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酒局中,‘我’回忆曾经被绑架的经历。如果‘我’告诉你,那人绑架的理由,不为钱不为名,只是为了送‘我’一个礼物,你会不会相信?
一
五月底,夏日将倾。大雨常充当换季预告降下。雨也有雨的预告。狂风,低暗的天,潮腥气,隐隐雷声,和对雷声的怯喜。
酒杯见底多次,我仍困惑于这场酒局——酒是好酒,谁的局?我总是这样,弄不清身处一种怎样的境况中。
由于工作性质,每日陷入一场场酒局,脱不开身。自第一回酒醉,至今未醒。主位侧,杨春贵使来片眼色,在桌面打晃一圈。我懂,该挨个敬酒了。都不是生面孔,算上赵局十六岁的公子,共十一人。我能喝过的不超过三人。我绕开他的暗示,举杯自饮,突然很想走出那道紧闭的门,回到大街上,看看天有没有黑尽,暴雨什么时候肯落下来。
起身,被肩后一只手摁住,杨春贵的招牌笑声扑来,短而黏稠的“哼哼”。他像手中那只高脚杯,上肥下细,受持于人,却时刻保持住体面。
“老刘,听说你前一阵被人绑架,讲讲啥情况。”
我寻着托辞,赵局却来了兴致,说,“上过新闻吧,有点印象。”
“对对,赵局百忙中还关注时事呢。这年头有几个敢绑架的,动静还不小,”杨春贵给我满上酒杯,说,“老刘,给赵局汇报汇报。”
“也没多大事,那人一时犯糊涂,拉着我,跟警察耗了几小时。”
“挑衅警方,藐视法律,典型的社会毒瘤。”赵局说。
这颗毒瘤叫洪永盛。三个月前,我被他拿一把剔骨尖刀抵住脖子,挟入县城废弃火电厂,和数十名警察对峙到半夜。
晚春以来,我一直在撰想,当时是如何被他缚上双手,塞进黑色比亚迪后座。记忆出了岔子,指向多条歧路。散不去的酒精气味中,也许我们有过短交,被他灌醉。或,他冒充友人来套近乎,趁我不备下手。要么他暗中潜伏,摸到身后,将我敲晕。无论哪种,同一尽头是:我被他绑架了。一切都经过他的周密计划。
颠簸中,我醒来。驰行在杜鹃大道上,路灯被抹匀,把冬末的天色照得更加颓暗,群山隐身,像驶入一片陌生平原。车速不快不慢,散出一股热塑胶味,不知哪个部位有毛病,车内响着规律的噪音。
“醒了。”后视镜中,开车的中年人瞥来,语气有几分贴心意味。
“你哪个?”
“放心,不会轻易害你。”
我才发觉双手被反捆在后背,勒得生疼,胸口发闷。他两手死死把住方向盘,发量稀疏,深眼窝,高颧骨,是个非恶也狠的人物。我用打出租的口吻:
“你要带我去哪。回红旗小区,多少钱,我给。”
“到了再说。”
后半程他再没出声。我掰手肘蹭裤兜,手机让缴了,他有经验,是惯犯。我圈子窄,没翻出有过节的人中,谁长着这份胆量。
车停了。是撞上火电厂门前保安室停的。我由此充分怀疑这辆车的来历。他没拔钥匙,将我拽出后座,像安抚一件战利品,为我整理上衣领口。一张枯掉的脸皮,纸扎似的裹住头颅,皱褶如刀刻,眼神幽深,像山洞底死水一潭。立在大门前,我跟着他抬头看,撞见四根胖烟囱。远侧两根,像恶作剧般摆在地面的口哨,借视觉差唬人。头顶两根,是对接地外文明的探测器,随时会扑罩下来,投以压倒性的阴影。
混迹大方城多年,我第一次直面这座火电厂。水泥厂房并排,电缆与钢铁管道相拥,烟囱像机械巨兽的附肢,四脚朝天,卧地投降。曾经这里浓烟滚滚,排出一整片天的污迹。如今遍布锈迹,被人遗弃,以环保之罪名。它夺走上一代的体力,污染年轻一代的呼吸,而那烟囱,仍是城中最高的不明灯塔。人们每天抬头,看到烟囱立在那,才沉得下心来,用两只脚行走,在沥青路面和碎石小道,踩出尘灰和被尘灰覆灭的一串串脚印。
上个世纪的铁锈味中,我说,“这火电厂是哪年停的?”
“21年。”他的目光放得比我远,猛地收回,不顾断线,说,“这烟囱有学名,怎么叫晓得不?”
“不晓得。”
“冷却塔,双曲线冷却塔。本来还有两根细点的,常招雷劈,被放倒了。过不了多久,这些也该拆了。”
此时几根烟囱,默然矗立,像历经百年风雪,从未对外吐过一丝烟雾。可未到入夜时候,这片天看上去已比以往更黑。一种久经熏染的黑。他推我一把,擒住上臂,走向大门左侧一处门洞,伸手掏,打开一道窄门。钻入火电厂前,他顿住脚步,看向我,舒一口气,“开始了。”
他从后腰抽出一把尖刀。猪肉铺上使的,刀刃油亮。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架上刀,诱哄的语气,“配合一下,辛苦你配合一下。”
厂内荒草蔓生,成堆的钢铁废材,遍地工业遗骸,像还没从冬天,或从一场战争中缓过来。他将我挟进一间厂房,绑紧双脚,放倒在地面,垫了层防水布。在他的默许下,时间从傍晚径直过渡到深夜。
“你知道我是谁吗?”中途,我问。
“不知道,不想知道。”他似乎陷入某种思索,出神望向门外。门缝间,四根烟囱坐镇,其余尘物都被碾于脚下。
“我不值钱,烂命一条。”我说。
“是条命就行。”
“你想要什么?”
“在想。”
“没想好就绑我?”看着他泥塑般的背影,也许是种错觉,我预感可以平安度过今夜。他想得很辛苦,蹲在那硬憋,便秘似的。他的相貌和尖刀带给我的威慑力已经褪去,我试着给他提点建议:
“要不,你多少要点钱?”
他打开厂房白炽灯,将我拎起身,背靠一摞钢材,摆弄洋娃娃似的扶正坐稳,从兜里掏出我的手机,说,“打电话,说你被绑架了。”
“打给谁?”
“随便你,”他替我解开绳子,手机举到面前,说,“想想打给谁,才不会觉得你在扯淡。”
“你也知道这事儿挺扯,”我翻遍通讯录,无可避免地想到,我找不出那样一个人。两只手僵持悬在空中,我对他说,“不如我们坐下来谈谈,都好商量。”
“别多嘴,老子叫你打就打。”潭面闪过刀身反射的银光,让我回归人质身份。
“打给我妈?主要我怕她不信,以为诈骗的。”
他点点头,像在表示认同。下一秒,突然抓紧我的左手,晃了下手中尖刀。我低头看,小臂被斜剌出一长道口子。有划开皮肤组织的簌响,火辣辣地,发麻,伤口爬出蚁群,在跳舞。血沿指尖滑下,每滴都砸出一颗红色二维星球。腥腻味弥漫,像暴雨的前奏。
“这样就没人会不信了。”他静静地说。
我抱住手往后退,被机器绊倒。他蹲下对着伤口和血拍视频,脱外套甩给我裹住手,划几下手机屏幕,贴到我耳边:
“讲话。”
电话很快接通,对面说,“您好,110报警中心,请讲。”
我猛吓一跳,想躲,他示意我继续。我盯着他的双眼,从中看不出一丝波澜,像置身一片凝固湖泊的岸上,我需要纵身跃入,才可自救。他神色坦然,似乎把这当作一个平常举动,过去与未来,都被他一一攥在掌心。
“我被人绑架了。在大方县火电厂。他手上有刀。”
二
我开始对他感到发乎内心的恐惧。来自面孔和刀刃外的恐惧。
我弄不清他想得到什么,通过实施对我的绑架。报警后,他走到厂房门口,把我丢在原地,反操双手,来回踱步,迈着期冀的频率。我怀疑,他没再打算走出这座火电厂,走出这一夜。
“怎么称呼?”我试着问。
“洪永盛。”
“洪大哥,干哪行的?”
“看门的,”他语气平和,不带戒心说,“守火电厂十二年了,整整一轮。”
“就这火电厂?那你,到底想干嘛?”我似乎替他问出了心中的困惑。他皱眉,陷入思考,看上去一时半会给不出答复。效仿过时港片,劫持素不相识的小人物,动刀子,不为钱,还主动报警。我找不出一个合理动机,安到他身上。
“是碰上过不去的难关了?”
“没啥子。上有老下有小,条件不算差,生活过得去。”
“那是有什么不满?”
“没有。就顺坡下坎,想这么干。跟这火电厂一样,到了一定年份,它就得淘汰,出局。从生产前线变成破烂废墟。”听他意思,好像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得绑上一架。虽然挨了他一刀,但从言行来看,洪永盛不像是心理扭曲,报复社会的那类人。不知是不是该庆幸,我忍住疼痛,只想知道,他是否给自己留好了一条后路。
“不管问题的根在哪,不值得。绑架是重罪。”担心受到曲解,我撇去语气中可能存在的挑衅成分,“哥你放我走,警察来了,就说误会一场,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好得快,睡一觉屁事没得,今晚的事天知地知。”
被当作了耳旁风。洪永盛抓起搁在操作台上的手机,让我解锁,打开微信。眯着眼睛,食指在屏幕上划,过会儿,递给我看。他用我账号发了条朋友圈,是那段见血的视频,十多秒,画面晃乱,他露了脸。配文:
“我被大方县火电厂保安洪永盛绑架了。”
“你不是想出名吧。”我一头雾水。
他没搭理我。火电厂外,警笛声逼近,听动静来了三四辆警车。我紧张起来,为他捏把汗。他眼睛亮了下,像迎来某种重大时刻,不再徘徊,摩拳擦掌,挺身直面大门。没采取别的应对措施,他像是在给警察布控现场腾时间,等包围圈画好,主动献身。
“活了几十年,”洪永盛突然开口。
“什么?”我没太听清。
“老子几十年活过来,一句话就给概括了。出外省打过工,干过几年煤矿,给火电厂当了十二年保安。就这么一句。和儿女没什么交流,总被媳妇唠叨,说没出息,亲戚瞧不上,身边是群酒肉朋友。很正常,谁不是这样。可那天午觉醒来,我就感觉不对头,活得跟只狗日的画眉一样,天天关笼子里,给人逗,憋得慌。”他转回身,说了堆从来不会有人对我说的鸟语,跟交代遗言似的,凉意爬上脊背。我死死盯住他手上蠢蠢欲动的带血凶器,嘴上说:
“那找个人,帮你打开笼子。”
“正在找。”
他大步向我走来,窗外夜色瞬间暗下一度,墨水打翻,黑暗涌入心口。他从身后擒住我,往脖子上架刀,推我往门外走。
警车停在火电厂大门外,车灯从门缝照进来,很刺眼,破坏了暗夜的和谐。从那扇半开矮门前闪过时,我看见门外聚集一堆民警,和持长枪的特警,为解救我严阵以待。洪永盛缩着身子,躲在我身后。我内心清楚,瞄准镜后的眼睛和上膛的子弹,早已在黑暗中对准我们,只等他露出马脚。
穿过厂房前的空地,我们来到一座冷却塔脚下。夜雾中,百米高的圆弧轮廓,像从大气层外落下的一根巨指,山一般倾覆头顶。我想起17年身无分文的我,独自站在黄果树瀑布下,绝望感漫天掩地。
底下支一圈柱状体,让它看上去像座古老庞大的吊脚楼,常年无人居住。绕过几堆废弃金属填料,洪永盛带着我,从一格隐蔽支架下,进入冷却塔底部。像误闯一片原始丛林。幽暗中,肃立的一根根水泥梁柱,有的早已倾倒,有的爬满青苔。他掏出一只手电筒,在眼前晃着,光照之处,现出考古现场般的荒凉遗址。整座塔,分明是所现代化墓冢。潜行其中,夜风穿堂,阵阵凉意贯体。
迷乱间,洪永盛刹停脚步,转过身说,“就这儿了。”
像为我们挑中一处合身的墓地。
我屏住呼吸,看他将手电筒倒插在地上,盘腿而坐。微弱的光束被放散扩大,在塔内铺洒一层薄光。光的尽头是夜空,夜空背后,我相信有星群闪烁。
“以前这片是个蓄水池,热天,我们一伙人经常摸下来游,泡到半夜,水特别凉。”他拍了拍地面,说。
我坐下来,不时回头,身后空旷,担心随时冒出什么。手机铃声响起,自动扩音,他平静地接通,说了句,“有人进大门一步,我就动手。”
“你怎么有把握,警察不会暗中摸进来。”见他很快挂断电话,我说,“他们就在门外,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
“警察不会拿你的命冒险,我赌。”
“你不会撕票对吗?”
“水泵开着的时候,哗啦啦的,像水帘洞。”他不回我,两手比划着,惋惜的语气,“这么大一座水电厂,各种粉碎机、锅炉、涡轮机、凉水塔,好像复杂得不得了,其实工作原理,就是烧开水。”
“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我梗着脖子追问。
“他们肯定把这团团包围了。挺抱歉的,大半夜折腾人,没公德心。”屏幕亮了几次,都被他摁断。
“为什么非得走这一步?”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还记得吧,前年。刚过完年,几个老人生了病,因为呼吸道感染。后面查出来,说是空气里啥子含量超标,有毒气。个把星期时间,中招的人越来越多,病床都不够躺了。封路,锁小区,整个大方城的人都不能出门,满大街消毒。好长时间才结束。实际上就是城东那间化工厂泄露了。火电厂也跟着遭殃,强制关停。它压根没啥污染,凉水塔里排出去的,都是水蒸气,我说过的,烧开水嘛。”
我记起那段不太好熬的时光,买菜吃饭是种奢望,但上苍公平,丢下来的,是每个人都必须直面的困局。一旦过去,对我来说,就是宏大往事的局部,会随着记忆的肆虐风化,磨损,直至丧失。难以对眼下造成困扰。洪永盛不一样,我想,他还远远没从中脱身。
“所以,你想给过去讨个公道?”
“没那本事,我就是想到,之前有个新闻。那老头,记不清是他老伴还是自己有心脏病,要看医生,但怎么也出不了家门。”他摇摇头,接着说。
“我有印象,后面发生意外,那栋楼起火了。死了人。”
“到现在我都认为,是他自己放了把火。”他顺着我的话,语气轻松,“横竖都是死,要拉出去烧,不如自家给自家火化。”
“电线老化起火,我住得近,那都是谣传。”
“确实没那个必要。但我来回琢磨,我就特别想试试,求我,我也不出去,是哪种感觉。大家这么耗着,困着,挺有意思。”
三
罩在头顶的冷却塔,变成一座巨型囚笼,我们真的被困在其中。洪永盛不愿束手就擒,却也不打算逃脱。他从多年前,就一砖一瓦,亲手筑起了这座囚笼。
“所以你就绑架我,躲进这火电厂?”我明白,我的命运,已经跟他紧绑在一起。
“你不会懂的,出去容易,进来难。”他环顾说,“十多年里,我被关在那几平方的保安亭,好像掌握着全厂人的出入大权。屁都不是。火电厂没了,才放我出来。我又发现,没个旮旯关着,成天走到哪,都像被死死困着。”
“在我看来,不管你是想出去,还是进来,都有很多种别的方式。”
“怎么讲来着,出此下策。就想回熟悉的地方,和警察捉个迷藏。我知道,胜算不大,很快就会成手下败将,啥子代价我都认。”
“那为什么是我。”我不再指望他回答。
“16年前后,出了件事。在我这儿,是灭顶之灾。”
我尽力回想,没找出那年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那时我刚被骗走一身家当,对很多人和事改观,想过纵身一跃,飞离泥沼。印象中,天灾人祸从未中断,但纷纷都已坍缩进2016这个数字里。向来是这样的,为了方便收纳,记忆被压缩为一个个笼统节点,已经没有多余空间,留给具体的疼痛和潮湿。
想起来,只会哀叹:2016啊2016,过去这么多年了。可谁也记不清,到底都过去了些什么。
“那时候规划修铁路,我家那片房子要拆迁。几兄弟架该打也打了,家该分也分了,我还贷款盖了二三层。谁想到,最后路线绕过去,不拆了。”他的回忆很具体,早已将它抽出来撑开,掸去灰尘,晾在一旁。
“很多人都成功了,你比较倒霉。”
他看向我。“下午见你从城建局出来,我就盯上了。不怪你,就想着这么一来,多少能有点理由。方便警察定我的犯罪动机。”
火电厂外,传来扩音喇叭声响,警察在向洪永盛喊话。他们派出了谈判专家,征求他的同意。
“谁也别进来,没什么好聊的。”他拿起手机拨回电话,说完,重重将手机摔向梁柱。
“总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吧。”我说。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整个局面完全由自己掌控。当然,要有个收场。”
“你有计划?怎么逃出去。”
“这火电厂面积不小,有很多道出入口,但管理挺严,把守住门,一般人进不来。警察一定把地图都研究透了,全给堵上了。”
“你自首吧,这是最好的收场。”
“别急,我还没讲完。在这干这么多年保安,我找到了漏洞。有三条隐蔽的路线,可以出厂。”他站起身,朝几个方向指了指。
“看来,你早就想好了怎么全身而退。”
“不不,知道这些路线的人,不止我一个,警察也不傻。我只有三成几率。”
“但你怎么也会赌一把,对吧。”
他从地上拿起手电筒,举过头顶,伸出另一只手,像欲在黑暗中抓住什么,说,“这凉水塔有130米高,你觉得,我能从上面逃出去吗?”
“爬上去?然后呢,飞下来?”
“没想好。这算是我的另外一条逃生路线。不对,只能算半条。”他似乎真的在研究可行程度。“就像你说的,我要么摔下去,要么飞起来,五五开。”
我在脑海中虚构各种可能。我在脑海中虚构各种可能。怀疑他会背上降落伞,或长出一对翅膀,从塔顶一跃而下。
“在那之前,你会不会杀了我。”
“放心,这和你没关系。你还年轻,广阔天地大有所为。”
我突然感觉很累,周身疲软,瘫在地上,起不来身。像独自渡海,游了很久也靠不向岸,一直在悬浮中漂流,无法着地。
洪永盛活动了下筋骨,似乎在为一趟终于迎来的漫长旅程,做最后的热身。转身前他对我说,“东南方向,旁边有道楼梯,一直往上爬,能爬到塔顶。天过一阵就亮了,你力气够用的话,爬上去看看,当是我补偿你的一件礼物,抵医药费了。”
他将手电筒留给我,只身步入黑暗中。没多久,四周传来一阵电流和巨响,水流声涌动,脚下有水漫上来。洪永盛打开了电闸。
废弃的冷却塔,一瞬间运行起来,道道瀑布倾泻而下。我泡在水里,抬起头,在腾腾雾气中,看见洪永盛的身影。他漫步云雾,缓缓向上,飘出直通苍穹的塔口。
他永远不再会被什么困住。
我游出蓄水池,找到他说的那道铁制楼梯,手脚并用,如履平地。我一直爬到天色放亮,黎明降临,终于抵达塔顶。塔中死气沉沉,没有升起一丝雾气,塔上塔下不见洪永盛的踪迹。整座火电厂,整个大方城,在我脚下坍缩成一个洞口,囚笼之门。
天色虚幻,山影背后,霞光万丈。黄金般的圆日悬在我眼前,完全升起那一刻,它向上弹了一下,脱离地平线。寂静间,一百只画眉鸟齐鸣。我被强光刺中,流出眼泪。
凌晨三点,酒局散场。走在空荡大街上,杨春贵凑上前搂我肩膀,说,“老刘,感觉这局有几成把握?”
我甩开他的手。酒桌上,我提到说,“事实不是报道的那样,警察没抓到绑架我的人。他消失了。”
赵局笑得最大声,说,“难不成还是你自导自演?”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我说。
“这小兄弟挺会开玩笑,干一杯。”
街影晃荡,杨春贵在身后说,“咱们是一根绳上的了。这局入了,就没退路的。”
“三成。不对,三成半。”我说,“我喝趴了三个老板,另外赵局的儿子,算半个。”
走到三岔口拐角,迎面一阵冷风,像堵墙撞上来。
我迈出脚步,拼命想往前走,被风死死困住。杨春贵走向了另一道岔路。我只能独自面对,豁出命去,找到那条胜算大一些的路线,从中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