾的睡眠,历经一程永远不会终止的死亡。他的自杀梦收尾了。

记忆中,有人丢来过一句话,为H下了个定义:你是个没有感情的家伙。

他为这声褒奖窃喜。假若以父母的关系为标尺,感情这东西,没有才该庆幸。和隔壁情侣不同,父母并未有过争吵。婚姻像两人共同染上的一种病菌,常年引发恶疾,但从不去根治。从记事起,他们就不和,直到如今,两人还在一起生活,相互忍受,彼此折磨,这段感情没完没了,不会有什么结尾。

这也许在一定程度上,诱发了H对结尾的痴迷。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彻底清算,落下帷幕,抵达尽头。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让H感到坦然的,是那场木马弹窗一般及时冒出头的病。他在眩晕中记了起来,自己小时候患过一场重病。肝脏会无故绞痛,心跳加快,四肢偶尔卡壳,生锈了似的,直视太阳光时,双目间歇性失明,像被一场雾填满。他知道自己这副身子从内部坏掉了。

H放下了了结自我的念头。生命应该是自然而然地走向结尾,谁都不应该强行阻断其进程,包括自己。结尾最终会到来的。像隔壁上一任租客一样。

以前是位小老太太住在隔壁。六七十岁,短发,独身,常年穿一身黄衣,住了许多年。像长在这儿的一棵银杏树。隔的仍是那面薄薄的墙,她的生活听不见什么动静。从早到晚,无声无息,偶尔传出一两声咳嗽,能听出忍得辛苦,压不住才蹦出来的。搬进来后,H曾对隔壁的声音满怀期待。

一声声咳嗽,一道道轻语,让他想起过世很久的奶奶。没见过的奶奶的样子,透过这些低浅声响,投射到老太太身上。后来那段日子,声音消失了。

H闻到隔壁隐隐传来一股味道。他以为奶奶在熬药,砂罐中飘出难闻的中药味。或是她不愿再忙碌下去,懒得给屋子打扫卫生。但气味慢慢变了,也闻不出什么成分。H拿起画笔,临摹起脑海中那股味道。他想起儿时,老家餐桌上常见的一种豆制品。打出的豆腐切块儿,包入稻草中,在阴暗处静置十多天后,豆腐块儿长出绿毛,成了腐乳。盯着屏幕上毛绒绒的豆腐,H想,等发酵好了,厚着脸皮敲门,讨一块儿来吃。十来天后,气味更浓了,散发恶臭。H确信,奶奶一定出门探亲了,把一块肉忘在了冰箱。在画中,从打开的冰箱门缝中渗出一摊浓血,一块上好的五花肉,白白浪费了。夏季到来,最热的三伏天,臭味达到极致。

H拔掉鼻孔塞的卫生纸,敞开门,迎着扑面的腐臭,画下想象中那股气味的来源:

门后地板上,描一团漆黑线条,暗示黏稠物,指向那张单人床。被子堆在床尾,几条杂乱粗线,代表被踢乱的形状。自然光在左侧,四十五度斜下,调整好明暗关系。长方形床铺正中,一片暗黄色下,勾出一道人体轮廓。瘦小,干枯,丧失面部表情。加几条短虚线,表明胸腔正微微起伏,或者说蠕动。同一个姿势睡了太久,身子融入床单纤维,约零点五厘米。

H报了警。警察撞开门,他画中的情景平移到房间内。不同的是,还有一个未在画面里出现的法医,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现场。

 

2

隔壁搬来近一个月,H只从门缝中见过情侣晃开的背影。

目测男人超过一米八,膀大腰圆,中年商务穿搭。女人身形单薄,一头卷发披肩,穿浅色连衣裙,树懒一般挂住男人胳膊。毛毛是条法斗,体型迷你,精力旺盛。大多时候,脱在门口的两双鞋,化身情侣无形的展览模型。

男人穿圆头皮鞋,后跟被踩踏磨损了,鞋面布满裂纹。换过一双白色椰子350,常年不洗,鞋帮变色,散出浓郁的脚臭。女人有双白色半高跟,保养得很好,更多起摆设作用。经常穿的是那双居家绵拖鞋,粉色兔子状,双耳拖地,绒毛软塌塌的。沿着鞋子,H在脑海中进行雕塑,捏出情侣的衣着打扮,生活习性,感情状况。甚至两人如何相识,发展为情侣关系,住到一起……都像那鞋子一般,赤条条摆在门前。

任何一种场合下,男人偶然见到女人,印象不错,便要来联系方式,内心渐生出据为己有的想法,挥之不去。他穿上皮鞋,开着一辆向朋友借来的桑塔纳,成功将女人约出门。扔掉旧鞋,女人换上高跟鞋,妆容精致,欣然赴约。约会累计到一定次数,男人订高档餐厅,捧花煽情告白,女人点头,献出第一片吻。脚踩椰子350,男人带女人去游泳馆,江边,电影院。酒后,面红耳赤,就近宾馆开房,袒露身心。一场长途旅游结束,决定租房同居。

整段感情的点滴,清清爽爽在鞋上留下印记。脱下的鞋子,有时紧紧相贴,记录下门后的欢声;有时随地乱扔,窃录着屋内的响动。当H无事可做,他像用目光扯住鞋舌,从鞋中拉出一条长长的胶片。他可以随时观影。

萦回耳边的声音,门口鞋子的形态,令H不知不觉间,掺入了隔壁的情侣生活。

一切始于一个傍晚,下雨天。女人逛超市回来,晾伞,换鞋子,掏钥匙开门。合上门时停顿的时长,足够面带微笑将一个人迎进屋内。倒了杯水饮尽,女人拆开塑料袋,把酸奶罐摆进冰箱保鲜层,系上了围裙,开水龙头,淘米洗菜。菜刀敲在砧板上,频率不低,动作麻利。很快备齐姜丝、辣椒和葱段,拍好蒜。油烟机打开了,加水,放料酒,几分钟后捞出食材,焯水完成。起锅烧油,锅底有水,崩出好几粒油点。下入配料和食材,放调料翻炒,加两次水,大火烹煮。中间打了三颗蛋,搅散备用。不久后溢出香味,H闻出是红烧鸡翅。关火出锅,鸡翅盛入盘中,声音听起来就软烂脱骨。另外烧了西红柿炒蛋,辣椒炒肉片,加道海带汤。H忘了,自己不吃香菜。

两荤一素一汤,端到圆桌上,一定正好摆满。尝尝味道怎么样,盐够不够?男人的血条还没清空,侧身避开女人夹的鸡翅。

H张开嘴,接住了。味道怎样都不错,咸度刚刚好。H坐上了桌,自己夹菜,添饭,饱餐一顿。饭菜很快光盘,大部分是H吃的。男人嫌鸡翅没煮透,西红柿炒蛋里有蛋壳,辣椒太辣了,汤里一股腥味,没怎么动筷子。

用餐完毕,H起身道别,谢谢款待。离开时带上了门。女人收拾起厨房,刷锅洗碗,忙着在房间转圈清理地板。中间男人被拖把绊了脚,吼骂了几声。

H的电话响起,外卖到了。挑了很久的一份烤肉拌饭。H举起筷子,腹中空空,却毫无食欲。太撑了。在隔壁吃过了呀,油烟味还没散完。

这天之后,H与情侣融入得愈来愈深,那面墙体在他眼里仿佛变为磨砂质地。

对骂是家常便饭,在H耳中,那些带侮辱性的字眼,也许是情侣间的摩斯密码。这个午后,他等来女人的骂声。

“你他妈怎么还不去死!”“到底怎么做你才满意?”“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我累了……”连续输出,情绪递减,没收到男人的回击。H意识到,也许她骂的是自己——住在隔壁没碰过面的“第三者”。

女人打过毛毛。原因大概是它挠破了沙发皮,把屎拉在床单上,或惹她不顺眼了。女人下手不轻,吠声惨烈,听得出有哀求的意味。当晚,H睡得不自在,第二天醒来,腰酸背疼,掀开衣看,浑身淤青。

H也参与了情侣的性生活。午夜时分,床头一下下撞墙,从女人的呻吟声中,H听出了自己的闷哼声。

浸泡在甜蜜中,H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好奇,他铺开画板,听着隔壁持续传来的声响,参照内心泛起的回音,画下了女人的样子。

沿着一道道声音,H画出三十七个版本的女人,贴满一整面墙。

每天清晨,H都在女人蜂巢般的注视下,睁开双眼。这让他在内心培育出幸福的雏形。对三十七副面孔,他都感到满意。只要还没见到那张脸,每一个版本,都无限接近于她本人。

隔着这道变得透明的墙,H度过了一段称得上幸福的时光。

直到那个夜晚,隔壁又传来女人的哭声。与往常不太一样,这次是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哀嚎。从晚上十点,持续到夜里两点。男人没出声,没有争吵对骂,只有女人在哭。声音回荡在房间,结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听得久了,哭声像在演奏一首交响曲。恢弘,激昂,排山倒海。曲子里藏有许多内容,需要开动大脑,付诸情感解读。高潮段落,H听出变化了。

女人的哭声往回收,转为呜咽。仔细听来,更像是被捂住了嘴,从喉咙挤出的噎声。其中夹带一道道闷响,有金属物坠地的声音。H侧耳贴墙,望穿每一张画像,视线被墙拦截下来。隔壁的哭声,仿佛远在天边。H彻底醒悟,这是一面墙。硬邦邦的固体墙。它隔开两个房间,白茫茫拦在面前,就是为了告诉自己,隔壁的一切声响,与你无关。

他并不拥有掺和别人生活的权利。那桌饭菜,连环痛骂,满身淤青,烈焰般的精液,都真实存在过,却被这面墙,与H完全隔绝。

H将这当作一场误入歧途的睡梦的终结。他摘下贴在墙上的画像,丢到墙角。梦结尾了,他该睡了。哭声中,H进入黏稠的睡眠。

 

和以前一样,哭声会被夜晚消化。天亮后,女人照常磨咖啡,喂狗,唠叨一堆事儿,摔门而出。跟地球绕太阳转圈一个道理,这是自然规律。

H找回对隔壁声音的厌恶。中午出门去超市,买来噪音检测仪,一旦超过五十分贝,轻则向房东投诉,重则报警扰民。傍晚,女人手拎一袋水果,独自回来。重重关门,训狗声,敲敲打打,不算噪音。

随后声音中断了。H趴在白墙上,想听清此刻隔壁的动静。这时,响起敲门声。

“你好,打扰啦。”H走到门后,打开一条缝,说话声像翻山越岭,迎面扑来,“我是住在隔壁的。”

H敞开门,那张在脑海中无数次溺亡的脸,扑出水面,湿漉漉抵到眼前。眼睛不大,鼻子圆圆的,嘴唇像刚把两片草莓含化,皮肤太白了,发质不算好,容易联想到一只奓毛的哺乳动物。整体好像找不出多特别的地方。

H盯着女人看,穿堂晚风拂过,吹动她的发丝和门后那叠画纸。他突然发现,女人的五官是照着画像里长的。

三十七张脸重叠,长出眼前女人的面容。

“你这边有电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房间没电了。”

“是跳闸了吧。”H不太敢直视她的双眼。

“我不太懂,你帮我看一下行吗?”女人抿嘴笑,邀请的语气,欢迎光临。

H没理由拒绝,走进墙后那频频在声波中漫游的世界。家具配色,布置陈列,床单色系,衣柜的拥挤程度,餐桌的高度和面积,狗窝所在方位,都跟他听见的没有分别。

“插线板烧了,应该是短路。要找电工来修。”

“唉,怎么会这样。”女人叹一声气,屋子暗下去,夜色降临了。

H站在房间中央,像矗立全世界中心,看着女人打开手机照明,当成太阳用,对他下了最委婉客气的逐客令:“谢谢你啊。”回到房间,H翻看那叠画像,突然忘了女人的长相。他正想找理由重返隔壁再看最后一眼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吃不吃荔枝,很甜的,”女人递来一把柔软的荔枝和一个装满水的烧水壶,“跟你借点电,烧壶水。”

H接过水壶,女人走进屋,拿荔枝在桌上堆山丘,说,“你是设计师?”

H忙抓起地上的画,“画画的,我在练习人像素描。”

“你画的?”女人手里捏着一张画,扫了一眼,“挺眼熟。”

水壶发出响动,在水沸腾前,H有足够的时间,记下女人这张脸。

“你怎么称呼?”

“稚。叫我稚就好。”

“你男朋友呢。”

“出差了,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昨晚,没发生什么吧?”

“没什么,我都习惯了。”

H兴奋地躺上床,陷入黑暗的隔壁,没再发出一丝声响。好安静的一夜,他曾无数次在幻想中,等待这样的一夜来临。

第二天一早,没有噪音将咖啡豆粉碎。是敲门声叫醒了H,稚来给手机充电。整个周末,隔壁没等来一位电工,稚频繁进入H的房间,连WiFi,洗衣服,借吹风机。周末晚上,她借用浴室洗了个澡。随着敞开次数的递增,两扇门似乎连通了起来,那面墙变成液态,顺着稚擦头发时滴落的水珠,轻飘飘地崩塌,流泻。

那天稚出门,买回一兜菜,借H的厨房烧了桌菜。两荤一素一汤,拿手菜是红烧鸡翅,要H一定好好尝尝味道。H真的把菜吃光了。稚又抓起拖把,垂着头转圈拖地,H上前与她客套周旋,两人在湿滑的地板上拉扯,像缠在一片冰面上,跳了场蹩脚的冬日华尔兹。

稚每天借东借西,一点点儿从隔壁住进来,加入了H的生活。

每到夜里十一点,H和稚都会一起下楼,带毛毛放风,到草丛排便。见它龇牙咧嘴,淌着口水,猛鬼一般扑过来,恶吼声声,H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养这么凶的狗?”

“我不知道它是烈性犬,以前看很呆萌,大嘴巴,小短腿,挺可爱的。”稚说话时眼睛没从毛毛身上移开过,“谁知道时间长了,脾气这么坏。”

H认真看向稚,说,“那把它丢掉好了。一条狗,不会为了谁改变本性。可能在下一任主人面前,它又变得很乖。”

“没用的呀。狗狗很黏人,换个词就是记仇。又认路,丢掉会自己闻着气味,回来找你算账的。我试过一次,假装把毛毛弄丢在公园。它很快找回来,拱开门,黑着脸跟我动嘴,差点儿咬伤我。它的爪子,要是有抓握的功能,肯定拎刀对准我了。它还用脚蹬人,那后腿要再长些,搞不好上来就一个飞踹。”

稚和H完全是两种人。稚习惯早起,讨厌吃外卖,不打游戏。消遣是听流行歌曲,追国产电视剧,给毛毛训话,做美甲,以及研究美甲涂料对指甲的伤害。狮子座,情绪从不隔夜,好奇心重,心里藏不住事儿;人好相处,朋友不少,容易让人产生信任,袒露心声。H站在她面前,像照一面镜子,折射出最原始的自我。而H是镜子的反面,粗糙,黯淡,没有光会投到他身上。他有时代给予的一部分特质,迟钝,对新鲜事物感到淡漠,拒人千里之外。如果拿刀刮开镀层,也是黑雾一片。

可见到稚,H愿意为了她,给自身抛光。勤洗头,注销游戏账号,多出门,尝试把翻搅在内心的受潮物拎出来,抖一抖,挂到太阳底下晾。

那晚坐在阳台上煮火锅,窗外下了一场大雨,酒后的H向稚提起了自己父母:“快一年没跟我爸妈联系了。去年过年回家,他们还是老样子,住同一间屋子,把彼此当空气。我们那边冬天有雪,下得大的时候,漫山遍野长满白毛。下雪天,站在楼顶往下看,我知道,明明门口有棵树,有道楼梯,有条山路,可就是找不到在哪。他们之间,好像就是盖了这么一层雪,好多年不化。把整个春节,把对我的眼神和声音通通冻住。这个贡菜丸子要不要再下一点儿,味道还可以,咬开脆脆的。”

稚点了点头,专心往汤锅里下菜,整个人冒着热气。

“两个人互不搭理,井水不犯河水,在中间隔起一道墙。厚厚的,钢筋水泥筑的那种墙,我不知道用了多久,反正某一天墙就这么立起来了。看不到边,透不过气,这么坚固一面墙,砸不坏,推不翻。可就算隔着墙,两片土地还是连在一起,不肯断开。日子久了,你知道吗,稚,那慢慢变成,我跟他们之间隔的一面墙了。是什么时候挪过来的呢?也许在我长大的过程中,不知道。反正墙也已经长高,加宽加厚,坚不可摧了。而且不会有拆除的那天。我只有走得远远的,一个人来到陌生城市,藏起来。这么多年,只为了一件事——躲开那面墙投下来的阴影。”

稚坐在餐桌对面,靠近灯的方向,光照下来,影子压在H身上,将他一点点盖住。在H眼里,那影子像孔雀羽毛,带色彩的,轻轻的一片。

“没关系,固体能传声。”稚夹起一块生牛肉,摁在锅底涮,紧紧夹着,生怕一松手,肉就再捞不上来了。

“墙塌下来,会砸死人的。”

“为什么非要贴到墙边去呢。人发明门这种东西,就是为了让你握住把手,打开一个出口,穿过墙,走出去。天大地大,什么都好了。”

H很喜欢听稚讲话,说什么,都能让他沉进去。像冬夜泡在浴缸里,或者夏天坐在正午的树荫下。也许是她声音的缘故,淡淡的凉意,带有雪的成分。

“我就是这么来到这里的。穿过徒手推开的每一扇门。我在一个叫藏山的县城长大,西南偏南,不够先进。我有过一个好朋友。一块长儿大,念同一所高中,我们都想望远一些,说好一起去外面看看。但慢慢地,她低头看脚下,结婚了。我上大学,她生了孩子,日子不顺,丈夫天天跟她动手。她不愿分开,那边离婚的女人会贬值,叫二手货。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拉黑了我,把我当敌人,编谣言,泼脏水,要我离开藏山,一辈子别出现在她眼皮底下。这些年我拼命往外走,不是为了走远,只想走了很远还能回去。但出来后发现,外面也就这样,每个地方都有遮住视线的部分。我也回不去了。人走得太远,容易把自己弄丢。”

“那你还会走去哪?”

“无所谓,走到哪算哪。到了该停下的时候,两只脚并拢,停下就好了。”

“感觉你也不会再往下走了。”H往左挪了挪,移出稚的影子,暴露在灯光下。刺眼,看不见稚逆光的脸。

稚起身,关上灯,黑暗中像一朵正在坠落的烟花,“你地理怎么样?初中地理。天黑时——就像现在——有无数人生活在阴影里,地球每天都有一半是在阴影里的。不要担心,它会自己移走。”

H望向暗夜,大雨如注,感到彻头彻尾的失落。

“你怕黑啊。”

“不是,我怕天黑了又亮。”

 

4

第二天,H和稚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吃下的不少东西和昨晚的话一块吐出来,两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食物中毒。眩晕,反胃,浑身乏力。稚的症状轻,把咖啡机搬到H房间,磨起咖啡。H喝了一口,味道比他想象中要苦。

那天H洗完头,稚把电竞椅推过来,拍了拍,“先生请坐。”

“有什么吩咐?”

“你头发长了,我来帮你修一修,放心,我之前在理发店做过学徒。”稚握住剪刀,“我不喜欢男人头发太长。”

稚的手法确实像模像样,捋起一绺头发夹在指缝,嚓嚓地挑修发尖。可没几下,手一抖,见了血,H的耳朵上多出一道口子。她红着脸贴了张创可贴。

稚和H去美术馆,看一场后现代艺术展,稚她没什么感觉,她更喜欢H画的人像。整个下午,两人都在讨论偷偷把那叠画像带进来贴上墙展示的可行性。

半夜两点,稚失眠了,将H摇醒,说,“如果我说现在想去雀落湖,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病。”

“会。但我愿意陪你去。”

两人用手机照明,穿过人民公园,沿一条废弃铁轨来到雀落湖边。黑暗中湖水波荡,什么也看不清,好像整座湖无边无际,长成一片海。

“你记得吗,对面有座塔。”

“好像是,但我没去过。”

“那我们赌一赌,看谁先到塔下面。我用跑,你用游。”稚突然很兴奋,脸上洋溢幸福,“你会游泳吧?”

“当然会。赌就赌。”

H脱下衣服,折起来,交到稚手里,扑通一声跳入雀落湖。这时稚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无边黑夜中。H埋头潜入水底,想象自己是一条鱼,用力摆动身子。湖水冰凉,H浑身冒出热气,他有点儿困,闭上双眼,像游在一场梦里。湖的前方隐约有光,耳边只听到自己的扑水声,中途游偏了,他停下来,悬浮在湖面,用夜色临摹一座塔的轮廓。

H力气用尽,沉向湖底时,脚下游来成片金鱼,群聚一团,像浮起的一条船,将他托出湖面。H踩着鱼背,一步步朝新的岸边走去。

H抵达对岸时,天已经亮了。

稚靠坐在岸边,身上落满晨露,睡得很沉。H拿走她藏在怀里的衣服,穿上身,背起稚一步步往回走。鱼群似乎还在脚下,为他开路。注视雀落湖,H发现,湖的面积好小,汛期已经过去,一个人跳入它的体内,很难再激起波纹。

H还能记起什么呢?关于自己和稚的一切。太多记忆混淆了,他觉得自己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茁壮到有些臃肿的幸福。

对,还有那次一块去看晚霞。稚说:“好久没看过晚霞了。这年头儿,晚霞已经快过时了。”

“你想看就能看到,真的。”

H带稚爬上小区后那座半山,在朝西一座观景台等晚霞。直到天将黑尽,只浮过几丛懒散的云。见稚一脸失落,H说,“给我点儿时间,半小时。我去叫晚霞来上班。”

H回来时,满头的汗,脸颊通红,“我能让晚霞从东边升起来,你信不信。”

“不信。”

稚跟着H来到山的另一面,看向山脚,一片火红。晚霞升起来了——H点燃了山下一座废弃工厂。

H还记得,那晚趴在稚天鹅绒般的身上蠕动时,她在耳边叫了一声,H瞬间疲软。他似乎看见床后,立着稚男友的背影。男人侧身朝床上看,声音像隔着层膜。

“角度不对,没错,oh yeah baby!该换姿势了,分一分心,数房间里的圆形,杯子是圆的,灯是圆的,垃圾桶是圆的……”

在那之后,H突然意识到,之前隔墙听见的所有声响,已经穿透墙壁,进入了自己房间,在耳边盘旋重现。

“毛毛谁来遛,狗粮快没有了,你看不见吗?”

“说过多少次,内衣和外套不能混在一起洗。”

“拜托能不能瞄准点,别把尿滴到马桶圈上!”

“我上班快来不及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真打算一辈子窝在房间?”

嘭——

H换了个马甲,重新在设计网站上接单,除了人像什么都画。那天他接了笔急活儿,通宵到第二天午后,想叫份外卖,被稚阻止:“外卖不健康,脏死了。”

稚买菜回来,淘米洗菜,在砧板上敲半天,才备齐姜丝、辣椒和葱段,又拍了蒜。H忍不住说:“烧来烧去还是老三样,我吃腻了。几根葱切半天,你他妈想饿死谁。”

“你爱吃不吃,不伺候了。”

“你那破厨艺,狗都不吃。”

“信不信毒死你。”

油烟机停止,争吵爆发。稚第一次在H面前哭了。

听到稚哭出声来,H不忍心,上前将她抱住。稚泪腺发达,哭腔婉转,穿透力极强。哭声一直持续到深夜,在四面墙内撞来撞去,找不到出口。

“你是个没有感情的家伙。”

H被稚说中了,他觉得自己像被扒光身子扔在人群中。

两人的争吵越来越频繁,怒吼对骂,声音可以穿透每一面墙。稚就站在面前,面目可憎,一手掐腰,一手指着H骂。

“你他妈怎么还不去死!”“到底怎么做你才满意?”“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我累了……”

H满脑子都是尖利的骂声,他抓住稚的肩膀,往墙上撞,发出一道道闷响。一把将她推倒后,H跑出门,离开了那个房间。走在大街上,黑夜如瀑,H无处可去。

出门时,他看见,两双鞋子胡乱脱在门口,拥挤不堪。

眩晕袭来,H蹲在街边,肝脏绞痛,心跳加快,双眼看不清东西,像被一场雾填满。过去,面对父母之间裂谷般的距离,连带着对自己投来的嫌弃目光,他的方式是默默走远,找个地方躲起来。

夜色像一面面墙,将他围困在中心,外面太过空旷,没地方给他躲。那间屋子,一个人的屋子,才是H唯一的藏身之所。

那个夜晚,H向稚摊牌:“分开吧。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你几个意思?我已经打算停下来了。”

“我觉得,你可以继续往前走。”见稚摇了摇头,眼巴巴望向自己,H突然发狂,“求你别缠着我了,我好讨厌你大早上磨咖啡的噪音,做饭弄出的动静,训狗的语气,叫床声,和说每一句话的声音!我他妈受够了!你走吧,滚出我的房间!”

稚哭出声来。

“还有你的哭声。你他妈给我闭嘴!”

稚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哀嚎,声音回荡在房间。

见稚没有停下的意思,H抬起脚,把她踹倒。随后扑上去,将稚压在身下,捂住嘴巴,掐住脖子。哭声往回收,转为呜咽。世界清静多了。稚还在挣扎,H一拳拳砸下,心想,有时候是得多花点儿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H感觉手麻了。松开后发现,稚被自己压成扁扁的一团,像只干瘪的茄子,没了呼吸。世界回归死寂。

他按照过去四年的作息,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

时间所剩无几,稚已经发出臭味,让H联想到很多事物。报警前,他拨通了父母的电话,问候一番后,学着稚的语气,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顿,让他们赶紧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那面墙塌了,重重砸在身上的,不是阴影,是硬邦邦的墙。

H站在阳台上,听警笛声从很远的地方向自己欢快地驶来。他知道,自己的结尾就要到了。一个不怎么意外的结尾。彻底清算,落下帷幕,抵达尽头。没有一丝回转余地。

敲门声响起,警察冲向过道,踹开了那扇门。

隔壁的门打开了。女人躺在地毯上,尸体已经有腐烂的迹象。

责任编辑:讷讷

本文选载自《莽原》。

作者


悬尾
悬尾  
独立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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