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照相馆


文/王恩乔

 

经历多年风风雨雨,老夫老妻开的照相馆依然屹立,他们在黄昏之年作出改变人生的重大决定,至于原因得回溯到他们年轻时去寻找。


张明华和潘莹两个人从民政局走出来的时候才上午九点过一刻,他们是卡着开门时间到的,速战速决。店那边没人看,两个人都有些心急。

四月份的好晴天,风也暖了,树还有些光秃,仔细看倒是能看到点绿芽了。他们决定坐公交回去,706路,坐三站,走四百米,他们家的照相馆就开在一处居民楼附近,地段还行,门面不大,白底红字的大招牌,里面装修显得简陋了点,但也什么都齐全,进去就能看见几个挺厚的相册,满月照和全家福,一切工作从拍照到洗照片到装裱,就他们俩人。

公交车好像这座老城的一份养料,马路是血管,有点窄,张明华顺手拉了一把潘莹,不然好险那车就从对方手臂边上擦过去了,潘莹则一声没吱,还只是从腰包里掏来掏去,左手攥着一大把纸票,最后总算翻出来两个人的公交卡,才又把一块钱五块钱的纸币一张张摩挲平整放回内兜,又不大顺畅地拉上拉链。在此过程中,张明华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就丢到地上捻灭,跟在潘莹后头上公交车了。

“滴,公交卡。”

“滴,公交卡。”

重复的动作。拉开腰包,拿出一叠纸币,把公交卡贴着放进去,又把纸币塞回,拉好腰包。公交车上没什么人,他们俩就一前一后坐在单人座位上。公交车晃晃悠悠的,照相馆楼上就是他们俩住的地方,一间挺小的两居室。潘莹比较利索,家里收拾得干净,东西也不多,就显得没那么局促了,正厅有个落地摆钟,是从老家搬过来的。公交车是个奇怪形状的摆锤。

年轻时总觉得坐车的过程很漫长。公交一路走一路听,把这几千米的距离搓扁拉长,刷上油,被阳光烤成不大漂亮的花卷。那时候觉得无聊,就会盯着窗外变换的风景看,这小城的街景这些年倒是变化很多,为了响应环保的要求,绿植变多了,砖路铺砌,轿车一再加速,拉动了城市愈加年轻的面貌,却好险擦破了潘莹的手臂。

如今她也不觉得这路途漫长了,一切都好快。盯窗外久了会眼花,她就闭着眼揣着手臂休息,下一站到家。

真是岁数大了,这会功夫也能睡着。张明华拍拍潘莹的肩膀,随后两个人缓缓站起身,等后门打开,搀扶着走出去。

打开不锈钢铁闸门,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锁,点开灯,张明华顺手开始扫地。潘莹则先从后屋上了楼,打开家门,开窗通风,昨晚的剩菜还盖着个保鲜膜摆在桌上,她计划着今晚热着吃,再炒个菜,昨天买的西红柿。

她把腰包摆在鞋柜上,从里面掏出两个红本,趿拉着拖鞋走到电视柜,弯着身子拉开抽屉,再把离婚证同那年的结婚证摆在一起,压上针线盒,关好,离开。

他把扫帚靠墙角立好,用干抹布扫下玻璃柜台和相框上的一点灰尘,坐到柜台后,掏出老花镜和一本旧书,读了起来。


青春照相馆今天也在营业。

张明华和潘莹今天办了离婚,你倒是真问不出个为啥。俩人铁定都不作声。结婚半辈子,儿子在外地定居,挺多年都没回过家了。他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张明华是个厂子的工人,潘莹在卫生所当个小护士,都没念过几年书,后来厂子倒闭,办了婚礼,俩人开起了这个小照相馆。匆匆忙忙、迷迷糊糊走过了几十年,反应过来时候已经替父母扫了几年墓,给儿子打了几次钱。旧手机就在家里充电,哪怕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电量也要如临大敌般地插上充电线,生怕错过了某时某刻儿子儿媳和孙女的联系——潘莹乐呵呵地接通视频通话,看见孙女时候总算眯着眼睛笑了,另一边张明华也会露出半个头,离摄像头老远又仰着个脸,面部肌肉也久违地松弛了点儿。

之后通话结束,连接两代人的蛛丝隔着屏幕被拉扯到近乎透明,闪闪烁烁,明灭不定,变成手机屏幕右上角怎么也充不满的那百分之一。

“您好,”有人推门而入,门发出吱呀声音,还伴着清脆的铃铛声,“能洗照片吗?”

二十几岁的女孩把背包放在座椅上,上面挂着小狗挂件,毛茸茸的小狗脑袋上套着带铃铛的项圈。

她又走近点柜台,“能洗照片吗?”

“能,能。”潘莹从内屋走出来,拿桌边的白手巾擦擦手,张明华这才意识到来了顾客,把书摆到一边问,“要干啥?”

“洗照片。”

女孩很有耐心地复述,大抵也是想起自己家里耳背的老人,就带了更多的温柔,“我怎么把照片传给您呢?”

“扫这个然后发来就行,别忘了点原图。”

她点点头,流利地扫码发图,挑挑选选许久,潘莹叫她坐到软椅上慢慢选。电脑一声接一声地显示传送成功,潘莹坐下逐个点开保存,这活一般都是她来干,她眼神更好一点,来的客人没有太复杂的要求,简单调一下格式后连接机器打印就行了。主要是照片,这东西挺有意思的。这年头还打印照片的人不多了吧,手机云盘电子版,相片录像实况图,这年头拍立得又火起来,即时洗出来的定格记忆更有“氛围感”,真把洗照片这件事弄得别别扭扭、不知道靠哪儿站了。

但潘莹乐意洗照片,尤其爱看年轻女孩的旅拍——她不认得这是哪处的草原。她这辈子都窝在小城里了,儿子叫她出门她也嫌麻烦,但她认得出:这般青绿是市井再也唤不回的生机——四乘六英寸的一方块世界,大概是夏季转场时候,纯粹的绿,轻佻的粉,阳光如叉戟穿透薄薄一层空气,于是碎金和翡翠熔化重铸,整个似宁静的人间边境。

很美丽。

她越看这张照片越觉得喜欢,等所有照片编辑好,机器开始运作时,女孩早就戴起半边耳机。从里屋拿一次性水杯到了半杯白开水,潘莹走过去放到女孩旁边的桌子上,凑近去时能听到从耳机逃窜到空气里的一点点音符,她听不懂年轻人的音乐了,倒是听懂了女孩略带惊讶和迟疑的推辞。她太懂了,就好像刚准备筹办婚礼时,她从老家搬到城里的张明华家里。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老早就置办了大大小小的包袱被褥,就好像她生来就在那些金科玉律当中,条条框框早就把生活切割分块划好了边界。只是当时说好了开车来接她的人失了约,今儿忙明儿不方便的,她便生生走到了门口,给新家留下一串不光彩的泥脚印。

所以她当然懂,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小小的水面荡来荡去总算恢复了平静,是最小的人工湖。潘莹笑了笑,说,“没啥,姑娘,还得一会能好呢,渴了就先喝口水,刚烧开晾好的,还温乎着。”

“就你那照片儿,拍大草原那个,姨觉得挺漂亮的,能不能让姨自己留一张?绝对不外传,就自己看看。”

那初见的女孩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她分明看见听完这句话后女孩挺惊讶地扬高了眉毛,又狠狠呛了两声,忙不迭说:“没问题呀,阿姨,谢谢你的喜欢。”

潘莹曾经跳上公交车数着硬币投进去,任凭兜转,路过中学,法院和因为拆迁而打官司打得热火朝天的旧小区,站在街边抽烟的青年,刚下课划拳买泡泡糖的双胞胎姐妹,一家三口,菜篮子和沾着泥土的土豆。公交是个巨大的摇篮,她就这么睡着了,却早就用双眼贮存了每帧画面,那照片永远不褪色,也不会一不小心弄得数据丢失,就在那里,鲜亮美丽的,她爱每处草原。

将刚洗出来还微微发热的照片递过去,女孩道了谢后离开。潘莹研究了会,总算把那张照片设成了电脑壁纸,才心满意足地扯出来点笑意。踩在这样的草地上,是不是鞋底就留不了泥印,全都是草屑了呢?

哎呀,算了,咋能踩小草呢?还是让它们热热闹闹地长着去吧。

之后夫妻俩人谁也没作声了,阳光一寸寸入侵到店内又迟缓地挪出去,月光洒进时,张明华才又把书合上,用点劲儿拉上铁门,潘莹拖着地,清走一整天积累的灰尘和零碎垃圾。他们一前一后往里屋走,上楼,开门,点灯,热饭,炒菜,洗漱,晚上九点钟,在炕的两头,盖着棉被睡着了。

平静的夜晚,一如这之前的每个十年。


一星期后他们接待了一大家人,三代七口人,父母和两边的老人,以及唯一的宝贝孙子。才七岁的小男孩正是淘气的时候,张明华就捧着相机等小孩安静下来,等到他总算把相机搁在一边,年轻的妈妈过来向他道歉表示请再等一会,父亲则沉默不语地摘下军帽,似乎是强忍着火气。

照相馆一向是会准备些糖果零食给小朋友的,只是惯坏了的独生子看不上这些,就在幕布后边撒泼打滚,死活不想穿上一看就是特意买来拍全家福的儿童小礼服。鸦黑又带有墨绿花纹的外套被小朋友丢到地上,在被狠狠踩上几脚宣泄不满之前,被潘莹一个眼疾手快拯救出来,母亲却顾不上送去个感激的眼神,在下一秒的高分贝哭喊中拧紧的眉头。

已退伍的父亲一直以来绷紧的脊背总算忍耐不下去了,几步就到小孩面前几乎要落下去个巴掌,还是几位老人接连上前拦住的。

“爱拍不拍,让他上一边哭去,就当家里没这个人!”

张明华不是独生子。他有个大哥,还有个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送人了的二姐——这是听大哥说的,还没断奶就送给了村里另一户没要到孩子的一家人。之后他们家跟着父亲工作的变更搬到了城里,老家的村落现在只是一片野草丛生的荒地,本来说要建个大公园的,好像是没谈拢,荒废到现在没人管。张明华上次回去老家,就带着现在这个相机,转了好几圈却找不到一丁点关于童年、关于故乡的回忆,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地回去了。上哪找那一点淡到空气里的血缘关系呢?

大概是因为从小就知晓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可抛弃的,哪怕是血肉,也能割下来一块送人,所以这种近乎彻底失望的、抛弃般的责备让小时候的他格外惶恐不安。

他是个挺犟的人,不爱说话,很踏实。他从小就在旧工厂里长大,摆弄些螺丝、钉子和扳手之类的玩意。大哥出门做起生意,第一年赚了点钱给弟弟送了一部时兴的相机。爹退休后他也就顺理成章进了厂,那时候还算功能至上,他自然习惯了一步一个脚印,非得攥在手里才放心。

但是工厂倒闭了。他是个老实人,抱着自己一木盒的零碎工具就是全部家当了,回家收拾东西时候翻出来那部老相机,就用老楼和两口子的积蓄买了小区门口的门市房,开起这家照相馆,算不清有多少年了。

营业的第一天,他们一家人拍了张全家福。

一家五口人,儿子那时候九岁,也不大懂事。张明华才整宿整宿点灯熬油地研究拍摄这回事,弄清楚了原理大概,操作起来还不大熟练,一家人一开始就耐心地等,后面小孩彻底坐不住了,满屋子乱跑乱叫。潘莹赶忙追着哄,但效果甚微,老两口也变着法子让孙子乖一点、再等等,都没有用,最后张明华怒不可遏,瞪着眼睛喊:“再叫嚷就滚出去,这个家没你的地儿!”

小孩几乎是瞬间哇哇大哭,潘莹脱力般地倒在椅子上,无力承接法律上的丈夫从下岗到如今一直以来忍耐下喷薄的怒火。

最后那张照片洗出来后没有装裱,更没被摆放。

那时候他为什么会惶恐不安,他又为何哭泣,只是因为一句带着怒气的责备吗?耳边传来三十年前的哭声,狼狈的,上气不接下气,涕泪俱下,又好像更久以前自己面对爹娘失望眼神时那种心悸复发,二姐,你过得还好吗?那时候你来得及掉眼泪吗?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在妈妈怀里平复了心情,总算在一家人的称赞下套上了漂亮外套。潘莹带那小孩洗了个脸,又梳了梳头,年轻母亲对她报以感激的微笑。于是一大家人祥和团乐,在大红色的背景布前,笼罩于闪光的白灯之中,定格笑脸。

“拍了这几张,你们挑挑,不满意可以再拍。”

“不拍了,我看这几张就挺好。”

夫妇两人向他们道了谢,又挺难为情地说,“给添了麻烦,这孩子就是脾气怪,难哄得很。”张明华摆摆手表示不碍事,潘莹则笑着说,“哎,都这样。”

“那麻烦您帮忙洗出来后加个相框了,我们啥时候来取才合适呢?”

“下周吧!”

“成,那到时候把钱一块儿给您。”

定做的相框立在墙角,是暗褐色的,没什么花纹,设计简单。此外还要求做成三本薄相册,一本放在老人家里,一本放在夫妇家中,还有一本留给这个唯一的独生子。

张明华和潘莹的全家福没有新衣服和闪光灯,红色背景暗沉,每个人穿的也都是暗色调,五口人呆站着,没有一个露出笑容,要么阴郁要么愁苦,小孩站在最中间,嘴巴堪堪抿成一道直线,至少没再掉眼泪了。

而再往前,那时候哪来的全家福一说呢?

张明华也没想过说再重新拍一次全家福,如今儿子成家,父母去世,自己离婚,有什么可拍的呢?前些天潘莹说儿子发了个朋友圈,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一家人都穿的带有卡通龙图案的白短袖,乐呵呵的,可喜庆。

“花那个钱上外边拍什么照呢,自己家不就有现成的地方?”潘莹嘀嘀咕咕地念叨,却还是长按保存,还设成了手机壁纸。

张明华想,那样的相片,早就该扔进回收站了。


他俩离婚的事没告诉儿子,就觉得没啥必要,反正还是一块过,告诉他也是瞎操心,问东问西的听着就烦。

那反正还是要一块过,何苦离婚呢?都这么大岁数人了。

俩人就又都不吱声了。

拍结婚和离婚照都是在同一块背景下。潘莹总是在打扫卫生时才翻出那两个小红本,那时候他俩都年轻很多,二十出头,不说风华正茂也算得上青涩纯真。对彼此之间谈不上有多浓厚的感情,所以展露在镜头下的,更多还是羞赧和不习惯。工作人员还扯着大大的笑容,叫两个人再靠近一点,再开心一点,最后拍完看着照片挺无奈地看着夫妻二人,说你俩是刚认识就来结婚的吗?

差不多吧。

潘莹那时候头发还长一点,为了拍照特意编了个辫子,张明华翻出工厂发的荣誉奖章,别在胸前,亮闪闪的,年轻人怎么拍都还好看,有点青春的韵味在。离婚证上同样的背景,如今变成单人照了,不会有人叫他们离近点、开心点,再也编不上的短发已经半白,压箱底的奖章不光亮,俩人还是没带笑,平静得像是两滩寂冷的水洼。

他们都不大懂爱,但都明白生活。在波澜不惊的日子里唯有闭上眼才能身处自以为的绚烂当中,大部分时候,只是顺应人流做些“某个年龄段该做的事情”罢了。其实我们大多数人都跑不开传统意义的合拍,嘴上说了不代表心里想的,心里想的不一定是手上做的。那到底啥是生活呢?巨石从山顶又滚回了山脚下,于是他俩离了婚。这份探寻是永远存在的。

照相馆一连几天都没什么人。他们俩一个在前台,一个在门口,都坐着看书或者摆弄手机。潘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出门去,张明华从报纸后送来短暂又探究的视线,很快又收回放到今日头条上。

她很快便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纸袋子,身上换成干净崭新的白衬衫。她说,给我拍张证件照吧。

换作以往,张明华一定会挺不理解地拒绝。这回他又是从报纸后抬起头,送来漫长又深沉的凝视,之后走到拍照的房间里。

他指导她坐下,把衣服翘边的领子翻下来,再顺顺头发。

“低些头,笑一点。”

“三,二,一。”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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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恩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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